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翰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像不愿意说。
“你不说,我等会儿去问我妈也是一样。”
“是我爸的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在理智想拒绝之前,童涵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太急切,让本以为他不想知道的董翰镇住了。
童涵懊恼地闭上嘴,不让自己再问出口。
董翰反倒痛快说了:“他快不行了,想见你妈最后一面。”
“快……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童涵不说话了,他的大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信息。
董翰也沉默下来。两个人无声站在电梯门口,直到电梯再次从楼上下来,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们俩。董翰往旁边让了让,给里面的人挪出空位出来,然后他冲童涵点点头,走了。
童涵一只手拦住要关门的电梯,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对着董翰的背影问:“他在哪个医院?”
董翰转过身,脸上吃惊的神色一览无余:“仁爱医院。”
童涵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用那么吃惊吧,我会跟我妈一起去的。”
董翰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带了点疑问,又像是听错了想确认。
童涵想到以前自己对那个人的冷淡态度,怕他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轻咳一声解释道:“那啥,都这个时候了……”
董翰点点头,撑开伞走进雨里。
雨滴连成线,无穷无尽地坠落。天地被刷成苍白色,万物都黯淡下来。董翰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隐匿在雨组成的纻丝中。
童涵松开手,电梯门缓缓合上,他按了自家的楼层按钮。
一推开家门,童芬芳正在厨房炒菜,回头见童涵来了,招呼他赶紧坐下来吃饭。童涵洗了手坐在餐桌旁,童芬芳装好最后一盘,把炒好的菜依次端上桌,又给童涵盛了一碗米饭。
童涵看了看桌面,五菜一汤,比平时还多一个菜。
“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不完也没关系,今天加餐。”童芬芳给他盛了碗汤,晾在旁边,“你难得回来,多吃点。”
想到楼下发生的事情,再丰富的饭菜童涵也没胃口,他盯着面前的饭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在楼下碰到董翰了。”
童芬芳抖了一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得夹了一筷子菜:“嗯,他刚才来过了。”
“我听说……病了。”童涵试了几次都没办法说出“快不行了”这几个字,分离好像还在不久之前,怎么可能一下子到了死亡的边缘呢?
“我知道了。”童芬芳给童涵夹了一块肉,“你尝尝,这个很好吃。”
童涵皱着眉:“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童芬芳挑眉,奇怪地问:“去?去什么?”
“去医院。”
“我为什么要去医院?你生病了?”
童涵猛然抬起头:“你不去看他吗?”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童涵说不出了。
童芬芳举着筷子看着他,一脸莫名:“我们都离婚了,我有什么义务要去看他?董翰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上门已经让我很生气了,怎么现在你也这样?”
童涵张了张嘴,忽然全身卸了力气。原来童芬芳根本没打算去看那个人。他无法想象刚才童芬芳是如何残忍地回复董翰,一想到楼下董翰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童涵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坐下来把这顿饭吃完。
童芬芳见他半天不动,不悦地敲了敲碗沿:“你再不吃菜就冷了。”
“我出去一下。”童涵推开椅子站起来,不顾童芬芳愕然的眼神,推开门跑了出去。
无情的雨水倾泻而下,瞬间把童涵浇了个透心凉。鞋子吸饱了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童涵不管不顾地朝车站奔跑,睫毛上沾满了雨水,他眨着眼睛,努力寻找董翰的身影。他其实并不确定董翰有没有走,在听到童芬芳那事不关己的话之后,他脑子轰然一声炸了,然后便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追上董翰,告诉他——
一辆公交车刚刚开过,车站重新变得冷清。两排座椅上方有个波浪形的顶棚,挡住了倾盆大雨。雨水在顶棚汇聚成河,形成一条条小水柱沿着顶棚边缘落下,把车站变成了一个雨做的牢笼。
牢笼里困着一个人,正仰头望着大雨。
盖过一切的雨声一下子变小了,只听得到心跳的声音。童涵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到公交站旁。他不敢走过去,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大声喊:“哥!”
董翰眨了眨眼睛,没动。
童涵把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全力叫他:“哥!”
