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依妾身来看,不如将玉锦交给那狼仙人便罢了。”何氏按了按眼睛,擦红的眼角透出一股不忍无奈的意味:“如此才可解了我们全镇的麻烦。虽说妾身到底把她做亲女儿看待,却也不忍心看府里府外人心惶惶。”她心疼的看一眼坐在案边的丈夫:“更不忍心见老爷如此心焦。”
他抬起头来,鬓边的白斑似乎较往日多了一些,语气沉沉:“你当真拿她如亲女儿看待?”
何氏喉间一紧,拿手帕按住眼睛仿若擦泪:“自然是真的。玉锦同玉瑶几个,都是妾身的心头肉……”
“那好,”他打断她:“那就把玉瑶交出去吧。”
“。。。老爷?!”何氏忽的愣住,不可置信盯住他漠然的眼神。待理解他真正的、铁板钉钉的意思,突然间仿佛被人抽干了骨脊跌倒在地,颤抖着尖叫:“林成恩!!我们也是夫妻一场!玉瑶可是你的亲女儿啊!你竟如此心狠?!”
言罢突然连嘴唇都开始颤抖,死命攥住他的袖袍:“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那个贱人!她死了这么多年你都忘不了她吗?!!”
“你当然比不上她。”他将衣角从她手里抽出,目光狠厉着布满血丝m却不知在向谁发泄:“你们都比不上她。”
待见到被缚住绑在西山阵眼古树上的人时,玉锦一愣,手指尖都没忍住颤了颤。在她前面站着的月炽一脸看好戏的盯着山下跪拜的人群撇嘴:“哎你看,他们都不怕我发现这是个假的吗?”
玉锦不答,从他隐匿的阵法里走出来,站在被绑住的人面前,看她瞳孔放大到极致通红的双眼,笑道:姐姐。
若不是全身被缚,玉锦毫不怀疑她此时拼了命也要杀了她,于是她把目光往她堵住的嘴上转了转,道:没想到,他们竟把你交了出来。
月炽懒得看山下神神鬼鬼的动静,转眼便走了过来,闻言奇道:“这是你姐姐?”
玉瑶猛然转头,见着他似乎一愣。接着全身都颤抖着瞪大眼睛,泪水流的颇有点梨花带雨的意味,招人心疼。玉锦见惯了她这副哭都不会坏了妆的本领,只笑了笑看向月炽。
但见他眉头一皱,却转头问她道:“她这副丑样子是在干什么?”
玉瑶猛然一顿,接着便开始浑身颤抖。这次倒是气的。可怜她此时不能开口,否则定要连讽带刺骂的两人狗血淋头。
玉锦吭哧着笑了半天,向月炽眨眼道:你以后,也就顶多找个小母狼了。
两人没有立时便杀了她,只将她接着绑在树上,每日里送吃送喝,听她开口从怯怯求饶到市井泼妇。
林成恩并未有接她回家的意思,玉锦在后山野的开心更不想回去。
如此过了六七年,直到何氏因得未能撑过一场风寒而去世。
听山下传来消息时,玉锦的手还是抖了抖。她这个姨母,在她很小的时候还抱过她,哄过她。只是后来,父亲一直放不下母亲,引得她生妒,连带看她也越发厌弃。如此死后,玉锦一时竟不知最恨的人是谁了。
“你要回去看看吗?”月炽瞄准她的脸,丢了个青苹果过来,玉锦反手接过顺带一记眼刀,引得他叫了声好。
回去一趟吧。她啃一口苹果,模糊不清一句:把玉瑶带上。
镇上不及后山一般郁郁葱葱,灼灼夏日浇的人难耐。
玉锦扬手挡一挡刺眼的日头,慢悠悠跟着仆婢朝下山的小道走去。月炽隐在一旁跟着,抬眼见她淡黄色明丽的衣角划过眼前,后知后觉地顿住,心口一跳。
一晃几年,他的样貌如旧无甚变化,只是身遭的妖力浓郁纯净了不少。而玉锦……月炽若有所思望向她已经越发明锐的眼尾,终于意识到,她已经长成了人类一生最娇嫩的样子。
祠堂里,父亲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神却空洞洞的像是在找别的什么。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她的脸颊,玉锦却低头行了礼错开,转身跪在何氏碑前。
“你……”
最后还是顿了顿,转身离开。玉锦自然不会挽留。
“这是你父主?”待四下无人,月炽长舒一口气,捡起个贡品的果子便啃。
父主?
