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黑暗中只能听到他极力压低的呼吸声,她心里有些乱,嘴上却说着:“怎么,难不成你觉得我毫无所图吗?”
他沉沉地回道:“我只是不想你恨我!”
很没来由的一句话,可她听出了身不由己。
那一瞬间,眼眶像针刺一般地疼。
其实本来,他们是仇人。
她的母亲死在他母亲手下,她确实应该恨他,可只要他站在她面前,她就怎么都恨不起来。
他们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窗缝里偶尔漏下些微光,隐隐绰绰地能看到眼前人的轮廓。寅时时分他才起身离开,走时问她可曾需要什么东西,她想了想,道:“我准备几味□□吧!”
他轻叹口气,却还是说隔日夜里,定会让人送过来。
而后只觉眼前一阵风过,面前人已消失在了夜色中,窗框摇摇晃晃的,弄出吱呀的声音,扰得一地月光零零碎碎,像是谁破落的叹息。
第二日晚间,千锦早早地伺候江兰馨睡下,便心急火燎地回房间痴等,好不容易熬到半夜,等来的人却是常风。
他把药递给她,给她讲解了药性和用法。后又递给她一颗黑色药丸,她接过,竟隐隐地觉得里面有什么在动着。
他解释道:“这是腐尸蛊,发作起来会肠穿肚烂,皮肉不复,只一日便化为白骨。但这蛊性温,若无引它便只会长眠,中蛊者也会随之睡去,无病无痛,不老不死。”
“引为何物?”
“大皇子说,若非逼不得已,这蛊最好别用!”
“那他为何给我?”
“他说宫中险恶,身边有些东西,总比遇事不知所措要好。”
“我知道了,麻烦你回去,替我谢过他!”
他“嗯”了声,却没马上离去。
“可还有事?”
他沉默片刻,道:“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放过湘嫔和七皇子。”
“为何?”
他不回答,只开了窗翻身离去,千锦跟了两步,却见外面一片静谧的夜色,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又是湘嫔!
别的妃嫔都有着殷实的家境,最不济也像江兰馨一般出身商贾,好歹是富养出来的小姐,可她虽身份卑贱,却能在后宫之中过得顺风顺水,且步步高升。
现在竟连常风都和她扯上了关系。
这个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015 小产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暖和起来,江兰馨躺不住了,太医让她多出去走走。这日天色大好,千锦扶她去御花园,六个月的身子已经很重了,江兰馨走不了几步便会要歇,太医说是孕妇大抵如此,不必小题大做。
她本不想再去,然千锦却说,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多赏赏对胎儿也有好处。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走得累了,两人一同在亭子里坐着,远远地看见德妃往这边来。
待到近前,德妃有些尴尬地道:“娘娘今日这身,穿着可真好看!”
江兰馨低下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竟穿着那件锦绣舞衣,因天还未暖,里面加了带绒的里衬,体态便越发显得臃肿了些。
“姐姐不说本宫差点忘了,今日午膳时皇上去过凌安宫,本宫最近记性不好,出门时竟忘了换衣服。”
德妃讪笑着:“娘娘哪里的话,再好的衣服可都是人来配的,单放着,怎显得出它的好来。”
江兰馨虚虚地应了声,是不大想理人的模样。
德妃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试探着道:“娘娘且先歇着,臣妾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江兰馨叫住她,说是近日无聊得很,但身子不便不好四处走动,让她得空便去凌安宫里坐坐。
德妃连声应了,便带着婢女往自己的寝宫去。
第二日一早,秋莲来禀报说德妃来了。
江兰馨让她去请,不一会儿便听得一阵金铃般的笑声往屋子里飘来。
江兰馨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可准备好了?”
