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任命一众朝廷职官。镇威王宋修远弃京中官职兵权,请命镇守北地。
三月十四日,明安帝封镇威王宋修远为骠骑大将军,代故镇北王之职,统领北地三都护。
三月廿五日,宣王妃于清宁宫中诞下皇长孙,明安帝赐名甫,封皇太孙。
小小婴孩,品性难料,朝中巨惊,元老联名上书,皆奏请明安帝收回成命。明安帝以退为进,感叹东宫无主,国之本,伤矣。朝中百官会意,谏言拥立宣王姜怀瑾为太子。
三月廿八日,明安帝顺应百官求请,收回三日前的诏书,改封宣王姜怀瑾为皇太子,宣王妃柳微瑕为太子妃,正位东宫。隔日,太子姜怀瑾带故宁胡公主之子入宫,交由薛后抚养。
三月三十日,镇威王妃穆清携女出宫,随镇威王宋修远回府。
清宁宫内,穆清辞别柳微瑕,又拜别了薛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宋佼,抱着女娃娃出了正殿。日头有些许晃眼,穆清眯着眼儿回望着偌大的一座清宁宫,一时有些恍惚。自去岁九月入宫,至今日已过半年。姜怀瑾率军出征后,柳微瑕亦随她住进了清宁宫,此后在柳微瑕的照拂下,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与宣王妃相同,全然不必再忧心有心之人的阴谋诡计。
然宋修远生死未卜,身处华丽又寂寥的清宁宫,她从未有过一日的心安。
“咿~”
怀中的女娃娃扯住她的衣襟,穆清回过神来,抱紧了女娃娃,跟着卷耳快步行出清宁宫。宫墙之外的旷阔天地间,有宋修远等着她。
因五月里便要北上幽州,故而明安帝并未替宋修远另择府邸,只是赐了牌匾,从前的镇威侯府,此刻成了镇威王府。
镇守北地,统领三都护,看似位高权重,然宋修远放弃了建章营中的兵权,朝中百官惋叹者有之,亦不乏褒扬宋修远知进退之声。
宋修远偕着穆清回到王府,穆清看着怀里的女娃娃,在她面颊上亲了口,叹道:“阿佼才这么小,就被人盯上了。。。。。。”
佼,美人也;甫,男子之美称也。
明安帝为两个孩子起了这样一对名字,其用意不言而喻。
姜怀瑾如今正位东宫,以他的权谋心术,将来必能君临天下。而姜甫是姜氏的长子嫡孙,日后必定会跟随父亲走上这条布满血腥与阴谋的荆棘之路。可王妃之位如何,太子妃之位如何,哪怕是皇后之位又如何,穆清不愿她的女儿沾染上王室宫廷的诡谲算计。
宋修远从穆清怀中接过女娃娃,将她高高举起,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左右阿佼远在北境,姜怀瑾府上的那小子却在京城东宫,日后如何,自有他们俩的造化。而如今陛下既有此意,便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阿谣不必忧心。”
“哎——你悠着点儿!”
穆清见宋佼被宋修远高高抱起,一时心惊,脱口唤道。却没想到女娃娃胆子大,被父亲如此逗弄,竟咧嘴笑成了一朵小娇花,哈喇子滴滴答答地留了宋修远一脸,还有些许晕湿了他的衣襟。
宋修远有些怔愣,连高举的双臂都未收回,只呆呆地仰面望着宋佼。
穆清见此情景,却笑出了声,转身小跑着回到了东苑,留下院中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二人。未几,穆清吩咐青衿绞了干净的帕子。她提溜着素帕开了门,却见宋修远抱着宋佼站在门前,俯首不知在女娃娃耳畔嘀咕着什么。
穆清看着发笑,替宋修远净了面,抱过女娃娃,将帕子塞到宋修远手中,好奇道:“阿远方才对阿佼说了什么?”