董翰这次听见了,他转过头,看见了雨中的童涵。
童涵莫名紧张起来,他没有想过追到董翰后,应该说些什么。
董翰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童涵。他瘦了好多,脸颊凹陷,眉眼则愈发明显,越来越像……那个人。
现在就算是路人也不会再把他和童涵认错。童涵心里一酸,不再迟疑,向前几步冲进公交车站,一把抱住了他。
童涵的衣服早已被大雨淋了个透彻,他抱着董翰,才发现董翰身上跟他一样冰冷。他把头埋在董翰颈间,闷闷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董翰疑惑地侧了侧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童涵收紧手臂,用更坚定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我跟你一起去,去医院。”
第10章
没等多久,公交车来了。童涵和董翰一前一后登上公交车,董翰被台阶绊了一下,童涵转身扶住他,接过他的伞,让他扶在立柱上。
公交车上都是人,童涵拉着手环站着,吸饱水汽的衣服下摆滴滴答答,很快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水迹。周围的人纷纷退避三舍,与二人隔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两人没有开口交谈,沉默在有限的空间里蔓延,如同外面包裹着公交车的稠密水幕。
有多久没见那个人了呢?七年,还是八年?童涵拨了拨黏在脸颊的额发,心脏再次鼓噪起来。如果那个人真如董翰说得那样,见了面,他又该说什么呢?究竟什么话,才能让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安息,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或是在最后的时间感到片刻的安宁?是该违心地道歉吗?还是感谢他小时候的养育之恩?
童涵犹豫着,忽然发现董翰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的脸色。他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来,像翻山越岭的眼泪。
他用手指抹了抹,把手指抬起来给董翰看:“是雨水。”
董翰注视着他的指尖:“你冷不冷?”
“不冷啊,暖气开得很足,说不定下车衣服就干了吧。”
董翰点点头,伸出手掌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出风口处拉了拉。做完这一切,他的手也没有离开。
童涵低着头,感受着手腕处董翰掌心的温暖。一直到下车,这温暖都在。
仁爱医院离董翰的大学很近,其实就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那个人因为在这里当了一辈子教授,所以受到优待,得以住在最好的特护病房。
董翰在病房门口哀求护士让两人进去:“这是我亲弟弟,他知道我爸不行了所以来看看他。拜托你,就让他进去待一会儿吧!”
童涵站在病房的玻璃观察窗前,沉默地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人。他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突如其来的病痛耗光了他的精力,病魔像一只水蛭,吸走了他红润的皮肤、有力的臂膀和永远微笑的脸庞。
童涵突然想到,若是童芬芳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离婚后,童芬芳绝口不提他。不仅如此,就连童涵每次提到董翰,都会让她发火。若是她现在在场,会不会消除所有的怒气,让一切爱恨归于平静呢?
童涵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想不起他对这个人的丁点儿恨意,脑海里闪过的一帧一帧画面,全是童年时四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那些滔天的恨意,全部像凌空而过的飞鸟,遮天蔽日的翅膀消失不见,连翅膀的痕迹也没留下。
蒙眬之间,他听到董翰在叫他。他抬起头,看到董翰在冲他招手,他走过去,董翰小声说:“护士同意了,我们进去,只能待几分钟。”
童涵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护士刷开了玻璃门,他深吸一口气,抛下留恋的童年回忆,走进特护病房。
病房的墙壁是白色的,床单被套也是白色的。各种仪器闪烁着代表不同意义的光点,昭示着病人苟延残喘的生命。被子只凸起了很小的一块,小到童涵差点要怀疑,下面掩盖着的,是不是一个人的身躯。
董翰把他带到床边,自己却别过脸,不愿去看床上:“爸爸,弟弟来了。”
床上的人抖了抖薄薄的眼皮,慢慢睁开眼,露出浑浊的眼珠。黑与白的界限已经没那么分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童涵沉默着望着床上。董翰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说话。童涵当然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最好的不过是再叫他一声“爸爸”,可就是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无法喊出那一声。童涵终于明白,恨意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用过往的美好当做伪装,深深地藏在同情的背后,令他更加迷惘。
董翰又捅了他一下,他还是没有动。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董翰正用一种困惑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董翰以为他来医院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原谅了亲生父亲,让垂死的人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但童涵自己知道,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冒着大雨出来找董翰,既不是为了虚假的道歉,也不是为了并非真心的称呼。他的确有话对这个人说,这个让他憧憬过,也憎恨过,依赖过,也失望过的人,只是此刻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累了,又或许是失望了,病床上衰弱到极值的人撑不住睁眼的力气,渐渐合上了眼睑。在眼睛完全闭上之前,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很快便飞走了。
董翰低低地惊呼一声,立刻回头去看显示屏上的线条。幸好那线条虽然微弱,但仍然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董翰用手掌抵住嘴,肩膀松了下来,泪水则顺势滑落,弯成一条浅浅的小河。
他看上去那么无助,那么脆弱,仿佛刚出生的婴孩,如此的不堪一击。童涵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我若有一双空着的臂膀,一定要去抱着他。
童涵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想起小时候每次童芬芳发飙时,那个人抱住她的模样。他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怀里抱着的,就是全世界。他在阻拦她,是不是,也是在保护她呢?