“哦,”他咔吱咔吱边吃边道:“就是,你父亲。”
玉锦顿了顿,很熟悉的称谓,却不知什么时候听说过。只恍惚嗯了一声。
“这么老了啊,”月炽啧一声,摇头叹道:“人这种东西,真的不经时间磋磨。”
老了吗?玉锦低着头,方才未能仔细打量,却依旧能在余光里看得出他松弛下来的眼角和斑白成片的双鬓。
十多年过去,都长大了。只是一个越发鲜嫩,一个已走向枯朽。
以后我也会变老,玉锦心想,不用没滋没味地呆在这世上。她笑了笑,低头不甚熟悉地借着烛火打起了络子。
“你今年多大?”月炽蹲坐在一旁,盯着她的慢慢在丝线中穿梭着的手,突然问道。
玉锦停下来,转眼看过来,见他毛茸茸的双耳抖了抖,一条雪白的尾巴没精打采地左右晃动着,像极了儿时养的小狗。
她失笑,明锐的眉眼少见的柔和了许多。神使鬼差着抬手抚上他的发顶,触及惬意趴下的耳朵时还忍不住抓了抓。
月炽很配合地眯眼蹭着她的手心。
不消片刻,两人齐齐顿住。
“……你,你干什么?”月炽看着她同样愣怔的表情,不用想便知,自己的脸定同她一样羞红。当下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玉锦错开眼将手收回:我十八了。
回答的却是上一个问题。
若不是见她将一根线从上到下绕了三圈还没穿进去,月炽怕是真的认为她如表现的这般平静了。
月炽清咳一声,靠近她坐了坐,抬眼盯着房梁上雕刻的花纹小声问道:“你摸我干什么?”
玉锦笑地不动声色:你今年多大了?
“。。。一百多岁,不清楚。”月炽闷声回答。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再出声,心口郁结,冷哼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出门。
喜欢你才摸你啊。
身后稀里哗啦一通乱响。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带着疾风闪过,瞬间变消失在门前。
临走还踢歪了一盆花。
☆、碧华雪狼篇(七)
玉锦起身,上前将花盆和椅子扶正,低头半晌。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脸庞在昏黄的光里明明灭灭不甚清晰。
门口呼啸着风匆匆又进来一道身影,急冲冲便要过来。
别再把花盆踢倒了啊。
玉锦盯着来人眨眨眼,笑的揶揄。
“我……”月炽抓了抓耳朵,眼神乱飘:“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我真的十八岁了。
“不是这个!”月炽气恼,扑上前,身上还带着飞了一遭裹着的夜晚的凉气。
玉锦从蒲团上起身,扬眼看他,等他终于肯好好的红着脸跟她对视时,张开手臂环抱住他,小声道:是真的。
热浪轰一下冲到脸上,月炽觉得,此刻他的脸上必定如火烧火燎一般。却毫不犹豫地抱紧了身前的人,将脑袋整个埋进她的颈窝,闷声道:“我也是。”
玉锦当然知道。
从十四岁初潮,他惊慌失措不要脸地冲进山里向母老虎精询问如何止血被打出洞口,到十八岁忍住无聊下山来陪她守灵堂,她都知道。
多年陪伴,就算是石头做的此刻也应该捂得发烫了。更何况她本就喜欢他。
“可是,”月炽犹豫道:“可是你不是有转生的……”
玉锦当然不会忘了,她无奈叹一口气,手里却捏着他毛茸茸的耳朵不丢:你是不是傻。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转世的伴侣会是你吗?
“我?!”月炽瞪大双眼:“是我?!”
仔细想想却什么都理得通了,一时心情复杂,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怎的。
“其实不得好死也没有关系……”话音刚落,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月炽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我一个妖活那么久也没意思,你也没几十年就死了……不是……”发觉越解释越乱,他叹一口气干脆不说话了。心道:改日得去老虎洞里去问问那个公老虎怎么哄老婆的。
玉锦笑的发抖:我知道知道,你就是想说,活久了也没意思呗。反正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呢。
“嗯,”他说:“只要跟你一起死就好。”
……我跟你说,你以后也就是找个小母狼的命。
敛尸,作法,礼成,整整七天,直到何氏下葬。
待一切完毕后,玉锦收拾好行囊,准备归山。
“你,还要回去吗?”
