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这个问题回避不了,可听到的一瞬,阿璃还是经不住心跳如鼓,太阳穴处隐隐作痛。
她垂目踌躇半晌,暗自拿定主意,迎上慕容煜的视线。
“记得。”
不等他再言,又微微吸了口气,迅速说道:“我承认,我心里一直有你。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只是乌伦,不是慕容煜。”
慕容煜怔然一瞬,继而豁尔一笑,山水温柔。
他曲起手指,把阿璃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中。
“慕容煜是我,可乌伦亦是我。由始至终,我都从未变过。”
他转头望着透过窗棱依稀可见的园中花影,“乌伦,是我母后为我取的小名。我小时候住在这承元殿时,父母兄长皆唤我乌伦。”
阿璃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煜敛了笑意,研究着阿璃的神情半晌,语气倏地有些艰难苦涩,“…还是因为东越仲奕?”
阿璃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摇头,“仲奕的事……我确实怪你,但并不因此恨你。”
她咬了咬唇,“事实上……其实我和仲奕,并不是传闻中那般……我们,只是极要好的朋友……”
阿璃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急于澄清和仲奕的关系。或许是此刻头脑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晕,又或者,仅仅只因为慕容煜眉梢眼角的那一瞬的悒郁与黯然。
可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藉口继续抗拒慕容煜的深情款款?
慕容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目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释然、喜悦、甚至,感激。
原来,曾经以为的不介意终究还是久成心结……
阿璃不敢再看慕容煜,别过头说:“以前的事,可以不计,但眼下的情形,却也是容不得你我……”
她顿了顿,长出了一口气,“我跟延羲,虽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但确是有着无法摆脱的牵连。你或许已经猜到,他和青遥的生母,也是暗夷人。我的弟弟,是他外公的弟子,而我自己,也受过他父亲的恩惠。纵然我跟他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却也不可能站到跟他对立的一方。延羲是什么样的人,世人皆知。眼下连燕国普通的兵士都容不下我,更何况朝臣亲贵?事实上,我跟他在一起,能图谋些什么,你不会猜不到……你留我在身边,只能是自寻麻烦。”
慕容煜垂目一瞬,继而语气凝重地说:“摘星台的事,我已经在亲自彻查,绝不会让人再伤害到你。”
阿璃有些着急,抬头看着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难道,你就不怕我和延羲在联手算计你的江山、你的王位?”
慕容煜牵了牵唇角,剑眉轻扬,“可我也惦记着陈国的江山啊。”
他伸手掠过阿璃额前的发丝,手指停留在她耳边,轻轻地摩挲着她鬓角,声音低沉而诚挚,“阿璃,江山王位都是男人之间的争斗,你根本无需为此费心。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是我们这些因为命运和野心而陷入其中的人,所必须接受的结局!东越仲奕也好,风延羲也好,同样由始至终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谁也没有权力将你拉入我们之间的争斗中,而你,只需安心留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谁也不帮,便已足够!”
阿璃眼角涌出酸意,心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封堵着。
她六岁便遭父母所弃,孤身流落异国,饱尝艰辛。十几年来,刀光血影、谋算布局,哪一件事不是自己亲历亲为?
不是没有过渴望被人呵护怜惜的小女儿情思,只是从没料到,当机会真正来临时,她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
傍晚时分,延羲从重华驿馆入宫,来承元殿为阿璃疗伤。
阿璃已经从蘅芜口中得知,自己病情一直有所反复,每日非得由延羲以续以内力方能稳定。
以往疗伤的时候,阿璃还在昏迷之中,毫无知觉,今日却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再次接受延羲的“帮助”。
延羲闭口不问青遥的下落,又不惜内力为自己疗伤,阿璃忍不住思忖着,他倒底是放弃了追回妹妹,还是为了那半壁江山而跟自己妥协……
蘅芜扶着阿璃在榻上坐起来,阿璃唉声叹气地说:“我都已经醒了,你还像摆弄死人一样摆弄我。”
延羲这时刚好进屋,表情依旧淡淡,径直撩袍坐到阿璃身侧,伸手去探她的章门穴。
阿璃触电似的一躲,头一下撞到蘅芜的肩膀上。
延羲睨了她一眼,“你像死人的时候倒更容易摆弄些。”
阿璃揉着头说:“我已经醒了,还需要疗伤干什么?”