千锦“嗯”了声,她满意地点了头,陪着笑起身去迎德妃。
常闻德妃心思简单,只知要与众人交好才能保得自身周全,这么看来,果真如此,江兰馨昨日不过说了些客套话,她今日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德妃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婢女,婢女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甫一落座,德妃便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一层层地打开来放在桌上,说是前几天家里派人来送了些家乡的点心,本来不好拿出来献丑的,但昨日听江兰馨说无聊,便想着拿过来给她尝尝。
说着还递了一块糕点过来。
如此地讨好卖乖。
本来之前德妃与江兰馨没有什么嫌隙,可自从上次江兰馨呛过她之后,又紧接着发生了锦绣舞衣的事,她已刻意远离了江兰馨。千锦以为她多少会有些气性,然今日一看,纵是江兰馨几番给她难看,她也还是想着要攀附上江兰馨这个宠妃。
只可惜了,她这样的人,在宫里,根本就讨不着好。
江兰馨欣然接过,一边叹着这糕点做得细腻精致,一边把它送进嘴里。
紧接着,她的肚子就疼了。
屋中情形登时变得混乱,千锦连忙扶住眼前人,冲外间喊着:“来人啊!快传太医!”
德妃慌张地站起来,刚刚还满脸堆着的笑此时已然无影无踪。
刘太医很快来了,几人忙进忙出的,眉头却都越锁越紧。
皇上来时刘太医刚好从里面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道:“皇上恕罪,淑妃娘娘的胎,怕是保不住了!”
里面还有几人,一听刘太医如此说,也都齐齐地跪了下去。
皇上一脚踹在刘太医身上:“都是饭桶!”说着,还狠狠地看了德妃一眼。
此时的德妃早已面如死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来,最后是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刘太医犹豫片刻,还是把它端到了皇上面前。
那是已经成型的胎儿,看不出眉眼,却已能分辨出手脚。它身上沾着血,还有粘液,这样看着,只觉格外地触目惊心。
屋子里江兰馨的喊声低下去。
皇帝挥挥手,下令以皇子的礼数将他安葬,就抬脚进了内室,千锦连忙跟进去。
江兰馨已晕厥过去。
刘太医说,这个月份掉胎对身体伤害极大,加上江兰馨的身子本来弱,此时虽已没有生命危险,却说不准何时才能醒来。
皇上听完没有回话,兀自握住江兰馨的手,半晌,才冷声道:“给朕查,朕一定要知道,是谁害皇儿枉死!”
之后便让太医下去,只留了千锦一人在身边伺候着。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兰馨动了动唇,迷糊间竟零零碎碎地说起胡话来。
皇帝把她的手抱在怀里,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她却忽然睁开眼,厉声道:“皇上,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冤枉的!”只喊了两句,整个人便虚脱般软在床上,又一次昏睡过去。
皇帝明显被她吓到,可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千锦就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周身的空气,越发地冰冷了。
因涉嫌毒害皇嗣,德妃被软禁在了寝宫。
只是那日她拿去的食盒被从里到外地验过一番,却只发现了些不大干净的东西,根本不至于让人流产。
听到太医如此说,皇帝道::“再查!”
简单两次,却透着森森杀意。
他要查,就是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他也要查出来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众人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第二日清晨,江兰馨才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却也在这时,宫里间或起了流言,说原来冤死的那人回来了,她终于还是回来复仇了。年少的宫人不知他们说的是谁,想要问清时,那些议论的人却都惊恐地一哄而散。
又过了一天,皇子枉死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后来确定,有问题的竟是那件锦绣舞衣,说是它上面沾着一味香料,香料无毒,只有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其功效,与麝香相近。
量很少,可闻得久了,胎儿总归是保不住的。
皇上拿着那件舞衣看了许久,最后道:“继续查!”