月炽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人,着实吃了一惊。几日不见,来人几乎老了一百岁一般。他暗戳戳心道,若是几十年俩人还未死去的话,定要去寻些法子来为玉锦延年益寿。
玉锦在他隐匿的方向洒了一眼,才向林成恩点了点头。她晚走两天倒是无所谓,只是念着月炽,几天没能够好好透气了,便想着早日同他一起归山。
“也罢。”父亲点了点头,在屋里打量一眼,低声道:“今晚再走吧,给你送个行。”
玉锦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待人远去,月炽才哼了一声坐下,为两人各倒一杯水:“歇一歇吧,折腾这几天,晚上走也行,反正有我呢。”
夜晚家宴,玉锦第一次尝试着坐在厅堂内。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转眼往身侧瞄了一眼,待见到他蓬松的尾巴摇了摇才笑一笑放松下来。
她周围没有一个人。
胞姐胞弟远远地坐在另一桌,神色不一。连下人仆从们都离她远远的,生怕招惹来什么脏东西一般。
玉锦并不在意,只看着桌上的菜发呆。
“小姐,”有个丫鬟粗粗试了手,犹豫着端着壶过来:“给您添水。”
玉锦愣了愣,顺从的将杯子往前推了推。
待水添满,那丫鬟似松了一口气冲她局促地笑了笑,玉锦还未感谢便听得临厅的走廊里管家婆娘阴阳怪气的呵斥:“喜鹊!干什么呢!这边儿人手正不够,干什么做些个无用的事!”
“哎!这就去了!”被唤作喜鹊的丫鬟连忙扭头应了一声,冲玉锦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
“这是哪个园子的人,”一旁坐着的二姨母打了打帕子,掩住涂得白兮兮的脸颊,语气有些尖利:“这样不懂事。”
“姨娘看不上眼,改天寻个错打发出去就是。”她身边站着的侍女连忙赔笑。
玉锦扭头看了看她嫩红的指甲,视线上移,撞上她挑衅一般不加掩饰的厌恶眼神,眯了眯眼慢慢搁下杯子。
“姨娘?”另一边坐着的四姐姐转眼看过来吓了一跳,连声询问道:“怎的唇色这样苍白?可是有什么不适?”
言罢不见妇人答话,便循着她躲闪的目光望过去,方好瞧见玉锦暗红锐利的眼尾,眼神冷冰冰似藏着刀剑,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茶杯而是淬了毒的暗器,随时下令一人生死。当下也惊得心慌了慌,不敢再看,连忙拽了拽母亲的衣角。
“你们家里的人不喜欢你啊。”月炽坐在她身边,拽了拽她的挂在腰间的穗子,语气不满。
玉锦将穗子抽回来,抓着他的手捏了捏,没有回答。
经了这一下,屋里的人再看她面上已带了些许讶异,而嫌恶却也一点不少。
待到夜色落下,林成恩才收整完毕进了厅堂。
有仆婢连忙起身相迎,接过解下的外氅,由姨娘引路入座。
“老爷,这位是?”
玉锦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一个道士样的小老儿,她这厢刚刚抬头,却正好与那道士明锐的目光对上。耳边有人咦了一声,便听月炽惊讶道:“这不是那个老头吗!”
“这位是聚惠道长。”林成恩恭敬地领着来人入座,后冲四下观望的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那女娃娃,”聚惠似乎并未注意到周遭打听或讨好的话语,目光直勾勾盯住玉锦,竟有些犹疑着开口:“你且过来下?”
