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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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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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况外(2)

***
四月是多雨的时节。尽管写字楼的双层玻璃足以将缠绵不尽的雨滴声挡在耳廓之外,可是嘈杂的空气中却仍旧充斥着黏腻的感觉。湿嗒嗒的雨伞装在塑料袋里,被扔在每一个人的脚边,若是一不留神踢到了,袋口便会淌出一条涓涓细流,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只会无声地洒在灰黑色的地毯上,而有的时候,它也会飞快地打湿几张不小心被落在地上的A4纸,让人尖叫着甩手,却来不及拯救。
除了多雨,四月也是A4纸漫天飞舞的时节。
陆琪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纸。整个公司的上百台打印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连轴转,如果哪台停下来了,那就说明它一定是坏了。印有工整铅字的纸张源源不断地从打印机中倾吐而出,有的纸需要装订,有的纸需要签名,有的纸需要编号,而有的纸则需要被一沓一沓塞进碎纸机里,然后在“滋滋滋”的噪声中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那个旧机器卡纸当机的警戒线。经过一番劳心劳力的梳理,剩下的纸会进入纸板箱,成堆成堆被送进档案室的仓库里头,按首字母分门别类地摆好,然后静默地待在漆黑小屋中随意落灰,直到来年需要的时候再借出来使用,任由那闷了大半年的霉菌遍布至全国各地的会议桌。
这项工作的官方名称叫做“归档”。显而易见,这是一件容易但却不怎么讨喜的工作,所以经理们常常会将之分派给第一年的小朋友。而一周归档个十来家公司,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弯腰起身、跑前跑后,于是大家私下里又将弃其称之为“打杂”,用以生动形象地反映出其枯燥重复、费力却不费脑的本质。
“打杂实在是太惨了,要是我的话还宁愿去加班做项目呢……哎,你们说,公司怎么不招点实习生来做这些啊?”
当阿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琪刚好拉着一个带轮子的转椅从她身边推门而入。被一个不认识的经理抓来打杂一周,陆琪的脸色本就不怎么好看,而此刻沾在她身上的那些来自旧A4纸的霉味和油墨味,更是让她变成了一个仿佛在屋子里闷了几百年的老巫婆,眼睛随便一瞟都是阴森森的憎恨。
“你就做梦吧,四月份哪有学生有空来实习啊……”若菲白了阿卿一眼,回头看见了陆琪的表情,原本想说些什么,可却忽然像被呛着了似的“咳咳”了两声,然后飞快地垂下目光,盯着那把随处可见的墨绿色椅子若有所思起来,“话说我们的前辈还真挺聪明的,他们是怎么想到能用椅子来运底稿的呀……”
“是啊,是够聪明的。也不知是哪个聪明脑袋想出来要把文具支出也算进项目成本,搞得某些极品经理为了省五块钱竟然不让人用纸板箱……”陆琪接过话茬,斜眼冷笑了一下,然后硬着声气、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起来,“呵,你们知道底稿如果不用纸板箱装起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刚才我小心翼翼地把十六本底稿堆齐了放在椅子上,一路推得胆战心惊的,而这破椅子的轮子只是在进电梯时微微卡了那么一下,结果那十六本底稿就‘啪’一下全都滑进了电梯里,想用手挡一挡都来不及!所以我只能把椅子卡在电梯门口不让它关门,然后一个人蹲在那边反反复复地整理底稿,想把它们重新都堆回椅子上。但你们都知道,几乎每一本底稿都是斜的,只要一堆高就很容易往下滑,所以每次我往上堆两本它就要往下滑三本,就跟井里的蜗牛一样,永远也看不到头!而且……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卡着电梯呢!一想到别人在等电梯我就急得不得了,越急越乱手越抖……你们能想象这个场面有是多狼狈吗?!”
一边说着,陆琪一边愤愤地坐到了那把刚才用来运底稿的椅子上。她都没费心去掸一掸坐垫,即便明知这个椅子上应该积灰不少。说起来她身上的这条西装裤已经有段时间没洗了——她还记得刚入职的时候,自己对身上这套笔挺的黑色西装可是视若珍宝的,仿佛这是自己从小孩子转变为社会人的象征,既高档又职业,穿上身了之后,连腰杆好像都挺得更直了。然而,后来当她身着这套衣服无数次在办公室里不修边幅地加班以及气喘吁吁地奔忙之后,黑西装终是变成了厨师的高帽子和医生的白大褂,不过就是件略光鲜些的工作服而已,穿脏穿皱是必然的,也没什么好可惜。
陆琪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反正她自己是在入职一个月之后去了市里那条有名的低端服装批发街,然后随便搬了几套便宜的西装回来。公司要求员工保持专业形象本也无可厚非,遗憾的是,以小菜鸟们眼下的经济实力,在这一年半载里头可负担不起这般把高档西装当工装穿的损耗成本——算算价格吧,一套好点的西服大概能抵得上几百个五块钱的纸板箱呢!
