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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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说-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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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喆没说话,直接把粘着一块儿胶带的福字拍在了苏慎脑门儿上,“大过年的,给你这张嘴积点福。”
“大过年的。”苏慎眯着眼睛笑。
“你不说话,就算积福积德。”田喆说。
让苏慎不说话,那不可能。在影壁墙上贴福字儿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开口指挥了,“你往左边点儿,诶,你那是左么,越来越偏了。”
“这样儿呢?”田喆举着胳膊调整了一下位置。
“低了。”
“这样?”
“偏右了。”
“行了吗,这样?”
“高了。”
“操!”田喆把交代往墙上一拍,一下子跳下了椅子,那年久的老迈木头咯吱了几声儿不堪重负的哀鸣,“他妈就这样儿了,爱正当不正当,以后谁再来给你贴对联谁就是傻缺。”
“傻缺,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苏慎提醒他。
苏慎看着奶奶忙忙活活的样子,挺心疼的。
因为,过年,他们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不热闹,没人,所以其实根本用不着准备这么多东西。
在他印象里,他那个小叔就没回来过过年。
他奶奶是是从城里跟着爷爷嫁过来的,所以从爷爷去世之后,其他亲戚也一年一年地不大来了。
但奶奶每年都忙活,就好像爷爷还在的时候那样,营造出来一种热闹的假象。
骨子里的荒凉,假象盖不过去。
所以,越营造越寂寞。
人老了可能更容易怀念之前一大家子人的日子,有些事情就记得越清楚。
苏慎的妈妈正好是腊月三十生日,小年儿。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奶奶下水饺的时候都会包进去一个带铜钱儿的水饺,次次都偷偷捞进苏妈妈碗里。往后这些年里,苏慎每到小年儿,都能吃到一个带铜钱的水饺。
吃到了就吃到了。
他不说什么,奶奶也不说什么,假装没发生过。但其实,对于奶奶来说,在把铜钱儿包进去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昔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笑着唱生日歌的样子。
这个年也是一样。
奶奶的年不在三十初一,而在准备这些年货的氛围里。
她炸着东西的时候,就好像爷爷还在旁边帮她生着火。
所以,苏慎家的三十实际上并不像个过年的样子。
大多数家里,三十这天都会起一个大早,但苏慎习惯性地赖床。有些事儿,不对比就不会失落,平时不觉得孤独寂寞,但过年这个契机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人最深处的眷恋给勾出来,这个时候就会想念家人。
三十早上,苏慎迷迷糊糊地梦着他妈妈吃带铜钱儿的饺子,但那一碗饺子见了底儿,都没把铜钱儿吃出来。问奶奶怎么回事儿,奶奶也不说话。
他正着急呢,突然被迎头泼了脸冰水。
然后,醒了。
睁开眼,正有一张笑得喜气洋洋的大脸凑了过来,那人的凉手还捂在他的腮上。
“过年好啊。”宋海林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过,年好。”苏慎结巴了一句。
宋海林穿着一件儿呢子大衣,里边儿的毛衣领子不算高,虽然露着个衬衫领子,但扣子没扣上,耷拉下来正好把脖子露出来。
苏慎光是瞅着就觉得冷。
下意识紧了紧被子。
宋海林的耳朵冻得通红,在屋里直跺脚,边跺还边看着苏慎嘿嘿笑,活像村头那个二傻子。
“你,”苏慎看他这个样子实在也不大忍心,把被子角往上一拽,冲宋海林比划了一下,“要不要暖和一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牙齿不小心碰到了前些天长在舌尖儿上的溃疡,心里一顿。
宋海林瞪了眼。
苏慎哂笑了一声儿,拍拍床沿儿让他坐下,从一边把那个黑色的羽绒服拽出来扔在了他身上,“给你这个丑东西。”
“哪儿丑了?”宋海林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苏慎这个“丑东西”是说羽绒服。
“你都为了美冻成这样了,好意思说你丑么我。”苏慎笑了。
宋海林边往身上穿羽绒服边说:“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儿呢。”
“没办法,面皮儿薄。”苏慎直起身子来,也顺手拿了件儿羽绒服裹起来,“我这种人,要是当饺子卖,一准儿是最贵的那种。”
“瞅你脸大的。”
“皮儿薄馅儿大呢,脸不大也兜不住馅儿啊。”
宋海林没回嘴,边搓着手边傻笑。久违了,苏嘴炮。
苏慎磨叽了几下,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从被子里往外钻,一件儿一件儿往身上裹衣服。穿好衣服之后,他才下去往炉子里边添碳。
他拨愣着小火苗,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年啊,不得过年啊?”宋海林笑。
哦,对,还过年呢。
苏慎一边想着以后他还回来过年,一边又想,那过几天,不就又走了?