“道长喊她作甚,”六姐姐语气微妙地瞥一眼安静坐着的玉锦,笑的天真甜美:“若有何事,嘱咐我们即可。那一个……”她拿眼珠示意了一下玉锦的方向,放低声音古怪又辗转道:“不太干净。”
聚惠扫一眼说话的人,拧眉语气厌恶道:“你是什么东西。”。四周静了一静,有和她不对付的堂姐低低嘲弄着笑出了声。
登时玉楚脸色气的忽白忽青煞是好看。她从小娇惯着长大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当下就要憋不住泣叫出声。
林成恩却只洒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下去。”
“父亲?”玉楚愣住,不可置信一般。
“还嫌不够丢人吗?你今晚回屋里好好反省。”林成恩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玉锦的方向。
玉锦好似并未察觉,认真地看着六姐姐被侍女一步一步连拖带劝着弄走,表情十分愉悦。
而聚惠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方才由他引起的一出好戏,只犹豫看着一人独占一桌的玉锦,道:“你这女娃娃……可是生而失声?”
“这老头又搞什么幺蛾子。”月炽不满地看着厅外的天色:“这下可好,今晚可不一定能早些回去了。”
玉锦朝虚空处他的方向笑一笑,并未理会那老道士,低头拾起一双长箸,兀自慢悠悠地吃菜。
“你这是什么做派!”二姨娘似不满一般痛心疾首地斥她一句,语气却兴奋。眼光余角里裹着林成恩,见他面无表情接着瞪大眼睛,呵道:“可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还不赶紧向道长求罪!”
“你闭嘴!”聚惠终于忍不了这一通的乱糟糟,杂乱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二姨娘接下来的半句话被死死堵在了喉咙里,一口气上不来憋得双眼通红。不知是羞是气。
玉锦乐了,好容易放下筷箸,一手撑起下巴眯眼道:问我何事。
除了月炽,这是一整个府里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顿时便有惊呼声溢出。
“果真是仙君大人。”出声之时,她眉间莲花泛起微光,老头儿竟丝毫不觉奇特,连忙恭敬之极地一礼,道:“贫道自方才进门起便感的一丝故人气息,不知仙君可否见过一位狼仙人?”
“找我干嘛!”
堂厅瞬时炸成了一锅乱粥,就连一向镇定的父亲都露出惊异失措的表情。不知是因凭空突然现身的月炽还是老道士一句,仙君大人。玉锦暗暗叹一口气。
“哎呦果然是您!”聚惠双眼一亮,急冲冲便要跪倒在月炽脚下:“上次您平白未说一声便不见踪影,贫道还有事要告知于您呢!!”
月炽一把拦他起来,皱眉:“说什么?”
“贫道先前竟在您的魂中探得一丝妖力之外的仙气,”聚惠打量了一眼四周的人,见他并未在意,便接着顺势站起身来,急急道:“怕是您与他人立了转魂之约啊!”
又观其神色并不为所动,猜到他或许已经知晓,又接着道:“且贫道近日算得您的升仙之日将近,也就是说……此生大限将至!”
☆、碧华雪狼篇(八)
玉锦狠狠一抖,张了张嘴,手便被牢牢握住。月炽语气平静:“就这些?”
聚惠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遭又一遭,眉间褶皱越发深刻起来,语气沉沉:“难不成……竟是两位仙君的转魂劫缘?”
一厅的人已经惊到不知如何反应了。而显然林成恩是早就知晓月炽的存在的,玉瑶回去之后定然早已将山上种种告知于他。只是观其神色,大约也没有想到两人的关系。
月炽嗯了一声,但见老道士神色越发严重起来,道:“有何不妥?”
“唉,”聚惠叹一口气:“贫道前两年自幽州四处游历时,曾得一贵人相告,”他觑一眼玉锦的面色,犹豫了片刻才接着道:“若是有幸得见生得额间一朵金纹者,切记……守得她百岁无忧,日后对贫道修行会有手不尽的好处。”
玉锦顿了顿,抓紧了他的手。
便听得聚惠接着道:“而狼仙人您既然是这位……仙君的转魂仙侣,又大限将至……”聚惠重重叹一口气:“这下就是护也护不得了。”
没错,转魂之约者,皆不得好死。
“让我进去!”
未等月炽开口,却忽然听得廊里有人尖叫大喊,随后便是轰轰闹闹着进来了几个仆从惊慌告罪。
紧跟在后的玉瑶一脚狠狠踢开挡在在她面前的人,眉眼通红狰狞不复当年,推开人群大喊大叫语气狠厉:“凭什么不让我参加家宴!谁人不知那个杂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