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丝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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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丝蛛网-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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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吗?”林露行沉思地听完,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和她很熟,了解她的性格。我和她不熟,所以不知道。我看她长得挺可爱的,今天又打扮得很可爱,所以没忍住。”
“江落。”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上通往画室的楼梯,林露行停下来,惶恐地叫住了她:“如果我……我真惹得杜娜莎不高兴了,麻烦你替我道个歉,我不好意思亲口说,你告诉她是替我去的。”
“……你自己去吧。”江落又觉得她害怕的腔调很可爱,不禁嗤了一声,语气柔和下来:“杜娜莎还是道具组打杂的,你得跟她……至少友好相处吧?弄得她不高兴,话剧还怎么演。”
林露行沉默了一阵,江落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等两人都走上楼梯之后,林露行双手拎住裙子,在江落面前轻快地转了个圈,轻飘飘地说:“我演的本来就是一个被人陷害的角色。”
林露行把化妆包放在画室中了,她要收拾的就是这个。化妆包挂在画板旁边,里面装着她从家里带来、在平常日子不被允许使用的化妆品。江落这才弄懂她的意思,林露行打算在画室里化妆。画室虽然逼仄,江落多来了几次,却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个凌乱但很有生气的地方。室内空调开得暖和,满地都是颜料渍,画架胡乱堆放着,墙上挂着美术名作的复印件和高分作业。用来作为水彩静物参照物的几个水果,放在最前面的椅子上,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白瓷盘上面,可以看出摆放太久,已经腐烂了。苹果的背面深深凹陷下去,发黄发黑,香蕉的一侧满是尸斑似的斑点,凹凸不平,呈现出令人作呕的褐色,瓷盘底部盛着一汪沤烂的汁水。许多小虫围绕着腐烂的水果飞舞,如果靠近,可以闻见一股使人不快的气息。为了掩饰这腐烂,在面向学生的一边,涂抹了许多红的、黄的、鲜艳的颜料,鲜艳得过于虚假,反而衬得腐烂之处越发肮脏可怕。
“我特地把化妆品带出来的,不想去寝室化妆,室友都在。”林露行对江落说道。
她推开画板,清出一块空地,然后取出一面黑色的镜子,让江落坐在对面,给她端着,她面对镜子慢慢地化起妆来。江落把脸藏在镜子后面,林露行专心致志地往脸上抹东西,从她的角度看来,宛若林露行是专注地看着自己,对着自己化妆。
林露行化妆花了四十多分钟,那一道道严密的程序看得江落眼花缭乱,她拿着镜子的手也酸了。等到林露行的妆容大功告成,有些吃完饭的同学已经回了画室,每个人都要把林露行看上两眼,夸赞她的漂亮。林露行今天兴致很高昂,她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却和同学们聊了好一阵子的天。她仿佛众人的首领,带着全套妆容坐在椅子上,穿着褐色尖头皮靴的两脚,脚尖并拢立起,在地面上轻微地旋转。她即使胡乱说些不对题的话,答非所问,上句不接下句,大家也都接受了。
