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姑娘,你说,琼台会赢吗?”出征前,年轻的少将曾如此问道。
“会。”那时她答,“因为琼台输不起。”
……
年轻少将俊朗的面容眨眼间又变成了琼台君王的模样,隔着细密的雨雾,君王低低问道:“我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琼台出事。温怀时,有我在,琼台不会有事。你信我。”
……
忽有浓重的乌云遮住天空日轮,顷刻便将白天变为黑夜。
柏氿手中薄翼短刀微微颤抖起来,发出阵阵清脆嘶鸣。
黑云蔽日,夜行百鬼。
她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扬鞭策马,直朝林外那人狂奔而去。
林外,身着银灰隐纹长袍,肩披玄色蟒纹轻裘的世子殿下,骑着乌云踏雪烈马,微笑注视林中踏着黄土血浆,破火而来,满身杀伐的冷艳女子。
那女子猎猎月白衣袖翻飞凌冽,策马扬鞭的利落姿势比军中最勇猛的骑士还要飒爽。一头乌发迎风扬起如魅,露出女子咧到耳侧的诡异嘴角。
泽国一众将士不由从心底生出几分寒意。
这女子,竟是在笑。
柏氿噙着嗜血狠辣的笑意,半个喘息的时间便已闪至殷瑢身前。
一众将士尚未回神,她又手成鹰爪之状,极速扼住殷瑢咽喉,用力将他掀翻马下,狠狠摁在土地之上,扬起团团尘埃。
盯着殷瑢妖孽的容颜,柏氿墨色深深的眼眸里隐隐泛出血光,高高举刀,锋利刀尖直刺那人双眼。
狠辣,嗜血,凶残。这才是风倾楼第一刀夜百鬼,真正的模样。
直逼而来的杀招里,殷瑢一笑妖异。
就是这样……就是这副模样……
这女子越是危急,越是狠辣明锐的风采,当真是叫他……
念念不忘。
殷瑢抬手精准抓住柏氿握刀的手腕,猛地翻身,将她在身下,指间翻出一枚银针,直直刺入她颈边的穴道。
涂了迷药的银针刺**道的瞬间,柏氿先是感觉一痛,紧接着便是体内郁结的寒气一散,随后脑袋又一晕。
各种感受接踵而至,眼花缭乱得恨。
她当即咬破嘴唇,睁大了眼睛,强撑着意识,提刀刺向殷瑢心脏。
就在刀尖离殷瑢的衣襟仅有半寸的时候,忽有一只手掌将柏氿握刀的手腕牢牢拿捏,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这冷锐刀尖硬是无法再近分毫。
迷药作用下,柏氿所见之物越发模糊。
模糊中,只听上方那人说道:“你记着,兵者,诡道。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
夜姑娘,你说,琼台会赢吗?
……
柏氿咬着下唇,用力睁眼,却再也无法看清上方男子的容颜。
一声脆响,原本被她紧握在手心的薄翼短刀突然跌落在地。
沉沉合眼。
……琼台……
……
输了。
☆、第19章 殊途
月很高,夜很凉,军内营帐密不透风。
身患寒疾,陷入昏迷的柏氿莫名觉得有些热。
劲边有柔软的触感,是块质地极好的帕子。
那帕子沿着她劲边的线条一路往下,在她的锁骨处微顿,又沿着锁骨朝左边滑去,抚过肩头之后,再一次调转方向,路过肩窝继续往下。
往下?!
柏氿赫然睁开眼睛,捉住那只放在她左肩上的爪子,猛地朝下一拽,下意识的想要将那吃她豆腐的登徒子拉到身边来揍一顿。
哗啦啦一阵水声响,溅起的一串水花并不晶莹,反而透着几近于黑的褐色,散发着中药微苦的气味。
正准备为柏氿处理肩头擦伤的世子殿下,不知是真的一时防备不及,还是压根就没打算反抗,总之武功高强尊贵冷酷的世子殿下,非常轻易的被自家世子妃一把扯入了不算宽大的浴桶里。
深色滚烫的药水顷刻浸透他素白的内衫,隐隐露出锁骨下俊朗的线条。
邪魅,诱惑。
引人犯罪。
若是叫那娃娃脸的侍卫殷十三瞧见世子殿下这副模样,他一定会拍手诚恳赞叹:“主子您真是第一优雅妖孽俊美性感的落汤鸡!”
