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立刻反唇相讥:“你倒是规矩里头的人,怎么也不知避嫌,还敢动不动就往这儿跑?”
慕容煊似乎有些气结,半晌没有说话。一阵沉默后,忽听他轻声叹了口气,语气间带着几丝不忿和嘲讽:“打成那么个样,你这做哥哥的也挺下得去手!”
景昀冷哼一声,声音变得寒峻起来:“我再怎么不忍心,也绝不由着那起奴才动她一指头!”
慕容煊长长吁了口气,言语中微微透着几分揣测,低低道:“六表兄对她,似乎跟对其他姊妹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只听脚步声响,声音渐远,景昀一面淡淡说着一面走了出去。
我背上虽疼得厉害,心里却暖融融地舒服,合上眼睛,不禁微笑起来。
☆、探伤(上)
我昏昏默默地躺着,半梦半醒,身上的疼痛使我睡不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觉得有人轻轻掀起了我身上的锦被,沉沉叹了口气,一会儿又替我轻轻掩上,突然好似是闷闷咳嗽了一声。也许是怕吵醒我,那人即刻吞声,脚步匆匆离开了我的卧榻,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到我的面上。
我微微睁开睡眼,朦朦胧胧间看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画屏后一闪而过,我一阵纳闷,睡意便走了□□分。
窗外的天色似乎暗淡了下来,内室里没有掌灯,斜对面青玉案上的紫金兽炉,燃着我素来喜爱的心字香,翠烟袅袅,如丝如缕,氤氲出醇雅悠远的芳香,仿若海天云气,静静飘浮在空中。我的心随之缓缓升腾,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
“嬷嬷?”我微微抬起身,喊了一声。身子一动,背上的伤口蹭着锦被,又是一阵痛楚,我不由得咬牙叫了几声“哎哟”。
一阵脚步声响,水晶帘子“唰啦”一声被拂开,芹嬷嬷手里举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烛走了进来。
“公主醒了?”芹嬷嬷放好灯,走到我的床边来,细细瞧着我脸上的神色,“上了药,疼痛可缓些了?”
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显是哭过了,我不由一阵心酸,勉强笑着说:“嬷嬷放心,已经不怎么疼啦。”
芹嬷嬷小心翼翼地给我披了件衣衫,握着我的手,口中一连唉声叹气:“这么娇嫩的皮肉,哪挨得起一顿鞭打?嬷嬷只恨不能以身替你……”她缓缓说着,眼中不禁又泛起泪光。
我连忙故作轻松地宽慰她:“只是一点皮肉小伤,很快就会好的。”
她皱眉摇了摇头,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脸:“公主是瞧不见背后的景况,一道道血口子,又红又肿的,看着直叫人揪心!”
“嬷嬷快别难过了,”我用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禁不住哽咽起来,“你哭,我心里也不好受。”
芹嬷嬷侧过头,忙拿衣袖拭干了泪痕,才又转过脸,勉强笑道:“公主饿了吧?嬷嬷煮了你最爱喝的莲子粥,你趁热吃些。”
我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芹嬷嬷立起靠背,让我小心侧倚着,自己便忙忙起身去端莲子粥。
“刚才是谁来过?”我忽然记起朦胧中见到的那个身影,忍不住问。
芹嬷嬷打起帘子,刚要迈出,不由转回了头,诧异地看着我:“前一会儿,嬷嬷正煮粥呢,没有谁来过吧?想是丫头们进进出出的?”
我心头有些失落,懒懒地舒了口气。
芹嬷嬷转身走了出去,“唰啦”一声,水晶帘子在她身后重新垂落,窸窸窣窣地碰撞摇荡,恍恍惚惚遮没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一大清早,我刚吃完了饭,伏在叠起的被子上拿彩线打络子玩,芹嬷嬷忽然走进来,笑说:“慕容公子来看公主了。”
我心里一乐,忙叫芹嬷嬷请他进来。
慕容煊英姿挺拔,立在门外,隔着水晶帘子往里瞧了我一眼。
我坐直身子,朝他笑了笑。
他也微微一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开帘子,迈步走了进来。
他眼神往床头一转,不由蹙起了眉头:“你不好好歇着,又摆弄这些作什么?”