刚放进炉子里的碳里边掺了一小块儿石子儿,在里边爆了一声响,顺带溅了点亮闪闪的小火星。苏慎在嘴里咂摸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哥。”不知道宋海林什么时候也凑到了炉子边上,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神,“你收着信了吗?”
“什么信?”
“你没收着?”宋海林不注意就提高了声音。
苏慎摇头。
“我说怎么一直没动静儿。”宋海林自己嘟囔。
忒不靠谱了,早知道不往邮筒里扔了,快递多省事儿。
“什么?”苏慎问。
“没什么没什么。”宋海林赶紧摆手,“当我没问。”
这也太丢人了,宋海林心想,这要是过几天才收到,那,太丢人了。
“诶。”他四处转头看了看,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手机上,拿在手里冲苏慎走过去,“留你个号码。”
谁知道苏慎劈手把手机夺了过去,眼睛瞪在上边,把宋海林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问。
苏慎抢过去之后就愣了,干笑了两声儿,“不好意思啊,刚才走神儿来着。”
“不知道的以为我拿了你家传家宝呢。”宋海林拍拍心口。
苏慎把那个诺基亚放在腿上,促狭一笑,“那你还真说对了,传家宝,看着了吗?这手机已经停产了,一代代传下去,到时候有价无市。”
“那我着老年机到时候也成宝。”宋海林从口袋儿里拿出老年机晃了晃。
“那不一样,我这诺基亚是品牌……你怎么还用老年机?”苏慎看着他那个红彤彤的老年机愣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
“那是在学校,”苏慎咧开嘴,露出了后边的一颗带尖儿的牙,“谁知道你假期里也用老年机啊。”
“你假期和上学还用不一样儿的啊苏大神?”宋海林抛上抛下玩儿着自个儿的手机。
“我上学一般不带手机。”苏慎满含同情地看了宋海林一眼,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递给了他。
“你用智能机?”
说完之后,他还特意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这破地方还有智能机?”
“大黑子同学,这里是乡下,不是地下。”
“连根儿网线儿都没有还不是地下呢?”
“修个操场都费劲还扯网线?这不能赖人民群众,得赖公仆们。”苏慎点点他的手机,“不说存号么。”
“哦,存号。”
在苏慎家待了一上午,宋海林回家之后就发烧了。
宋妈妈嫌宋奶奶不舍得添碳弄得屋里生冷,宋奶奶嫌他妈给宋海林穿个薄风衣晃荡。各有各的理儿。他懒得搭理,自己迷迷瞪瞪地吃了药在床上躺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个发烧来得快去的也快,一觉睡醒之后,就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
年三十下午,是祭祖的时候。农村里一家子人多,这时候照例一个家族的男人们都聚起来,一块儿去上坟,女人也都聚在一起收拾纸钱,包水饺。
因为宋海林发烧,这次去上坟没带着他。
其实他也不大乐意去,在人群里听那些人叽叽喳喳说话,挺闹心的,而且还得假笑着跟一群不认识的人挨个打招呼,更闹心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会儿神,好一会儿才趿拉着拖鞋出了屋门想找点东西吃。
院子里没人,屋子的玻璃都糊着一层水汽儿,看不清楚里边。不过光听声儿就能知道,厨房里往外冒着热气儿,宋妈和奶奶正坐在里边一起边包着水饺边你来我往拌嘴,他姑姑家的那个小表弟在另一个屋里哇啦乌拉跟着电视的里动画片儿喊,犹豫了一下,哪个屋都不想进。
但是院子里太冷,正要回自己屋的时候,不经意一瞥,正看见宋庆晃过了大门口。
这个时候,他爸不应该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上坟了吗?