时间到了一点半钟,林露行仿佛不记得下午两点要去听杜娜莎朗诵的的约定。期间,还有个女孩子带了一杯布丁奶茶到画室来,包装很新奇,没有见过,应该不是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买的。林露行感兴趣地凑过去,那女孩子问她要不要品尝,得到点头之后,惊喜地抽了吸管递给她。林露行接过杯子,把面上的一层塑料纸撕开一点,就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江落在旁边望着,倏忽心头一动,垂下脑袋,对着膝上的镜子发呆,她的倒影有点儿脸红。
好在她们终究没有错过杜娜莎的朗诵。江落拉着林露行来到操场时,杜娜莎刚好登上深红的舞台,站在话筒面前,两手按在裙子上,向观众深深鞠躬。杜娜莎也化了妆,戴着两只水钻蝴蝶发夹,林露行有一点没说错:她看起来很小,很可爱,大概正因如此,才总是用庄重的服装和阴沉的神色来制造气势。台上的杜娜莎是很有气势的,她的声音非常宏亮,充满激情,和往日大有不同,只要认真聆听,便可以感受到那种洋溢澎湃的情感。她诵读诗篇有几分引吭高歌的古风,深沉时犹如一遍遍冲刷巨岩的海水,低吟哀啸,转瞬化为漂浮的泡沫和水汽,于呜咽内落入虚无,回环往复,永不停歇;高昂时又像猛烈的狂风,在碧空中吹卷,从世界这一头吹到那一头,发出可怖的声响,奋力地掠夺着人世的一切,把它们撕碎,带往遥远的、无尽的天上。
杜娜莎对朗诵异常投入,一只手捧着诗册,另一只手朝前方略略伸出,仿佛摸索着、追索着那种用世间一切言语皆难以形容的感情……于原作者萨福而言,并非只对一个人的感情。
江落对于她的朗诵不是全然认可,萨福的诗多数是清新、优美、愉快的,适合用温柔的语气娓娓道来,而杜娜莎为了加强听觉效果,营造具有感染力的现场氛围,故意生造出许多抑扬顿挫,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未免让人感到牵强做作。江落听完她的朗诵,反而觉得适合她读的是《伊利昂纪》之类的史诗。
“读得真好。”林露行评价道:“但为什么要选萨福呢,总觉得有点奇怪。”
她们从观众席中间溜出来,到舞台后方搭起的塑料棚子里去找杜娜莎,林露行说要亲自向杜娜莎道歉,顺便和她谈谈道具组需要她帮忙的杂务。江落攥着她的手穿过人群,心跳得很快,她口齿不清地问:“究竟哪里奇怪?”
林露行没有回答,她向众人中张望,反问:“你觉得哪里奇怪?”
这个问题没有探讨出结果。她们很快找到了杜娜莎,林露行和她一见面,就道了歉,说自己有时候举止奇怪,不知轻重,请她原谅,她说得十分真诚,全然没有平常那种冷淡倦怠的样子。杜娜莎早就消了气,她的朗诵极其成功,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怨言地宽恕了对方,还和林露行约定三点钟在话剧社见面,林露行要先去拿服装,之后杜娜莎会过去看她们最后一场排练,帮他们搬运道具。江落本想和林露行一起去取她的演出服,林露行却拒绝了,她告诉江落,她要和话剧社的成员们一起行动,江落从来没见过他们,跟着不大方便,容易尴尬。江落本来想提出异议,她觉得自己是和任何陌生人都能相处得来的,林露行没等她说话,便用冰凉的指尖按住了她的嘴唇,说:“乖乖等着我就好了。”
一旁的杜娜莎急忙接话道:“和我一起在这里待到三点钟,然后一起过去吧。”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江落的去向。容不得江落拒绝,她只有坐在劣质塑料圆椅上,和杜娜莎在吵闹且没有空调的后台棚子里渡过半个小时,忍受背后的人来人往。她觉得这比和一群陌生人上街还要尴尬得多。何况她身旁坐着的是杜娜莎,杜娜莎的眼光频频从她身上扫过,江落即使想说点什么话缓解气氛,也不敢开口。如果这时拿出手机来玩,又很不礼貌,重复了上次的错误。
“我没想到,大家都知道萨福,你也是,林露行也是……”出人意料地,杜娜莎先向她搭话了。
“我也……我也觉得很奇特,很有缘分……”江落支吾着说:“我以为,林露行不会感兴趣的……”
杜娜莎沉静地注视了片刻她的侧脸,忽而说:“你在想林露行吗?”