那舞衣是年节时藩属国送来的贡品,当时皇上看过后便让人送去了自己寝宫,后来赐给江兰馨时,因她已是有孕之身,便让人格外仔细地检查过,确保无误了才让人送来。之后江兰馨一直很珍惜地收着它,只皇上来时,她才穿起来给他看看,待他走后,她便会换下,好生收着,从不许任何人碰。
这整个过程,该没人能下手才对。
得知这种情况,内务府的人一筹莫展,每每来查总是唉声叹气地离开。后来不知是谁说要把舞衣从皇上寝宫出来到江兰馨出事,这期间碰过它的人全部清查一遍,他们才醍醐灌顶一般终于有了方向。
不过两日,内务府便来向皇上禀报,说这期间,有机会接触舞衣的不过寥寥几人,一个是安公公,一个是送衣服的宫女,一个是千锦,一个是江兰馨。
内务府总管话音刚落,那宫女便瘫跪在地上,连声喊着:“皇上明察,奴婢与淑妃无怨无仇,又怎会害她腹中皇子?”
皇上刚想说什么,却听总管说:“还有一人,只是……”
宫女猛然抬起头来,似想起什么一般,又惊又恐地喊道:“是三皇子!是三皇子!”
总管慌忙跪下:“确是三皇子无误,当日在御花园的宫人都说,三皇子曾与这宫女有过摩擦,走时还说,今日你得意,他日我定不让你好过!”
皇上沉着声,只道:“传他来凌安宫!”
三皇子很快来了,进来时脸上染着微怒,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二皇子。
两人显然不知所为何事,但看到皇上的面色,到底不敢造次,都规矩地应了礼,问着:“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有何吩咐?”
“初四那天,你在何处?”
二皇子抢着答道:“回父皇,我与三弟……”
“朕没问你!”
二皇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三皇子忙低下头,刚来时的那抹傲气和怒意已然不见了。
“这衣服,你可曾碰过?”
说着,那舞衣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三皇子面前。
衣服有问题的消息早已传遍皇宫,皇上此时这样问,什么意思大家定是心知肚明。
许是想起之前的事,三皇子跌坐在地上,只喃喃着:“儿臣确实碰过!”
那日天气晴好,又是年节,御花园中来往的人很多,他们可都是亲眼见过的,三皇子想辩也无从辩起,大抵他也明白,所以之后皇上问什么,他都如实地答了。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锦绣舞衣是要赐给德妃的,他当然不例外,可初三时德妃刚被皇上说“娇俏的舞便不要跳了”这种话,第二日赐衣的圣旨便下了,他只以为是江兰馨从中做了梗,心里有气憋不住,这才去拦了送衣服的婢女。
他说他只看过,根本没在衣服上动什么手脚。他还说,虽然他不喜江兰馨,但母妃常教导他与人为善,他都是听了的。
这样的说辞虽有几分道理,却到底单薄了些,一个皇子,为母妃出气,却只冲着衣服发了一通脾气,当真是有些情理不通,又恰好,江兰馨的孩儿死在了那衣服上。
果然,皇上也是不信的,他又传了几个宫人来问,有人悻悻地看我一眼,把那日我与江兰馨说的话也一并说了,但后来三皇子怒气冲冲地去拦衣服的事,却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下令把三皇子关起来,二皇子声声地求着情,他都置若罔闻,只让他回宫去好好陪着母妃,别再让她生事了。
二皇子被几位宫人请了出去,皇上转向江兰馨,问她那日为何要说那些话。
千锦抢先跪到他脚边:“皇上恕罪!当时圣旨下时,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说着闲话,都说淑妃本不会舞,皇上却把世上无双的锦绣舞衣赐给她,定是她使了狐媚功夫迷了皇上心智,德妃还说,娘娘身份卑贱,腹中的皇子也是贱种一个,娘娘气不过,这才在言语上激她一激,却不想,三皇子存着的竟是这样的心思!”
话音刚落,江兰馨顺势接了过去:“臣妾可有诋毁过德妃姐姐,皇上难道不清楚么?”她身子还是很虚,此时连话都说得软糯无力,似乎还带着些许哭腔。
皇上扶她躺下,只说是随口问问,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江兰馨面色好看了些,皇上这才要起身离开,她拉住他的手,嗫嚅道:“皇上,三皇子年轻气盛,臣妾恳请皇上从轻发落!”