没怎么多想,他跑到门口儿看了一眼。
那声儿“爸”还在嗓子眼儿里没喊出来,他就看见宋庆的衣角消失在了邻居家门口。
苏慎家?他去苏慎家干什么?
他跟出去进了苏慎家的院子。
院子里很静,苏慎应该没在家,就只有奶奶那屋有动静,他偷摸顺着厨房那屋儿走到屋檐底下,往屋里看。
他这一过去,正看见宋庆刚进门的地方重重一跪,屋里有点儿暗,苏奶奶坐在客厅的一把红木椅子上伸着脖子往屋门口看。
宋庆冲她磕了三个头。
宋海林赶紧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出声儿。
乡下有串着门子给长辈磕头的习惯,宋海林在他奶奶家见多了,不算稀奇。只不过,他们这儿大家都是集中在初一早上那段儿时间一块儿出去磕头,没见过有谁三十下午该上坟的时间段儿出来。
而且,这个习俗发展到现在,大都是走个形式,磕头也就是意思意思稍微往地上点三次头。宋庆磕的这个不一样,可以说是宋海林见过的最实诚的磕头。磕得情真意切,跟演古装片儿似的。
苏奶奶也没像往常长辈一样说句让话,坐在椅子上硬受了这三个头。
宋庆磕完之后还跪在地上。
地上湿气重,又是浸了一个冬天的凉,冷气儿顺着骨头缝儿往腿上钻,好一会儿,宋庆晃了晃,苏奶奶好像才看见有他这么个人似的,慢悠悠地问:“这是谁家的啊?”
宋海林心里一惊。
苏奶奶平时经常脑子不清楚,有时候不记人有时候记错人,但是不管什么时候说话都端着斯文架子,温温和和的,就算是嘴里说话不着调,但总是一片慈意。
今天他对着宋庆说的话,根本不像是认不出来人,倒像是故意挑刺儿似的,字缝儿里都往外冒着寒意。
宋庆刚要开口说话,苏奶奶抢在了他前边,慢吞吞地说:“想起来了,是不是老海家的?都长这么大了?结婚了没?”
“我,是宋庆。”宋庆的声音压的很低,像是浮在地表似的。
宋海林皱紧了眉头,这还是那个吼他一句使不得在地上砸个坑儿出来的老爸吗?
“哦,宋庆。”苏奶奶边说着边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抬头问,“你来干什么?”
“我……”
没等宋庆说完,苏奶奶继续说:“有用吗?你每次来,不也就是那么个说辞么?这么些年了,你烦不烦?”
奶奶说的很慢,字与字之间有不大不小的间隔,明明是尖锐的一段儿话,从奶奶嘴里说出来,意外的平静。
“我……”宋庆又我了一句,剩下的话也没说出来,直接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苏奶奶瞥了一眼,强硬地说:“拿回去。”
宋庆摇头。
苏奶奶又重复,“拿回去。”
“您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管吧?”宋庆拔高了声音,“不闻不问?我能不管么我,你以为我想管么,我巴不得巴不得巴不得……”
这个巴不得说了好几遍,都没把接下去的话给说出来。
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好像惊着了苏奶奶,她一把抄起了那个信封扔在了宋庆脸上。宋庆没偏头,硬生生挨了这一下,信封被一扔,里边散出了几张钱。
“我巴不得他能回来问问我为什么不照应着他的老母亲不照看他的儿子呢!”