我长长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答:“还不是觉得怪闷的!”
“你身上觉得怎么样了?”他挨着床沿侧身坐下,很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怎么疼了。”
“你不用骗我,打的时候,我一下下可都数着呢,一共是二十三下,打在谁身上不疼?”他眼睫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我,忽而皱眉叹了口气,柔声劝诫,“以后说话做事,先在心里想一圈,掂量掂量,可不能再任性使气了。”
我手里绞弄着彩绳,嘟着嘴把头点了几点。
他轻轻推了推我,语气中有几分着急:“我和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呢?”
“当然是在听啦。”我忙回答,一抬头正撞上他灼亮的眼神,不由又把头低垂了下去。
他微微有些埋怨:“总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哪有?”我心里一紧,皱眉盯着他。
他轻轻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着什么急呀?”
他挑起一根黑线在左手食指上密密匝匝绕了几圈,又一秃噜扯下来,不徐不疾道:“昨天在庆宁宫,那两个小太监一进来就跪在太后面前告状。我和十妹妹替你说了老半天,没想到太后竟是越听越气,还斥责我们一力为你护短。你来之后,要只是乖乖地叩头认错,求她饶恕,倒也罢了。偏你又说出一大堆原委来,惹得太后越发动了气,这才叫人打你。”
我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寻了错处正好教训我呢!”
他换了一种口气,面上似笑非笑:“还是六表兄眼睛厉害,一瞧就知道劝也没用,不如帮着太后打你几下,倒是让她老人家泻火。”
他起身踱到桌边,拿拨子正要拨案上的香灰,看得那个心字形状,犹豫了一下,又把拨子放下,侧过脸来定定看着我,眉目间若有深思:“昨晚,君上同太后吵架了……”
“啊?”我不由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下意识扯了扯嘴角,“他们吵架干我何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他紧接着反问一句,语气中似乎含着几分责备。
我不禁一怔,听他言语有几分古怪,心中隐隐有点生气,撇过脸不去看他。
他走近床边,轻叹:“六表兄昨晚在君上寝宫外跪了一个多时辰。”
我心里一动,讶异地问:“发生什么事啦?”
“你不明白?”慕容煊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蹙眉想了想,冲他摇了摇头:“不明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君上他其实很在意你么?”
我一愣,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
“以后,你要跟你十姐好好学学,多和你父皇亲近亲近,别总是远着他!”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认认真真地嘱咐。
☆、探伤(下)
我一听,心里大不受用,想着抬身换一个姿势,没想到起得猛了,牵动了伤处,后背一阵作痛,不由失声□□。
“怎么了?”慕容煊慌忙扶住了我,眼神灼灼,声音轻轻地道,“小心些!”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满脸不悦地大声嚷:“最不耐烦听你说这些!”
他叹了口气,两手握住我的肩头,低低地道:“这不都是为你好么?你怎么反倒生气了?”
我眼中含泪,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不由得哽咽:“父皇明明不喜欢我,我干嘛还要厚着脸皮讨人嫌?”
慕容煊俯下身深深看着我,双眸亮晶晶的,沉默了好半晌才叹息般地说道:“十一啊十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心里一动,忽而想起六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不由一阵疑惑和茫然,怎么六哥不希望我长大,而慕容煊却似乎在盼着我快快长大呢?
我怔怔看着慕容煊明亮的眼睛,只从那里面找到两个小小的我。
慕容煊正抬手替我擦拭脸上的泪水,只听外面一个娇柔的声音笑着问道:“妹妹可好些了?”
慕容煊眼神一动,急忙缩回了手,直起身退开床边一步。
我抬起衣袖,忙忙在脸上抹了一把。
慕容煊才刚站好,悦瑶就绕过屏风,拂开帘子,盈盈走了进来,眼神先在慕容煊脸上凝住,含笑问:“煊哥哥也在?”