阿卿义愤填膺地频频点头,而若菲却压了几下手指,不停地提醒陆琪赶紧把声音放低些。陆琪耸了耸肩,斜眼瞥了一下桌上的手机,而与此同时,好友们轻快的话语也在她耳畔交错着响了起来:“哎魏凌呢?她不吃饭啦?”、“再等一下吧,她之前说有两个数字要在中午之前定下来,这会儿不是还在跟客户打电话嘛……”
陆琪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坐在她两排之前的魏凌此时正抓着座机话筒,大声地讲着关于某公司厂房的什么事。她的嗓子哑了,讲话的时候特别用力,因而语气也显得不怎么友善,或者说,听起来就像是在跟对方吵架似的。
“你听魏凌说起过吗?他们家客户是不是很差啊?”
“听是没听她说起,但你想啊,能让魏凌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发火了,这个客户肯定很极品!”
“也是啊……”
阿卿和若菲在一旁小声地交换着意见,而陆琪则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和好友们的观点是一致的,眼前的魏凌并不是她们熟悉的那个样子。然而,关于电话那头那个她们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客户是否真的“极品”,陆琪却没有像闺蜜们那样,光是凭眼前的反常场景就武断地下了结论——倒也不是说她手上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而是从此时此刻的魏凌身上,陆琪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小时以前的自己。

☆、状况外(3)

尽管她真的很想忘记那个片段,可是神思一旦游移过去,她还是能够轻易地从大脑皮层中拾起那些让自己恨不得掘地三尺埋头不起的糟糕场景。还是那些底稿,还是那个转椅,还是那个电梯间,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陆琪,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脑后多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声音,在情绪不佳的女生耳中,简直就和烦人的聒噪无异:“嗨,Angelina!你要去楼上归档吗?我帮你推吧。”
Tony Tang站在她身后,手上拿着两张薄纸,相对于随身携带一车底稿的女生而言,他实在是轻松得有些过分了。然而此时,陆琪却没什么心情与他搭讪——当然了,在平常的时候,其实她也不怎么愿意和Tony搭讪,只是脸皮不够厚,所以总要象征性地回应几句——而这一次,她仅仅是礼貌而冷淡地给出了拒绝的回答,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不用了,谢谢。”
“别客气呀,举手之劳嘛,正好我也要去档案室。”
“真的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第二次拒绝的时候,陆琪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可Tony却好像仍旧将之看作欲拒还迎的谦让,一点儿也没有当真的意思。他笑嘻嘻地走到女生身边,也不等她点头,直接就伸出手抓住了椅背,而与此同时,电梯即将到达的“叮叮”声也一并响了起来,像是在黑夜里亮起的一盏小灯,让女生混沌的大脑忽然明晰了起来。
陆琪愣了一愣,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在她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面对这空无一人的铁皮箱子,旁边的男生想也没想就用力地推了一下椅子,不料轮子还没向前滚动呢,椅子却先向旁边横移了一小格。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陡然尖利起来的叫喊声,仿佛是用一把尖刀割开了地毯,然后直接砸向地面上光滑的瓷砖,瞬间就刺穿了电梯间那沉闷的低气压:“我都说了‘不用了’,你没听到吗?!”
Tony一下子收了手,转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女生,瞪大了眼睛,仿佛眼前是一个从没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他张了几次口,大概是想解释些什么,可女生的话语却像连珠炮似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砸,完全不给他插嘴的余地:“你知道电梯门口有一条缝吗?你知道如果轮子卡到那条缝里的话、这堆底稿整个都会从椅子上滑下来吗?你看到了吗我是没有纸板箱的!不懂的事情请不要乱插手,让我一个人来搞定,可以吗?我!不!需!要!帮!忙!”
安静的电梯间走廊里,高声叫嚷的余韵似乎过了很久都还在萦绕。陆琪微微地喘着气,脑袋渐渐开始发胀了。她觉得那些尖锐的声音仿佛仍在不断撞击她的耳膜,就好像自己身边有一个按下了重播键的复读机,让方才那段不合常理的过激表现在她的耳边不断重演。
而另一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Tony也没再开口,他皱着眉,来回打量了陆琪几番,然后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忽然伸出手按住了按钮,接着便快步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歪着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就推个椅子嘛……干嘛这么大反应?”
男生走进电梯,自顾自缩在了角落里,也没抬头问一句要不要帮忙按住开门按键,只是任由那两扇光亮的铁门将发懵的女生隔在了外头。看着缓缓合上的电梯门,陆琪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她是知道自己是该跟Tony道个歉的,可事实上她却根本就没有探身张嘴,而是垂下脖子用力地跺了跺脚,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都踩到脚底下去似的。
真是要命啊……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讨人厌举动呢?