宋庆迎着打在脸上的信封喊,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
“阿霖……”苏奶奶和宋庆比赛似的,也把声音提高了。
宋海林瞪着眼睛看里边,连嘴都忘了捂。
本来以为苏奶奶会继续说什么,阿霖怎样?谁知道,不是,她就只是喊了一下这两个字儿,然后喃喃自语似的又嘟囔了两遍,“阿霖阿霖。”
半天又回过神儿来,和她往常脑子不清楚的时候那样,语调软着问宋庆:“你是哪家的来着。”
宋庆呼噜了一把脸,喊了一声儿,“妈!”
喊完这声儿之后,宋海林倒退了两步。
苏奶奶眨巴着眼睛,问:“阿霖?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宋庆说。
“不走了?”苏奶奶不敢相信似的继续问。
宋庆犹豫了一会儿,说:“走……”
这个音才发出来没一半儿,苏奶奶压根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不走了吧?”
说完之后期待地望着宋庆。
宋庆抿着嘴,好一会儿,说:“走。”
“不走了吧?”苏奶奶没听见似的继续追问。
“走……但是还会回来的。”宋庆说。
“回来?”
“对啊,回来,我这不是每年都回来么?”
“那你,”苏奶奶哆嗦着声音,“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宋庆的声音轻轻的,是哄小孩儿特有的音调。
宋海林想大喊。
他转身跑到了墙根儿底下,坐在一摞砖上喘了几口气儿。寒假之前他成了翻这堵墙的常客,这摞砖还是苏慎特意放在这儿给他垫脚用的。
气儿还没喘匀,他猛的站了起来,踩着砖扒着翻过了苏家和他们家中间的那堵墙。
得亏他们家现在没人在院子里。
他跑回自己屋,直接蹲在了地上。
浑身都打着颤儿。
怎么回事儿。
他爸为什么在这个避开所有人的时候偷偷去了苏家给苏奶奶磕头?
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爸爸和苏慎的爸爸,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喊了一声儿“妈”?
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普通发小儿,为什么接济一下家里的老人都得弄出这么大阵仗,双方剑拔弩张。
宋海林觉得自己心跳有点过速。
原先被栾景年的笔记本误导,以为他爸在这件事儿上和苏主编是敌对关系。慢慢到最后疑虑打消,最后发现他们是朋友的时候,宋海林很欣喜。
只要不是敌对关系,什么都好。他当时想。
本来以为事态很左,没想到慢慢好转,甚至还有点往右多挪了一寸的趋势,那时候,他很放心。
可是现在事情好像划得太右了。
右到不受掌控了。
苏慎向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三十下午上坟。
坟地在一片不怎么繁盛的棉花地里,中间簇着结伴的坟头。其实这里睡着的,他大半不认识,顶多认识他爸妈和爷爷,就这,还是家里照片儿上看来的。
要严格来说,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爸妈的坟在最边上,虽说有十来年了,但在周围的衬托之下,还称得上是新坟。原先不兴刻碑,都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土包儿,放眼望去,他们苏家的坟地里,就只有爸妈这里立着块儿碑,上边是两个人的合照。
他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
最后才叹口气,在前边点火烧纸钱。
每年来,他都能在这个碑前边看见一支笔。苏慎没想起来他们家还有谁会来看看这片坟地,次次都当做看不见。
这里的笔,年年把旧的拿走换新的,都是钢笔。
苏慎曾经捡起来看过,是他爸常用的那种钢笔。
人死了,还能有人牵挂着,其实受罪的都是活人。
苏慎想。
但是今年,他没看见新笔。原来那只旧的经过一年的雨打风吹之后底下都洇出了锈迹,苏慎弯下腰试着拿了一下,那些锈把笔黏在地上,使了使劲儿才拔开。
他看了几眼钢笔,慢慢放回了原处。
“要是我死了……最好还是不要有人这么惦记我吧。”他迎着被风吹大的火势自言自语。
等纸钱都烧成了灰,他才慢慢转弯离开。
没再回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轮椅在棉花地里划不快,苏慎挪腾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过了田塍,正要往大道上拐的时候,没注意旁边的一小块儿雪,轮子压在了上边。
也是巧了,这一溜儿上,就只有这里的雪底下盖的不是实地,正好是一个结了冰的小泥洼,轮子经过这儿往前转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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