她的目光是审视的,仿佛一个冷酷的、掌握了种种证据的丈夫,在妻子出轨第五年的某天早上,醒来之后,注视着她的脸,突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江落对此感到些许不适,她早已发觉,林露行和杜娜莎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纠结缭乱的敌意,通常围绕着某件小事爆发出来,像一星火花,很快又消失了。尤其是当江落知道这两人其实早就认识,还是一个社团的时候,她更加确信了。林露行和杜娜莎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社员之间的关系,江落怀疑她们在话剧社里有某些竞争,用竞争来形容她们的关系是非常合适的,她们像是一对心照不宣的对手,在这样那样的小事上纠缠不休,一举一动暗藏着竞争的危机。
至于她们在对江落的友情上的纷争,江落还以为只是更加激烈的那一种竞争的附属品。她看得出来,杜娜莎非常喜欢自己,而且这是一种非常固执、无从探寻的好感,与她和林露行之间的矛盾如出一辙,江落对此很是困惑,只有通过一味的逃避她的好感来保持内心的宁静。
“你干嘛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杜娜莎挥了一下手。
“话剧社有很多好看的男孩子,你在担心吗?”杜娜莎追问。
原本江落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甚至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可杜娜莎这么说了,就像是提醒了她。她想到林露行丢下自己,和男孩子们一起上街去取衣裳,给他们看自己的漂亮礼服,接受他们的赞美,心情的确说不上愉快,她品尝到自己的心,就像刚结的青色梅子一样酸涩。
“我上一次在你家里,就看出来了。”杜娜莎小声说:“你很怕……别人把林露行从你这里夺走。”
“你是不是有点……太以林露行为中心了?”见江落没有回答,她试探地问:“所以我看你,有时候总为了一点小事不高兴,我希望你能更高兴一点。”
这么说几乎等同于挑拨她和林露行的关系。江落苦涩地一笑,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赶快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她没有办法责怪杜娜莎,杜娜莎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而在杜娜莎说出口之前,她就洞察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江落并不擅长自欺欺人,她一直以来的全部渴望就是独占林露行,她看守林露行犹如丑恶的龙看守珠宝,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比她还要亲近林露行,比她更受到林露行的青睐。尽管她知道这样的人是一定有的,也许还不少。但倘若因此就叫她放弃对林露行的执念,她却连死也做不到,有时候,她情愿怀抱巨大的痛苦,在林露行身边死去,什么都不为,就这样徒劳地死,徒劳的死是最高尚的死。她的心里沸腾着执着的、强烈的情感,年少的热情不断战胜她的理智,她很快便被折磨得无法正常思考。
“杜娜莎。”江落恳求地瞧着对方,嘴唇动了动,问出了那个她唯一关心的问题。这一个月来,她为此陷入疯狂的猜忌和怀疑当中,宛若惊弓之鸟,杜娜莎说的任何话她都不在意,她想得到答案的只有这个问题。
“杜娜莎,你是不是知道她的很多事?她有很多事不愿让我发现,但其他人却可能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她这么问了,相当于完全坦诚了。她几个小时以前还拼命掩藏的内心,被她以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和盘托出,江落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一方面,向杜娜莎坦诚似乎毫无问题,刚好说明了在她心中,对林露行和对杜娜莎怀抱的不是一样的感情,另一方面,江落今天的情绪波动很大,比往日更加奇怪,她一整天都非常不安,大概从看见那个空的挂历开始,她的心理就失常了。她想起去年把挂历挂上去的时候,家里也是空无一人,江落的家永远是空的。能陪伴她的只有林露行,她只需要林露行的陪伴,那些泛泛之交无法安慰她的情绪。倘若林露行真的被别人夺走了——江落知道她一定会,她很绝情——那么江落就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遇见林露行以前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未曾尝过这样亲密的、彼此都是唯一的滋味。江落习惯了取悦他人,拼命扮演小丑的角色,她害怕被林露行丢下。她害怕一切空无的东西,她害怕孤零零一人面对那么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不知道会有什么。
“对不起。”杜娜莎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把窄窄的手掌放在她肩头:“我也不清楚。”