柏氿却没心思注意眼前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美景,当她看清殷瑢那一张俊美妖异的脸时,便有滔天杀意从心底猛地蹿起。
眸色一凝,柏氿顿时暴起,挥着爪子就想扭断那人修长的脖子。
能让素来冷静淡漠的柏大刺客如此动怒的人,天上地下唯殷瑢一个。
**白嫩嫩的爪子还未碰到那曲线完美的脖子,就已被人捉在掌心。
殷瑢一手扣着柏氿的手腕,一手压着她的肩头,将这暴起的刺客用力按回褐色药水中。
尚未从迷药中完全清醒,身体仍有几分虚软的柏氿当即被按得只留了一颗头露在深色的水面上。
周身全部浸泡在滚烫的药水中,柏氿顿时被热得额际沁出一层薄薄的汗,体内积郁的寒气倒是散了不少。
“疗伤的时候,最好安分些。”
前方传来一句几分平淡,几分冷漠,又有几分警告意味的,命令式的话语。
终于明白自己正在泡药浴的柏姑娘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果然没有衣服。
眉梢跳了跳,她的脸色沉了沉,盯着殷瑢的,本就非常森凉的目光又狠了狠。
面对这种羞窘的境地,柏氿当然不会捂脸不会尖叫不会脸红,她只会暗自思考如何才能把眼前这人的衣服扒拉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仿佛浑身戒备警惕却又聪颖异常的狼。
殷瑢见着柏氿这副机警的模样,淡淡松开压制她肩头的手,一声轻笑微冷:“我该说你什么好?坚韧?刚毅?还是不怕死?为了刺杀一个费业,不顾体内寒疾,在大冬天里来回游遍疏那河的感觉怎么样?可骄傲?可得意?可舒坦?”
柏氿听了这带有浓浓嘲讽意味的话语,顿时生出几分愠怒,皱起眉心,正欲反击,猛然间又忽然想起惨死在她面前的木毅和陆平,当即面色一冷,干脆撇过头去,不再理会那可恨的世子殿下。
有一只手掌用力掐过她的下巴,“看着我!”殷瑢微怒,“回答我。”
柏氿抬眸看向前方妖异的男子,冷冷一笑,“我感觉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殷瑢挑眉,“你是我亲自从花轿上迎下,牵着红绸花一起拜过堂的妻,这便是关系。”
说着,妖异俊美的世子殿下忽然轻轻笑起,“算起来,你倒是还欠我一夜洞房花烛,”一步一步朝她走近,步履间带起细细水声,抬手搭在她背后的浴桶沿上,缓缓俯身靠近,连带着声音都低沉诱惑几分,“不如,今日便将它补上……”
沉沉尾音轻轻消失在柏氿的耳畔,世子殿下张嘴正欲含住那雪白圆润的小小耳垂。
哗啦啦啦又是一阵水声,殷瑢还未来得及触碰到那片耳垂,柏氿便已猛地掐住他的脖子,伸直了手臂,狠狠将他抵在对面的桶壁上。映着殷瑢身影的墨色眼眸很锐利也很冷静,仿佛方才许久的蛰伏等待,就是为了此刻的一击必杀。
“谁给你墨松林的地图?”柏氿掐紧殷瑢的脖子,“说!”
墨松林处处险境,若非得到了地图,这殷瑢不可能自由出入松林,更别论设下掏树灌油的计谋。
柏氿眸色微凉,心想:琼台一定有奸细。
被人掐住脖子濒临死亡的世子殿下却并不慌乱。他甚至没有在意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小小爪子。
此时此刻,孤傲尊贵的世子殿下正垂眸凝视柏氿隐在褐色水面的那一截手臂。那一段细长光洁的白仿佛山间清澈溪流,带着盈盈亮泽,纤细,却又富有力量。臂末那一线削肩,弧度柔和,是女子独有的美好。
世子殿下眸色微深,略显危险。
见殷瑢许久不答话,柏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脖子里,冷声呵道:“说话!”
殷瑢回过神来,如天神俊美的容颜之上,生出几分不屑的冷笑:“本世子想知道的东西,自会派手下去查,哪里轮得到琼台的人来告诉我?”
这极端轻蔑的语气惹得柏氿眸色一凛,正欲下手掐断那人的脖子,又听他凉凉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敢把你这般聪明的人物送到琼台么?”