延羲示意蘅芜退下,自己则移到阿璃身后,盘膝而坐,一手扳住她的肩膀,一手聚力,戳向她腰间的章门穴。
阿璃头部两侧陡然胀痛,胸口气血翻涌,“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延羲从袖子里扯出条丝帕,递给阿璃,“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还需要疗伤吗?”
阿璃拿帕子抹了下嘴,调整气息,“我到底怎么了?”
“你中毒了。”延羲说:“若我猜得不错,在摘星台划伤你的刀刃上,应该涂的有剧毒。大概是他们担心一击不成,不想给你逃生的机会。可惜我认不出这倒底是何毒,不敢冒然用药为你解毒,只能每日用内力将毒性压下。此毒每日沿经脉上行于百汇穴中,天色越晚毒性越强,若不以内力压制,你头顶的大穴将会一一被封,最后失去意识昏厥而死。”
阿璃咬唇沉吟着。
连风延羲都不知道的毒,恐怕并不寻常。
而提供这种毒的人,只怕背景也不会简单……
延羲仿佛看穿了阿璃的心思,又道:“这次谋划在摘星台行刺你的人,绝非寻常士兵。一般的人,根本买不起价值连城的石漆,也不会有连我都查不出名字的毒。”
“那你觉得会是何人?”阿璃抬眼问他。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只是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是谁?”
延羲盯着阿璃,慢悠悠地问:“如果我说,是跟慕容煜很亲近的人,你会不会信?”
阿璃跟延羲对视了片刻,移开目光,“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不如何。”延羲伸手把阿璃的头发拨到肩上,“我只是好奇,你曾以性命起誓,不会再对慕容煜动心,可如今他不顾性命地相救于你,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感动?”
阿璃侧身跟延羲拉开距离,垂眼说:“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许下的誓言,也必不会违背。”
延羲闻言,沉默了良久,继而说道:“你中毒的事,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燕国之中,想取你我性命的人数不胜数,若是你身中奇毒的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再次出手。”
语毕,他闭目凝气,双掌缓缓推落到阿璃的后背上。
阿璃也合上双眼,心绪却一片纷杂。
慕容煜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情,风延羲冷嘲热讽的提醒……
南北之争,势如水火。
而她,必须作出选择。
☆、萤飞鹊度两难凭 (三)
阿璃在承元殿躺了数日,身体渐渐恢复,除了时有发作的头晕以外,坐立行走已完全自如。
北国寒冷而干燥的初冬,让从未在燕国过过冬季的阿璃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清冷。
这日她裹着暖裘,倚在美人榻上,一边听林崇唧唧呱呱地讲着话,一边思忖着心事。
林崇咬了口芙蓉糕,问:“对了,阿璃姐,今晚的酒宴你也去吗?”
阿璃一时有些怔然,“酒宴?什么酒宴?”
“咦,你不知道吗?濊貊族的使者到了蓟城,陛下特意吩咐了设宴款待。太子今早一直都在书房温习有关濊貊的学问。”
濊貊族是居于燕国东北面的游牧民族,早年和北燕一样,经常遭月氏国兵马侵扰,势力一直很薄弱。几年前慕容煜攻下月氏,濊貊族从此再无后患,因此野心滋长,扩疆开土,常常在边境生事。
阿璃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不过这濊貊族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就算知道了我也是不去的。”
她最近一直想方设法地回避着慕容煜。少见他一次,她就少一份的犹豫……
“怎么没关系?”林崇说着站起来,“我听说,燕国和濊貊可能会打仗!万一真打起来了,我还寻思着去战场上看一看呢。”他捏着糕点比划了几下,“最近教我武艺的师傅一直夸我,说我极有天赋!”