慕容煊彬彬有礼地笑了笑:“才刚提起十妹妹,十妹妹就来了。”
悦瑶抿嘴一笑,面色温婉,转眼瞅了瞅我,顽皮地眨眨眼睛:“你们两个在背后悄悄说我什么呢?”
我嗔了慕容煊一眼,忙接过话,语气带着几分生硬:“煊哥哥正夸你呢,说让我好生跟十姐学着点,往后别再惹太后生气。”
慕容煊向我淡淡一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转身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一副神态萧散的样子。
悦瑶溜了慕容煊一眼,似乎很是高兴,走近几步也在床边坐下,拿眼睛仔细瞅了瞅我脸上,才收了笑,微微诧异地问:“你刚哭过了?是不是身上还疼?”
我脸上一热,摇摇头:“不疼了。”
悦瑶脸色黯然,不禁叹了口气:“怎么会不疼呢?换作是我,还不知疼得怎么样呢!”
她略略瞧了瞧慕容煊,压低了声音,面上带着几丝忌惮之色,抱怨道:“太后,太后也太狠心了些,打到这个份上才叫停手……”
慕容煊仿若没有听见,浑不在意地玩赏着摆在桌上的香盒。
我觉得精神有些倦怠,不由得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慕容煊起身走了过来,细细瞧着我脸上的神色,仿佛逮到证据似的,道:“必定是昨晚疼得睡不安稳,歇息得不好,所以看上去蔫蔫的。”
悦瑶随声附和,点了点头:“我们不吵你了,你还是躺下歇着吧,就是睡不着,好歹合上眼养养神。”
“别弄这些劳神了。”慕容煊将床头的彩线一把抓起来,搁在了对面桌上。
悦瑶和慕容煊一个错身,垂眸往他腰间一扫,忽而柔声笑问:“煊哥哥,我送你的麒麟如意香囊,你怎么不带呢?”
慕容煊一怔,眼神飞快地往我脸上一溜,很是客气地笑说:“我怕弄丢了,就收进柜子里了。”
悦瑶莞尔一笑,双颊飞上两朵红云:“你只管带着就是,丢了我再给你做一个。”
慕容煊笑了笑,不再言语。
我撅起嘴哼了一声,装作不高兴的模样:“十姐偏心,只送煊哥哥,不送我!”
悦瑶笑着向我努了努嘴:“我平时只送你的东西,你怎么不说我偏着你呢?”
我鼓起两个腮帮子,气呼呼地把脸一扬:“你把送我的珠花拿给煊哥哥,他也没处戴去!”
“小孩子脾气!”慕容煊哭笑不得,瞪我一眼,对十姐道,“咱们走,别理她!由她自个儿闹去。”
悦瑶将芹嬷嬷唤了进来,吩咐她服侍我倒下,便和慕容煊一道并肩走了出去。
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躺下,合上眼睛,虽然觉得困倦,却总是睡不着,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着,一时忘了背上的伤,不经意一个翻身,又触痛了伤处,忍不住失声叫出。一睁眼,却见景昀正立在床前,微微皱着眉头。
我一愣,强撑着欠起身来:“六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景昀忙按住我,叫我躺好别动。他在我身边坐下,浅浅一笑,伸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脸庞,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六哥打你,你恨六哥么?”
我摇摇头:“不恨。我情愿被六哥打,也不想被那个太监打。”
景昀的眼睛湿润起来,眉头深锁,语音微微起了变化:“打在你身上,我心里比你还疼!我只怕手上拿捏不好分寸,万一打得重了,就是我一生难赎的罪过了。”
我心里一暖,怔怔瞧着他出神。
他谆谆嘱咐:“内服和外用的药,用法及用量我都已告知了芹嬷嬷,你要乖乖听话,按时用药,这样才能好得快。”
“嗯。”我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眼神柔和,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道:“必得等着伤都好全了才能洗澡,否则,会留下疤痕的。”
“喔,”我连连点头,“记着了。”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跟六哥说,六哥都能给你弄来。”
我笑道:“等想起来会跟六哥说的。”
他替我轻轻往上拉了拉被子,缓缓立起身来:“你歇着,我走了——”
我忙拉住他的衣袖。
他一笑,反握住我的手,眼神幽幽亮亮,好似云隙泻落的月华,回问:“怎么了?”