宋修远执着帕子,负手跟着穆清走入室内。看到穆清抱着女娃娃在杌子上坐定,他坦然道:“阿爹要带阿佼和阿娘去更广阔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便只有我们三个,再不会有旁的幺蛾子了。阿佼生得漂亮,将来不怕寻不到比姜甫更出众的儿郎。”
女娃娃又咿咿呀呀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穆清望着宋修远,眸色清丽,心中一片温润。她长于灵山秀水的华蓥,素来不喜朝堂权谋与京中女眷的逢迎往来,此间种种,宋修远悉数知晓。
宋修远说得不错,对于这两个孩子,明安帝既有如此考量,定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
他本不必请命亲往北地赴任。
宋修远放下帕子,蹲在穆清身前,仰头望着妻女:“幽州远在北境,虽无郢城的尔虞我诈,却也失了郢城的桃红柳绿,是为苦寒之地。但我知晓阿谣不会怪我弃了京中职位兵权,是不是?”
穆清闻言,颔首。她一手圈着怀里的女娃娃,一手覆上宋修远的胸口,俯身在宋修远眼角处落下一吻,又在他耳畔轻道:“汝身安处是吾家。”
“阿远,你与阿佼在何处,何处便是吾家。”
(正文完)
☆、番外一
春去秋来,元德三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些。北地幽州比之京都郢城更为严寒,入了十月,呼啸的秋风里便多了些萧索刺骨的味道。
趁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煦,穆清与宋修远便带着宋佼与宋曜出府购置回京所需的一应物事。
自九年前受封镇威王,领了统领北地三都护之职后,每隔三载的冬日,宋修远便需回京述职,穆清与几个小娃娃亦会随着他南下。
然穆清南下的次数却远不止随着宋修远回京的这三次。
因身边带了宋佼,柳微瑕又着实喜爱这位清远县主,每年皆会传信让穆清带着女儿回京小聚。加之宋修远职责所在,无法轻易离开幽州,南下归云拜访裕阳大长公主一事便全权落到了穆清身上。见不到孙儿,裕阳大长公主却也不恼,反是叫着带上几个小娃娃,好让她这个山间小老太与老侯爷一齐逗弄玄孙,共享天伦。只是孪生子宋暄与宋晖方才四岁,前几年穆清恐他们受不得连日奔波,从未带着他们远行。
马车辘辘而行,宋佼坐在母亲身边,趁着穆清不备,悄悄伸手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望去。
端坐在穆清另一侧的宋曜见了,抬首望了眼母亲,又看了看长姐,淡淡道:“阿姊此举不合仪礼。”
“就数你最守规矩了!”宋佼闻言,放下车帘,朝着宋曜哼唧道。
穆清见了,往宋曜脑袋上轻轻敲了敲,无奈笑道:“何处听来的话,竟学着大人饶舌。”宋曜才七岁,本应是最为天真流露的年岁,却不知为何生了一副古板性子,行事沉稳,完全不像他那活泼好动的长姐。
宋曜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漆黑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穆清,神情竟有些委屈。
明明是长姐有错在先,母亲为何反而责怪他?
宋佼朝着宋曜灿然一笑。
“那些虚礼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眼下只我们四人,你们想如何便如何,只要不越了底线便好。”穆清抱着宋曜坐到自己腿上,轻声道。
“后日随父亲回了京,阿佼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行径了。”看着宋佼,穆清忍不住又叮嘱道。
宋佼嘟囔着嘴儿,晃着双腿道:“阿娘,我不想去京城。到了郢城,又要见着姜甫那粘人的跟屁虫了。去岁他便比我高了。我明明长他一个月,他却总喜仗着身高唤我妹妹,甚是烦人。”
穆清闻言,以袖掩嘴,失笑。
“柳皇后却极喜欢我们的阿佼。此番回京阿娘便告诉皇后殿下,殿下定会为阿佼做主。”
宋佼闻言,仍是气鼓鼓的模样。
“咦,阿曜不是最见不得不守规矩之人了吗?此番南下替阿姊教训教训姜甫可好?”