阿璃见状,忍不住抿嘴笑道:“你激动什么,燕国打仗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燕国人。”
林崇闻言顿时敛了神采,悻悻地坐下,垂头默默啃着糕点。
阿璃想起自己幼时的事,不觉有些后悔出言,遂坐直身子轻揽住林崇肩膀,“阿崇,姐姐不是那个意思……世上这么多国家,你愿意是哪国人都可以!你看我,生在暗夷,长在陈国,现在又嫁到了燕国。对了,我还在东海住了几年呢。”
林崇绷着唇角,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阿璃说:“阿璃姐姐,要不我们走吧!回东海去。反正这里也不是我们的家。”
这句话,触动了阿璃本已不宁的心绪。
逃离,或许是最容易的办法。
可是,她所决定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不再逃避、不再躲藏吗?她想要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与命运抗争……
她兀自沉默了片刻,又意识到什么,问林崇:“阿崇,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阿崇扭过身,含含糊糊答道:“没有。我就是想家了,想裴大哥了。”
阿璃迅速扫了眼门口,然后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我告诉过你,在宫中可千万别提你裴大哥。”她伸手把阿崇的头转过来,盯着他问:“你在宫里一直住得很好,现在突然想离开,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林崇望着阿璃,眼中渐渐有了雾气,抽了下鼻子说:“谁也欺负不了我!”
阿璃这下更是确信无疑,“快告诉我!”
原来,每日在东宫陪伴太子读书练武的,还有几个高门世家的公子。那些少年见林崇住进了东宫,又与太子格外亲厚,原以为他跟陈国扶风侯府有亲戚关系,一开始时对他还算客气。可时间一长,了解到他不过寻常出身,跟王妃还是远亲,便开始时不时说些冷嘲热讽的话。
“他们挤兑我,管我叫蛮子,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我受不了他们说……说你的坏话。”林崇越讲越气,咬着牙说着。
“哦,他们说我什么啦?”阿璃挑了挑眉,“我倒想听听。”
“他们说,你嫁到燕国,就是想……想什么蛊惑君心的。说你让陛下放走了东越的王后,又撤去了淮北和关北的边防驻军。上次在摘星台,还差点为你丢了性命。”阿崇抓了抓脑袋,努力学着那几人的口吻,“他们还说,当初要不是指望跟扶风侯府的结亲来缓解国库空虚的难题,陛下根本就不会娶你。谁知道你嫁过来以后,什么忙也帮不上。眼下连跟濊貊族开战的军饷都没有着落,只能巴巴地跟人家议和。”
阿璃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些孩子的话,多半是从他们在朝为官的父兄口中听来的。而同样的话,摆到了朝堂之上,又引出的是何样的争论?
阿璃叹了口气,俯身把头埋进了枕头里,脑海中莫名回响出沃朗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这地方到处都是和你相冲的煞气,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如果燕国人知道自己就是刺杀了慕容炎的杀手魍离,还不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你把那些银子都私吞了?”