皇上拂开她的手,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只是脸色却更阴沉了些。
☆、016 怪事
隔日早上,方凌雪来凌安宫探江兰馨,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些话,方凌雪便让她好生休息着,留下些补药便起身离开。千锦送她出门,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嘴里却飘出几个字:“看来,本宫是小看你了!”
千锦低声回着不敢,春和伸手扶住她,她低低地笑着,似乎心情大好。
目送她走得远了,千锦正准备进去,却见另一个方向贤妃和湘嫔朝着这边来。虽然皇上下令,说江兰馨需要静养,让众妃嫔不要太扰着她,但到底是大病,姐妹一场,互相探探还是必要的。
千锦索性站在门口,等她们近前了,便一道领进去。
进屋时江兰馨正要躺下,看到千锦身后的贤妃和湘嫔先是有些惊诧,却很快陪上了笑。两人落了座,三三两两的,却还是刚刚方凌雪说过的客套话。
眼看着江兰馨倦态渐显,湘嫔忽然敛了神色道:“娘娘可得小心些,臣妾听说,这宫里,近日不太干净!”
贤妃附和着,说是桃花盛处,夜里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听闻,以前只各宫里稀稀落落地有一两棵桃树,可皇上即位后命人在御花园中辟了一块地,一整片全种上了,不过两三年后便长成一片桃林,每逢春日,里面的桃花都会一边开着一边落,宛如仙境一般。
而贤妃的寝宫出来,不过百米,便是这片桃林。
虽说这鬼怪之事信不得,但空穴不会来风,前几日听人说起时,千锦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放心上,只觉得是他们年纪大了,才会想着些奇奇怪怪的事,可如今听贤妃和湘嫔说起,越发地像是真有其事了。
江兰馨整日里躺着,这些她当然是不知道的,只听她道:“姐姐们说的什么胡话,这青天白日里,哪来的什么脏东西!”
“娘娘莫要不信,宫里的人都知,她便是在桃林里去的……”
“湘嫔!”
贤妃低呵一声,湘嫔连忙收了话,转着弯道:“总之,娘娘最近身染着晦气,万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她说的是“她”,之前听宫人们说起时,她们说的也是:她回来了!
千锦本来还在好奇她们说的是谁,可一看到湘嫔故作慌乱的表情,她却突然明白,这个她,说的是前皇后常悠。上一次她们在这里不小心说起“故人”时便是这般反应。
想到这,千锦只觉心中一个激灵,江兰馨流产那日,她莫名喊过两句“臣妾是冤枉的”,那时我只觉不解,如今想来,那时她昏睡着,该是没有意识才对,即便她清醒着,皇上从未要定过她何罪,她又何至于要说这话?
难不成,当真是常悠?
千锦心中骇然,贤妃和湘嫔再说的什么也听不清了,只知道之后江兰馨让她送她们出去,到门口时湘嫔嘱咐她好生照顾江兰馨。
那日夜里,风吹得树叶摇摇晃晃,屋子里透进来斑驳的月影,恍惚间闻到清冷的桃花香味,接着是细细碎碎的仿佛哭着的声音。
千锦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看来,却也还是会做贼心虚。年少时庄嬷嬷曾与她说过,一个人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的。
她把头埋进被窝里,才发现竟不知何时眼泪已然流了出来。
又过了两日,江兰馨勉强能下床了,秋莲忽然来报,说是二皇子来了。
江兰馨让她请他进来。
他确实比三皇子要沉稳一些,脸上看不出情绪,脚下却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甫一进门,他便拂袍跪了下去,字字铿锵地道:“儿臣今日前来,是想替母妃与三弟求情,还望馨母妃手下留情,放他们一马!”
江兰馨要扶他起来,他却固执地跪着,倔强地不肯起。
江兰馨不再强求,只回道:“你这是哪里的话,若要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