宋曜望着宋曜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思虑了半晌,方才憋出一句话来:“可。。。。。。可他是太子殿下啊。”
。。。。。。
说着,宋修远已驱着马车停在了巷口。
幽州盛产烈酒,就如北地的凌冽寒风,幽州美酒亦是浓浓的烈气,入喉化作一团火,直直从喉间烧到心里。柳微瑕好酒,自打从穆清手中尝过了边境烈酒的滋味,便再也瞧不上京中的温和佳酿。红尘一骑妃子笑虽是千古美谈,但柳微瑕不愿因她一人的一时之好而花费大量的劳力财力,便从未命幽州进贡美酒,只是托穆清回京时捎带数坛。
宋佼好动又不爱酒,在酒铺子里坐得无趣了,便央求着父亲带她上街转悠。
宋佼的眉眼极其肖似穆清,如此可怜巴巴地将宋修远望着,他着实难以狠下心拒绝。看了眼穆清,他宽慰道:“我带阿佼出去走走,很快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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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又是一阵刺骨寒风。
“阿暄与阿晖都睡下了?”宋修远归来,掩上了房门,将深夜的刺骨寒风悉数挡在了屋外,悄声问道。
“恩。阿佼与阿曜呢?”穆清坐于案前,正对着烛光缝制着一个腰圆荷包。
“阿佼白日里随我走得远了些,现已睡了。阿曜仍在温习功课。”宋修远走到穆清身边,应道,“阿曜七岁了,过些时日,我想带他入军营历练历练。”
“军营之事我不大懂,你瞧着合适便好。”穆清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轻声附和道。她知晓宋修远七岁那年便被父亲提溜进了军营,瞧着宋修远日后的模样,想来宋懋此举不会错。眼下宋修远欲将宋曜送入军营,她亦未觉不妥。
男子本就该历练,若一味养在后院,难免不成了纨绔。更遑论宋曜是镇威王府的嫡长子,将来会承袭宋修远的爵位,比之同岁小童,肩上的担子更重,除却诗文功课,于弓马射御一道,早些历练亦是必要。
隔着明灭的烛火,穆清的神情柔和,眼角眉梢俱是一抹晕不开的温情。宋修远坐在她身侧,静静地望着她。九载岁月匆匆而过,可穆清还是那个穆清。在他眼中,她仍是那个初嫁入镇威侯府的娇俏美人。
宋修远将目光挪至她手中,疑惑道:“阿谣在做什么?”
穆清放下手中的绣活,从篮中拣出一枚玉佩,递给宋修远:“我想把这个传给阿佼,日后她到了京城,能以此傍身,也算有所可依。”
纵然先帝赐名时并未明令定下姜甫与宋佼的亲事,但这些年来,随着年岁渐长,这两个孩子虽分隔两地,却不知怎的,甚至薛太后亦总会在言谈间意有所指地撮合两个孩子。
宋修远看了眼手上的玉佩,正是祖母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当年穆清正是用这枚手令从先帝口中换回了镇威侯府的一线生机。生下阿佼出宫的时候,先帝遵循大长公主之意,又将手令还给了穆清。
阖起双眸,昔年的种种,恍若昨日,历历在目。
兴庆殿内,他跪在明安帝身前,身上仍是染了血的白袍与磨损的玄甲。
明安帝负手而立,听着他细细禀明这一年来他们在北境所遭遇的种种军情。
语罢,他双手呈上兵符。明安帝从他手中接过兵符,又将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放至他手上,叹道:“镇威侯,你有一位好夫人。”
睁开双眸,宋修远笑道:“不必了。”
“为何?”穆清回望着他,不解。
宋修远从袖中拿出了一枚墨玉环,送到穆清眼前:“这是方才临睡前,阿佼给我的。”
借着葳蕤的烛光,穆清看清了玉环上用秦篆刻的字——“甫”。
“这是太子殿下的饰物,怎在阿佼手里?”穆清惊道。
宋修远把玩着手中的玉环,轻轻喟叹道:“你也是知晓的,太子与阿佼一直有书信往来,前些日子,太子将他的手令赠给了阿佼。”
手令!?
“这。。。阿佼竟也收了?成何体统!”穆清心中大骇,一时语塞。
男女私相授受事小,左右两个小娃娃眼下年岁尚小,且穆清本就不在意这些虚礼;但手令含藏了东宫威仪与太子之令,绝非一般私物。
宋修远见穆清面色不善,笑着宽慰道:“阿佼便是算准了你会恼她私下收了太子的手令,才特意从我这处转了个弯让你知晓。阿佼虽活泼了些,但遇事却也极有分寸,她希望你能借着皇后殿下的关系将玉环送回至太子手中。”
“太子亦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像极了陛下。这手令太过重要,他绝不会随意赠与他人。。。。。。眼下既然赠给了阿佼。。。只怕皇后也难改他的主意。”穆清看着宋修远手中的玉环,喃喃,“罢了,有了太子的玉环,阿佼哪还需要祖母的手令。”
穆清将手上的针线活计皆丢进篮中,轻叹了口气。她拿起裕阳大长公主的手令,放回到自己的黛色荷包中。
宋修远将手上的墨玉环小心翼翼地收起,亦随着穆清叹道:“到底是太子所赠,还需想个法子让阿佼心甘情愿地存好。。。。。。啧,姜甫那个小崽子!”