风延羲倚在门口,双手抱着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璃。
阿璃闻声抬起头,脸上神情郁郁。
“我记得在你的嫁妆了放了三百万两银子。你若舍不得借花献佛,也就怪不得人家嫌你小气了。”
阿璃回过神来,想起新婚之夜慕容煜答应过自己的三个要求。
不是她舍不得,而是他根本就不肯收……
她掀开暖裘站起身来,迎上了延羲若有所思的注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她每日尚需延羲用内力将体内毒性压下。因为此毒通常在晚间发作得最为厉害,延羲一般要等到日落之后,方才入宫。
延羲走到阿璃近前,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脉。
“我来带你去赴宴。”
阿璃愣了愣,反应过来,随即甩开手,“我不去。濊貊族的酒宴我去做什么?再说,也没人叫我去。”
“没人叫你去,是因为你还在病中。可依你的脉象来看,撑上两三个时辰还是可以的。”
延羲扫了眼正低头啃着点心的林崇,俯身在阿璃耳畔说:“你整日躲在这后宫里,我们跟高忱的生意该如何谈?别忘了,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兴复你的东越。”
×××
阿璃跟着延羲踏入大殿时,殿内早已灯烛高照,宾客满坐。宫人们躬着身、鱼贯而入地上着美酒佳肴。
众人抬眼见到阿璃和延羲,不觉都动作一缓,原本略显吵杂的环境,也顷刻间安静了下去。
这场为濊貊族使者所设的酒宴,自然不关陈国的风延羲什么事。虽然礼官出于礼节,也把帖子递到了驿馆,但压根本没猜到风延羲真的会厚着脸皮来出席。
灯火摇曳间,阿璃瞄到居中而坐的慕容煜正略带惊讶地望向自己,一时间,又经不住忐忑起来。
慕容煜的右侧,坐着濊貊族的使者。
使者名叫克尔合,是濊貊族族长的胞弟,四十岁上下,浓密的褐色头发和胡须微微卷曲,眼鼻处轮廓很深,一看便不是中原人士。
慕容煜的左侧是太子洵,而太子的旁边,端坐着月氏国的纤罗公主。
众人尚在惊愕之中,延羲已径直走到纤罗公主左边的几案前坐下。阿璃迟疑一瞬,亦轻拂逶迤长裙,在延羲的右侧坐了下来。
克尔合意识到殿中气氛的变化,探究地向慕容煜问询道:“这二位是?”
慕容煜一直神色复杂地望着阿璃,此时收回目光,“寡人的王妃,还有,王妃的表兄。”
克尔合手摁前胸,朝对面行了个礼,“原来是王妃娘娘和陈国的相国大人,克尔合久仰大名。”
阿璃微一颌首,延羲亦拱手说了句寒暄话。
趁着宫女上酒菜的工夫,阿璃举着酒杯,扫了眼延羲左边的燕相高忱,低声说:“我们一来,这堂上就鸦雀无声,我看你还怎么跟人谈生意。”
延羲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时候尚早。”
少顷,有丝竹舞乐声起,十几名宫娥飘然上殿,翩翩起舞,堂上气氛顿时活跃许多,众人也渐渐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延羲和阿璃的身上,饮酒阔论起来。
阿璃偷偷朝慕容煜的方向瞄了一眼,见他正侧头与克尔合聊着什么,表情十分专注。
她收回目光,却刚好撞上了身旁纤罗公主的视线。
这还是阿璃第一次近距离地与纤罗照面。
烛火灯光之中,只见她高鼻白肤红唇,一双大眼睛盈盈生辉,美的明艳照人。
纤罗含笑着朝阿璃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仰头喝下。
阿璃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随即也举杯一饮而尽。
纤罗笑道:“没想到王妃也是个爽快性子,倒像是我们大漠的女儿。”
阿璃见她开朗随和,字面上又颇显亲近,本想说几句客气谦逊的话,可一开口却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咄咄之意:“公主言重了,不过就是喝个酒,跟性子爽不爽快没什么关系。”
身旁的延羲似乎轻笑了声,阿璃扭头瞪他,“你笑什么?”
延羲睨了阿璃一眼,并不答话。
阿璃撇了下嘴,抬眼却看见慕容煜正望着自己。
慕容煜今夜穿着件玄色绣金线的华服,衬得五官分明,英姿飒爽,此刻见阿璃看向自己,薄唇弯出了道浅笑。
阿璃却迅速移开了目光,低头喝着酒。
舞蹈换了几轮,殿上的气氛越发活跃起来,开始有人站起来四处敬酒。
延羲低头对阿璃说:“燕国人嗜酒。所谓的酒宴,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耍酒疯。”
阿璃颇有些吃惊,“可这是王宫啊,他们也敢乱来?”
延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阿璃,“你偷偷送走青遥那晚,我不是也在这乾元殿跟这帮人喝过酒吗?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他凑到阿璃耳边,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你看看,燕国的舞姬实在太丑,非得要人喝得酩酊大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