陆琪愤愤地抬起胳膊,在空气里怪模怪样地挥了两下,然后却又悻悻地垂了下来。她不敢拍椅子,于是只能气鼓鼓地又跺了好几下脚。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办公室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咔哒——咔哒——”几秒钟后,便又有一个人站在了她身后的不远处。
她没有回头,后头的人也没有吱声。在这过于安静的封闭空间中,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好在很快,又有一部电梯到达了他们所在的楼层。这回等到门一开,陆琪便推着椅子快步上前,她先用一只胳膊撑住了电梯门,然后再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转椅、近乎屏气凝神地慢慢轧过了电梯门口的那道缝隙。虽然她的心跳得很快,撞着肋骨仿佛都能听见回声,不过她的动作却又轻柔又流畅,几乎都没有多花一分力气就顺顺当当地完成了,这让她整个人一下子都神清气爽了起来。
当她安全走进电梯的那一刹那,陆琪展开眉头、不自觉地咧开了嘴,这一次的成功仿佛一下便将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她暗自揣度着,一大早那趟失败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虽说狼狈得很,但至少逼着她这回必须谨小慎微,这才没在同一个地方又犯一次同样的错。
陆琪转过身,随手掸了掸自己的衣襟,就在她刚准备按下楼层的时候,女生忽然意识到,之前在自己身后等电梯的那个人还没有进来呢,于是她伸长了脖子、朝外看了一眼,刚巧见着那位不怎么熟悉的同事将自己的手指头从电梯按键上拿开。她有些惊讶,旋即却又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惊讶——她应该想到的,电梯门从来都不会过这么久才关,刚才之所以那么顺利,要不是因为有人一直在帮自己按着门,要不是电梯干脆就坏了。
“嗨,你不进来吗?”陆琪踮起脚尖,探头轻声地问了一句。
而外面那位同事的回答也相当简洁:“不,我去楼下。”
在电梯门阖上的那一瞬间,陆琪看到她对着自己笑了一笑。那是一个友善的笑容,没有戾气,没有嘲讽,和一分钟之前自己与Tony Tang之间那种争锋相对的状态完全不同。
电梯缓缓上升,瞬间失重的感觉让人微微有些犯晕。白炽灯光打在不锈钢扶手上,红红绿绿的财经资讯在旁边的小屏幕上滚动得刺目且紧张。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陆琪心中忽生出一阵强烈的无助感——她原以为自己的生活仍旧正常,她原以为自己还和从前一样,但令人沮丧的是,仿佛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自己一下就失去了所有的掌控力。
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很难受。她讨厌自己失控,她讨厌矫枉过正的修补,她讨厌大喊大叫。
哼,都怪那个莫名消失的顾文哲!真是气死宝宝了!
***
周一,顾文哲没有出现。
周二,顾文哲也没有出现。
周三,顾文哲还是没有出现。
如果说前两天陆琪还试图找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到了第三天晚上,她算是确信顾文哲一定不会再出现了。她抱着电脑,闷闷地坐在床上走神,屏幕上正在播放若菲推荐的热门综艺,而她的耳边也正肆意起落着一阵阵浮夸的笑声,可是在这个微有些凉意的夜晚,不论播放器下方的进度条怎么移动,女生却始终置若罔闻,好长一段时间里连嘴角都不曾扬起过一下。
从周一晚上到现在,陆琪想了整整两天。她一直在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出靠谱的答案。她拼命回忆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然而那些穿着白裙子在花草间起舞的时光就好像是用掌心接起的水,越想握紧反而越是流淌。显然,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已经渗进了她记忆的最深处,若要回想起来大概得找个人把她催眠了才行。陆琪重重地捶了几下太阳穴,垂首默然无语,心想着自己该不会真这么可悲吧……与其被一些自己甚至都不记得的小细节给打倒,那还不如告诉她,她是因为她吃完午饭没嚼口香糖才被人嫌弃的呢!
口腔异味?另结新欢?手机被偷?突然抱病?……鉴于白天有大把大把不用动脑子的“清闲”时光,陆琪已然任性地开出了一大堆清奇脑洞。她是想让自己忙起来,可就算已经忙到手脚并用了,她的脑细胞却依然能够不费力地蹲守在这个自问自答的圈套中,且还总是活跃地上蹿下跳。她曾经无比认真地羡慕了魏凌一个小时:为什么别人可以为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忙碌、可自己却只能在各个小项目之间到处流浪呢?也不知明年会不会有个大项目忽然大发慈悲、从此将自己从打杂的泥潭里给拯救出来呢?
可惜,她的大义凛然也只持续了这么短短的一个小时。很快陆琪便否定了自己这段愚蠢的艳羡,她知道自己的好友从来也不是工作狂——和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魏凌也讨厌加班、讨厌通宵、讨厌夜不归宿,她只是不得不去做那些事,因为那是她的团队、她的项目,报告日就像火烧屁股似地,不停歇地追着他们跑,他们是身不由己地忙。而这么一比,陆琪心里那些矫情的小心思便显得格外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女生叹了口气,将自己关注点从闺蜜身上收了回来。每个人都在经历各自的痛苦,从来只有更苦,永远没有不苦。所以,这一次她也没有把自己和靠谱先生之间问题抛出去让好友们帮忙一起分析。也许在和男生相处的这件事上,她还算是个经验不足的新人,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也是个成年人了,总要独立地去面对一些选择和经受挫败时的沮丧,而不是踩着别人的脚印、低着头亦步亦趋一辈子。
况且,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好友们的那些问题:“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你和他聊过未来吗”、“你知道他喜欢你哪一点吗”、“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等。
她迷茫,她生气,她郁郁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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