不需要任何特意的说明,童涵明白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也知道了,自己该对这个人说什么话。他放松紧绷的身体,让自己的手臂尽可能柔软下来。然后,横跨一步,来到董翰的身边。
童涵想,这大概是这辈子他做过最冲动,也最深思熟虑的举动。他张开双臂,轻柔地抱住面前的人。像怀抱天空之上的云朵,像怀抱夏日最温顺的微风,像怀抱秋日天空尽头的烟霞。他把这具温暖的躯体按在心口,对躺在床上的,他曾拒之于千里之外的亲人承诺:
“我会照顾好他。
“绝不让他一个人。
“会比你在的时候更好。”
怀里传来细微的颤抖,童涵默默收紧手臂,看到病床上那人动了一下睫毛。
除了仪器偶尔发出系统正常的提示音,这个房间安静得如同死寂。病床上的人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一动不动,需要靠冰冷的机器才能确认鲜活的生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听到了童涵的承诺。
但童涵知道,那只蝴蝶又飞回来了。
第11章
虽然童涵感觉时间流逝得很慢,其实两个人在病房里没呆多久便被护士叫了出来。护士说病人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所以董翰坚持在病房外面等,童涵拗不过他,只好留下来陪他。
病房外走廊上有一排孤独的座椅,两个人并排坐下。董翰还在强装镇定,童涵叹了口气,揽过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没一会儿,肩膀便传来潮湿的触感。
等董翰平静下来,童涵到医院的小超市买了点面包,和董翰分着吃了。就着矿泉水咽下干涩的面包,童涵忽然想起家里自己一口未动的五菜一汤。他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出来,童芬芳有没有生气?童涵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才发现大概是在大雨里站了太久,手机早已当机了。试了几次仍然开不了机,童涵只得先把手机塞回口袋。
后半夜,董翰趴在座椅上睡着了。童涵把捂干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轻轻地站起来,走到特护病房的观察窗前。房间里的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不同形状、不同功能的电子器械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留给病床的空间很小。就算是如此狭窄的房间,对床上躺着的人来说还是过于空荡。童涵把手放在玻璃窗上,只需要一只手掌,便能盖住被单拱起的形状。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发展,董洪涛应该活得好好的,活得长命百岁,让他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能继续恨他。一夜之间,董洪涛变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原有的滔天的恨意,忽而承受不住,一股脑儿砸在了自己身上。
小时候董洪涛是童涵最崇敬的人,弄堂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个博士毕业当了教授的爸爸,懂的东西比整个弄堂的人加起来还多。小时候,童涵总是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自己的爸爸又申请了什么发明专利,获得了什么奖项,报纸新闻上也偶尔能看到爸爸的采访。每个人都说他爸爸的研究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以后必定会名垂青史。
直到搬离弄堂的那一刻,童涵都是开心的。董洪涛用全部积蓄买了复式的商品房,从此以后他跟董翰不用挤在上下铺的床上。他满心里想的都是以后如何装点新卧室,他和董翰公用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划分。他没想到最先被划分的,是他们这个家庭。
董翰在座椅上翻了个身,半边身体差点滚下座椅,他摇摇晃晃地醒过来,问童涵:“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
董翰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听懂没,倒下继续睡了。
童涵看着他,想到董翰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也许他大学毕业后会读研究生,然后读博士,最后成为一名教授。童涵不知道董翰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仍然愿意选择董洪涛。
八年前,童涵从小到大引以为豪的教授爸爸董洪涛出轨,他母亲童芬芳知道后没给董洪涛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上法院申请离婚,分割财产。法庭上童洪涛没有辩驳,结果董洪涛净身出户,而一辈子从没分开过的童涵跟童翰一个跟了童芬芳,一个跟了董洪涛。
童涵移开手掌,隔着玻璃直直地望着那拱起的一块。童涵很想问他,为什么他知道了那么多定理真理,研究出了别人都不明白的难题,能把这世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的公式倒背如流,却还是过不好他的一生。
这件事,让童涵彻底绝了读书的念头。高中三年过去,他勉强落到了本市的一所三本学校,而董翰不出意外地进入全市最好的大学。他跟董翰,从原本上下铺的距离,到相隔整个市区,如同交错而过的两条平行线,只有越来越远的命运。
这一切都是董洪涛的错。因为他有错在先,童涵甚至能原谅不肯来探望前夫的童芬芳。如果不是他毁了这个家庭,童涵根本不用和董翰分离,不用和童芬芳相依为命,也不用每天从美梦中醒来,都要面对孤独残忍的现实。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童涵恨恨地想着,一拳打在玻璃窗上。房间内的大小仪器忽然像得了信号一般,红灯闪烁,警报响起,病房里一片嘈杂。
座椅上的董翰被吵醒,皱着眉站起来:“怎么了?”
童涵还没回答,身后的走廊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护士和医生提着仪器匆匆赶来,看也不看他们,径自冲进病房开始抢救。董翰猛然清醒过来,扑倒观察窗前,死死地盯着显示屏。
童涵跟着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上面微弱波动的线条已经被一跟笔直的横线所取代,没有半点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