我犹疑道:“煊哥哥说,父皇罚你跪了一个多时辰。是因为我么?”
景昀眼神微微一黯,仿佛月光在刹那间被浮云遮住了一下,嘴边却含笑道:“不是。一定是慕容煊会错了意,父皇罚我是因为交给我的差事没办好。”
“哦……”我松开了他的衣袖,轻轻舒了一口气。
☆、三友
闲时光阴容易过。待在心烟庭养伤的日子里,不能跟着师傅练习舞蹈,只好拿读书和练琴来驱走寂寞和无聊。没想到耐着性子静下心来,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直到身体痊愈时,竟一口气读完了二三卷厚厚的书,还把琴艺补上了一大截子。
当初学琴,只是因为听到慕容煊吹笛子甚是好听,一时羡慕,便特特请了琴师来教我抚琴,心想等学有所成时,就可以与他的笛声相和了。
那时憋着一股劲,很是用心地学了一阵子,初步掌握了弹奏的各种技法,只是后来练得有些腻烦,便不怎么用心,转而把大多的时间花在了舞蹈上,琴艺也就停滞不前。如今重新操练起来,查遗补缺,悉心琢磨体悟,技艺倒是比之前娴熟了许多。
慕容煊和悦瑶几番来看我的时候,见我琴艺进步神速,脸上都不由露出几分吃惊。
时光荏苒,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蝉声聒噪,暑日炎炎。
这日歇过中觉,慕容煊邀了我和悦瑶在烟波湖上的重檐八角亭中吹笛弹琴。
亭中凉风习习,送来湖畔蔷薇花的缕缕清香,沁人心脾。
我心怀大畅,沉浸在曲子的意境里,把《朝华》和《夕拾》弹奏得神韵飘飘,跟慕容煊的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已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断续生硬了。
慕容煊手按玉笛,时而眼波流转看向我,眉目间流露出惊喜之色。
悦瑶坐在一旁,一手托着下巴,嘴角噙笑,看去似乎听得很是出神。
二曲毕,慕容煊放下玉笛,满面堆笑,眼神灼灼看着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乐师早就说,十一妹妹很有音律和舞蹈方面的天分呢,如今一看,果然所言非虚。”悦瑶接过了话茬,笑着频频点头称赞,“《朝华》的明快热烈,《夕拾》的缱绻愁情,你方才的琴音,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我乐不可支地道:“你们说的我都不好意思啦。”
慕容煊和悦瑶相视而笑,双双鄙视我:“瞧瞧,我们不过夸她两句,她就不知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我笑着朝他们做个鬼脸,从缠丝白玛瑙碟子中抓起一个水蜜桃,大大咬了一口。
悦瑶沉吟道:“不如我们起个雅社,经常聚在一起谈诗作画,抚琴吹笛,岂不有趣?”
“嗯,嗯,”我连连点头,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妙!”
慕容煊也极是赞成,低头默想片刻,拊掌笑道:“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正合我们三人之数。社名不如就拟作岁寒社,如何?”
“岁寒社?”悦瑶低低重复了一遍,秀丽的面庞神采焕发,点头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极好,就起这个名字。”
他们二人达成一致,转过头齐齐望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我。
我把口中的果肉甜汁咽下去,抹了抹嘴,连忙表态:“我也喜欢,不如我们三个再按着岁寒三友来取个别号。”
悦瑶欣然同意,托着下巴想了想,道:“翠竹笔挺端庄,劲节虚心,我就叫‘凌虚’罢。”
慕容煊悠然道:“松柏长青,风雨无畏,经冬不凋,我犬长青’二字。”
“噢,只剩梅花啦,没得选了。”我咕哝了一声,边啃桃子,边动脑子。
悦瑶推我一把,笑眯眯催促:“别光顾着吃,你倒是快说呀。”
慕容煊气定神闲地瞅着我,抿嘴笑。
我一口桃子正嚼到一半,只好暂时停下来,用手指绞弄着鬓边一缕头发,含含糊糊地开口:“梅花傲雪,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