穆清将针线篮子收入柜中,见宋修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孩子们渐渐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阿远可知从前祖母是如何教导我的?她说这天下终究是后生的。我想,待阿佼再大些,你我便能放手了。这枚墨玉环,她定也能处置妥当。”
宋修远颔首,又牵着穆清的手,引着她坐在自己腿上,蹭到她耳畔悄声问道:“既如此,阿谣可想好了要将祖母的手令传给谁?”
穆清双手覆上宋修远圈在她腰间的双手。实则她并不想将手令传给三个儿子。眼下她竟有些能体味为何裕阳大长公主将老侯爷尚在人世的真相瞒着宋懋与宋修远。一个儿郎,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
“阿曜他们三个皆为男儿,儿郎闯荡天下靠的是自个儿的真本事,万不可让他们因这枚手令而有恃无恐。”不及穆清作答,宋修远徐徐道。
穆清闻言,颔首应和:“我亦如此作想。”
“如此,为了不辜负祖母的好意,”宋修远将穆清揽入怀中,柔声问道,“夫人可愿再为我生个女儿?”
☆、番外二
“身无百钱,竟也想着来我醉卧阁?”
醉卧阁是凉州城内最名贵的酒肆食铺,其中的葡萄美酒,遍寻整个陇右道,更是无人能及。数十年前凉州刺史入京述职时曾向柳皇后献上了阁中的葡萄美酒,得了柳皇后不少溢美之词,自此以后醉卧阁便名声大振。是以城内的大小职官,遇事便总喜邀三两好友共赴醉卧阁,品一品阁内的美酒,显一显自个儿的阔绰。
数十年过去了,昔年好美酒的柳皇后自先帝大去后,早已深居后宫,不大理事;之于风流媚骨一词,世人亦大抵只知当今皇后宋氏,而昔年和亲嫁入夏国和亲的蜀国莫氏女,也只能在依稀的传闻中追寻其风姿了。
天下几经沉浮,唯这醉卧阁,三十年间一直承载着它的名声。
名声大了,阁内的小厮仆役自然也染上了一分傲气。今日跑腿的小二见一衣饰单薄的青衫书生竟一口气儿要了四样大菜,本就心生疑窦。眼见着这书生一番大快朵颐后竟只摸索出了二十一钱,望了眼桌上连他这个阁内小厮都不敢肖想的美食,他一时恼怒,抱着书生置于桌上的包袱便扔出了醉卧阁,末了还不忘朝书生吼道:“别让小爷再瞧见你!个穷酸样儿!”
书生将身上的二十一个铜板一股脑儿拍在桌案上,忙不迭地出门追自个儿的包袱去了。
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又是正午时分,日头又毒又亮,晃眼得很。书生抹了把汗,正欲拾起地上的黎色包袱时,眼角余风却瞟见了包袱前的马蹄子。
书生顺着马蹄子向上望去,漆黑发亮的鬃毛,通灵凌厉的双目,额间天生一颗白色的五芒星,真真是一匹极俊俏的宝马。这样一匹威风凛凛的马驹,即便是掩在草棚马厩之中,与百十匹各式战马为伍,也毫不逊色,甚至更为夺目。
只是比这马驹更为夺目的,却是马背上的人。见着这样一匹宝马,世人脑中与之相配的,大抵唯有传闻中镇威王年轻时的英姿。可书生望着马背上的年轻娘子,却觉得时间竟有如此女子?世间竟有如此女子!只有如此女子,方能驾驭如此之良驹!
自明安帝垂拱年间至今已近百年,夏国自始至终礼乐兴盛;而今因了宋皇后的缘故,女子骑射不再是稀事,着了男子袍服打马上街亦常常有之。只是从未有哪个贵府娘子,能抵得上这位年轻娘子的勃勃英姿的十之一二。
那年轻娘子着了绛红圆领锦袍,一头青丝借用玉冠高高束起,在脑后以马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