按照常理,敌人越是强大,对自己而言,便越是危险。世子殿下为琼台送上夜百鬼这样狠辣明锐的人物,便是给敌人送去一个得力干将,不明智得很。
柏氿皱眉,“为何?”
剑眉微挑,世子殿下凉凉的笑意此刻变得有些危险。
殷瑢迅速抓住掐在脖子上的手腕,略一使力,柏氿顿觉手臂一麻,麻意尚未消退,那人又抓着她的手臂猛地一拽。
柏氿当即被拽得朝前一摔。
殷瑢长臂一揽,利落翻身,手掌搭在浴桶边沿,圈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倾身往前一逼,柏氿的脊背顿时贴到了桶壁上。
“因为琼台的这些家伙们,个顶个的不成器。”殷瑢抬手理了理贴在她脸侧的碎发,甚是亲昵,“若是那木毅听取了你的意见,五日前便在松林设下埋伏,最快也要四日前才能赶到松林的我,即便得到了地图又能如何?”俯身又朝她靠近几分,“若是那木毅领兵设伏时,没有把你软禁在那营帐之内,而是带你同去,聪慧如你,未必发现不了那藏在树干里的油,我又怎么可能赢得如此轻松?”
殷瑢抚上柏氿的侧脸,“你以为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你的琼台君,当真相信你?”
柏氿抬眼,眸色一寒,又听他继续说道:“他明知道那君夫人的亲弟弟——蔡宁与你不合,为何还偏偏封了他做督军?他若真的相信你,为何还要派那蔡宁牵制你?”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琼台的贵族们个顶个的不成器,就算有夜百鬼相助,也成不了气候。
丝缕雾气从褐色的液面上升腾而起,幽幽萦绕此时暧昧又肃杀的气氛。
柏氿微微垂眸,辨不清神情。
殷瑢见状,屈起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道:“随我回诰京。琼台从来都不是你的家。那个温怀时,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柏氿抬眼,向来锐利的眼眸幽幽静静,仿佛晕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朱唇轻启,“我……”
“咕咕”,两声从腹部传出的叫唤,生生打破此刻旖旎的气氛。柏氿咬了咬下唇,雪白细腻的脸颊飞上一抹淡淡嫣红。
她侧头避开那人稍显灼热的目光,“我饿了。”
殷瑢沉沉眸光微微一亮,浅笑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柏氿低头不语,半晌,终是极浅的点了点头。
殷瑢满意的笑起,起身跨出浴桶,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世子殿下连衣服都不换,直接顶着夜间寒风,**的给自家世子妃找吃的去了。
只是在走出营帐后,满心欢喜的世子殿下忽然收起嘴角笑容,还特意下令撤掉了守着马棚的侍卫。
暖黄的营帐内,柏氿抬头,一双墨色眼眸锐利如冷白苍凉的月,不含一丝一毫的羞涩情意。
深夜寂寂,当尊贵孤傲的世子殿下拎着食盒往回走时,远远的就看见殷十三正朝他奔来。
“主子,”殷十三喘了口气,继续道:“马棚里忽然少了匹马。”
殷瑢闻言,神情淡淡,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是她走了。”
殷十三抿了抿唇,偷瞄了眼神色冷淡的自家主子,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军营粮草起火的事情。
殷瑢抬头看了眼远处微红的夜空,淡淡道:“粮草失火了。”语气平静而笃定,“她放的火。”
将手中的食盒交给身边娃娃脸的侍卫,殷瑢垂眸极淡的叹了口气,负手步入幽幽夜色。
真是个心狠手辣,怎么撩都撩不动的丫头。
见自家主子已然远去,殷十三摸了摸脑袋,打开食盒一瞧,不由微微一怔。
这食盒里,竟装着一碗世子妃最喜欢的,热气腾腾的鱼子汤。
晚风骤起,马蹄声急。
急促有力的马蹄溅起满地萧萧落叶,夜行的人执缰扬鞭,一心奔向琼台王宫。
狭窄岔道口,有一男子骑着乌云踏雪宝马,闲闲拦住夜行者的去路。
柏氿勒住缰绳,语调冷厉:“让开。”
尊贵孤傲的世子殿下轻轻一叹,妖异眼眸渐渐升起寒凉的光。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温怀时?”
柏氿面色不动,凛然抽出袖中短刀,直指殷瑢,“让开!”