“杜娜莎。”江落顺势一把握住杜娜莎纤细的手腕,把她的两手都握在手里,发颤地说道:“林露行会不会理解我?她如果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讨厌我,然后再也不理我了?要是我主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结果失败了,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可能被传的到处都是。让大家都讨厌我。”杜娜莎突出的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江落绝望地问:“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她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理智,舌头打结,连话也说不清楚。杜娜莎对她展颜一笑,模样温柔。“不会的。”她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是不会讨厌你的。”
背叛这个词用得很怪,但江落没有多想。“不……”她绝望地把身体向后仰:“我只是说说,我做不出来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咬紧牙齿,自我催眠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她听见杜娜莎轻轻叹了一口气,杜娜莎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三点钟,她们到达了话剧社活动室,经过一通发泄,江落的心情已经平复,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对杜娜莎说那些话,她为方才的真情流露害臊,半个小时以前的她自己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不过,由于吐露了秘密,她和杜娜莎的关系也微妙地拉近了几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杜娜莎可怕,杜娜莎抚摸了她的头顶,让她觉得杜娜莎偶尔也是出乎意料地可亲的。
江落一进活动室,首先去找林露行,杜娜莎把西服脱下,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然后拿起台本,出神地看了起来。因为要穿上表演的衣服排练,活动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每个人都觉得燥热,过了一会,江落也脱下了大衣,随意地搭在椅背。戏服被一件件从大袋子里整理出来,活动室角落用窗帘和挂钩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换衣间,参加演出的人依次去里面换上衣服,所有人都嬉笑着,调侃地背诵台词,在大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模样。轮到林露行了,她拉了江落一把。
“过来帮我换衣服。”林露行说:“这个衣服是后面有拉链的,特别小,我一个人穿不上。”
江落稀里糊涂被她拉进换衣间,哗啦一声,面前暗了下来,狭隘的空间从左至右地笼罩了她们,林露行把帘子拉上了。所有人瞬间被隔绝在外,那些悲壮严肃的台词也模糊如同背景音。整个希腊都远去了,这个小小的地方此刻只属于她们俩。林露行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地解开扣子,脱掉衣服,大方磊落。江落先是盯着她看,后来掉开了眼睛。林露行身上很白,她的身体如石膏像一样匀称,又犹如玉石般流溢着近乎透明的光泽。她站起身,一件件衣服仿佛蝉蜕,从她光滑苍白的皮肤上滑过,一层层落在地上,颜色缤纷的伪饰当中,显出她高耸的胸脯和修长的腿。林露行穿着黑色胸衣,外罩一层黑色蕾丝,她轻巧地跨出衣服堆,拿过那件上台表演用的白色裙子套在身上。随后她重新坐下,撩了一把头发,示意江落给她拉礼服裙子的拉链。
这是能让男性发狂的身体,江落默默地看着她脊骨突出的后背,心想。她要引诱男性,没有不得手的,而且她一定会引诱,林露行无时不刻在引诱他人。当江落把拉链向上拉,在胸部卡住,她才知道究竟是哪里小了。林露行吸着气,挥动手臂让她使劲儿,这点燃了江落的嫉妒心,她弄不清自己到底嫉妒林露行这可怕的诱惑力,还是嫉妒有权被她诱惑的男性。她摁着林露行肩膀的手故意用力,野蛮把她的身体向前按,因为没有控制好力度,竟让指甲把胸衣外面罩的那层蕾丝抓破了一点,一个小孔留在黑色的蔷薇织纹中间,江落慌乱地把它抚平。
“这次艺术节之后。”林露行感到肩膀上她的抚摸,开口说:“再过三天就是美术生联考。”
联考的日子江落早就知道,有点奇怪她为何忽然提起,只是嗯了一声。
“然后就是校考,再就是放假。”林露行又说:“我报了分数比较高的学校,要去外地考试,所以我们以后几个月都很难相见……”
“嗯……”江落的声音变得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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