面对冷厉刀锋,殷瑢勾唇浅淡笑起,冷淡的笑意里藏了几分不屑,几分愠怒,“不如我与你打一个赌。”他道,“若我赢了,你便随我回诰京;若你赢了,我殷瑢立刻撤军,此生再不侵入琼台半步。”
“赌什么?”柏氿冷声问道。
算尽人心的世子殿下高深莫测的冷冷一笑,“就赌你此番回到琼台王宫后,那温怀时还能不能待你如初。”
寒凉的晚风猛地掀起柏氿肩头长发,收刀策马,“一言为定。”
与殷瑢擦肩而过的瞬间,柏氿飞扬的发梢轻轻擦过他的鼻尖,凝着霜雪般清透的香。
冷漠古怪的世子殿下握紧手中缰绳,抑制住心中将她打晕扛回营帐的冲动,妖异眼眸盯着前方浓重夜色。
一笑,苍凉。
☆、第20章 救与杀(一)
月色清寒,晚风渗透窗间缝隙,惹得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仿佛年轻君王此刻道不清理不顺的复杂思绪。
寂静无声里,忽有破窗之音猛地传来,凛冽寒风登时倒灌进雕梁宫殿,顺道带进女子冷锐的音调。
“温怀时。”
年轻的君王蓦地抬头,只见漆黑夜色里,身着月白长袍的女子从窗台跃下,一头长发随风招展,上下牵动着君王不可置信的心。
“你……”君王欲言又止。
“我回来了。”
年轻的君王皱起眉心,扬起嘴角,温润的容颜之上,露出一个辨不清究竟是悲是喜的表情。
他朝着女子靠近一步,缓缓伸出手掌,似是想要触摸,却又不敢触碰,“你……真的回来了?”
柏氿握住温怀时的手腕,“是,我回来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何事?”
“我此前被殷瑢所虏,”柏氿说道,没有注意到温怀时微僵的脸色,“那时,我看见泽**营的马棚里,拴着许多商队专用的马。”
“这是为何?”温怀时奇怪道。
“琼台交通便利,贸易往来颇为繁荣,那殷瑢想必是要令他的军队扮作商队混入琼台都城。”话至于此,柏氿忽然皱眉,“不对,不是‘要令’,而是已经混进来了一批。”
她握紧温怀时的手腕,“一旦殷瑢的军队在琼台都城集结完毕,那么琼台便再无回天之术。好在我之前在粮草营里放了把火,七日之内,那殷瑢必定忙于粮草之事,无暇备战。只要我们趁此机会在琼台都城外围设下伏兵,等殷瑢入城后再瓮中捉鳖,到时候,这号称杀神的世子殿下,必死无疑。”
温怀时闻言,柔和一笑,“这些事情可以明日再细细商榷。”反握住柏氿的手腕,牵着她走到几案前,端起一碗微凉的汤,“我说过,等你回来,我要亲自下厨,为你做一碗鱼子汤。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如先尝尝这汤的滋味?”
柏氿接过汤碗,疑惑道:“你怎么刚好在今天做了这鱼子汤?”
温怀时笑道:“自从你离开之后,我每日都要做一份汤,等你回来。”
柏氿垂眸淡笑,仰头将汤一饮而尽。
年轻的君王见状,温润的笑意里渐渐染上几分微不可见的悲楚。
鲜美的汤汁滑入腹部,柏氿丹田处顿时升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手中那碗鱼子汤当即“哐嘡”一下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她扶着几案,捂着腹部,嘴角渗出鲜红血迹。愤然抬头,怒视前方负手而立的温润男子,“温怀时,你做什么?!”
她没日没夜奔回王宫,硬是不眠不休的将五日路程缩短为三日,为的就是要告诉他对付殷瑢的办法。
谁曾想,她一回来,他竟是对她下了散功的药。
这散功的药里,似乎又掺着些许极寒之物,生生牵动柏氿体内隐藏许久的寒疾,引得那染上鲜血的红唇转瞬变得微微发紫。
温怀时叹息着,为她擦掉嘴角血迹,一双眸子里挣扎着苦与恨,“夜姑娘,你不该再回琼台来。你既已经嫁于殷瑢为妻,你就不应该到琼台来招惹我!”
柏氿咬牙咽下五脏六腑被生剖活剐一般的剧痛,皱眉道:“我跟殷瑢没有半点关系,温怀时,你相信我,莫要中了他的反间计!”
“信你?!”温怀时猛地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