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仲奕笑的时候,那颗小小的黑痣也会被轻轻牵起,略带弧度地微微上扬着。
这个细微的举动,曾在阿璃小时候、给过她莫大的安心与勇气。
仲奕笑了,就表明他不会离开。
只要他不离开,自己也就不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仲奕?”
“嗯。”
“你能……笑一笑吗?”
“好。”
可阿璃感觉不到仲奕的笑。
她紧抿双唇,犹疑不定,最后轻声轻气地问:“仲奕,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
只是感觉使然而已。
她的语音犹疑,“我答应过、要陪你浪迹天涯的……”
仲奕抬起手,轻抚过阿璃的发丝,“你在蓟城,会更安全。跟着我,什么也不会有。”
阿璃的喉咙莫名的骤然发紧,酸意亦涌上了眼角。
她想再信誓旦旦地说几句复兴东越、谋求权势的振奋话来,嘴唇却微微颤抖着。
她握着仲奕的手臂,有些不知所云地喃喃道:“其实……如果你……我其实……”
仲奕揽住了阿璃,把她的头摁向自己的胸口。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以男女的身份如此亲密地相拥,亦是最后一次。
“阿璃,其实你从来都看不清自己。”仲奕低声而缓慢地说:“你最渴望得到的,从来都不是无牵无挂的漂泊。恰恰相反,你真正想要的,是能让你心甘情愿接受的羁绊。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不再觉得孤独,让你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弃、舍不得不想见。”
阿璃觉得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呼唤着,可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仲奕的声音,透着陷入回忆之中的迷惘和低幽,“你还记不记得,墨翎载着我们去看海上明月的那个夜晚?一整晚,你都很高兴,眉眼里一直含着笑。我从未见你那般笑过……你告诉我,你刚从一个开满海棠花的地方回来……”
阿璃的头抵在仲奕胸前,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和他的微笑一样,总让她觉得安心、觉得宁静。
可她现在却觉得自己在发抖。
仿佛,是在生气,又仿佛是在悲伤着什么。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阿璃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后低声说道:“我得走了。你在东海等我的好消息。”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掀开被子、翻身下榻,疾步朝门口走去。
“阿璃。”仲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璃停下了脚步,等待着。
黑暗中,仲奕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缓慢,却又显得格外清晰,“我希望你能幸福。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这两句听上去有些突兀且毫无缘由的话,阿璃却听懂了。
她抬手捂着嘴,抵挡着自喉间涌起的哽咽,无声地伫立良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
月光下的庭院之中,延羲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璃出了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阿璃垂着眼,快步越过延羲,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外走。
延羲快步上前,抓住阿璃手臂,带着些许压抑的怒意说道:“我早警告过你,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留意。不但是我的人,还有燕国的人。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非要在婚礼前一晚来讲?”
阿璃竭力克制着胸中悲怒难辨的情绪,却又忍不住将眼前的一切苦境迁怒于延羲。如果不是他,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甩开他的手,“你明明知道我明日入宫后就难得再有机会出来!我不趁今晚讲,什么时候才能讲?你自然只惦记着如何救你妹妹,生怕婚事出了什么纰漏,可你若真逼急了我,我明日还真就不嫁了!”
她神情倔强,扬着头,剑拔弩张地等待着延羲的反唇相讥。
出乎意料的是,延羲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花美不过你 (二)
两人对视了片刻,阿璃心乱如麻,倒先没了脾气,呼了口气说:“算了,我今夜心情不太好,跟你没关系。我回去了。”
语毕,她旋身欲走。
延羲从身后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你又怎么了?前几日不都是好好的吗?”
阿璃觉得烦躁,只想快些回屋去,敷衍着说:“我明日就要嫁人了,心情不好是自然的。”
延羲不肯放手,“倒底所为何事?是不是东越仲奕跟你说了什么?”
阿璃扭着身子,矢口否认:“不是。”她见延羲今夜竟反常的有些追根究底,好像自己不给个理由就不放行似的,于是随口诌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坡会上跟人跳过舞就莫名其妙地嫁人了,所以心情不好,行了吧?”
延羲指间的力度缓了下去,但却没有完全撤离。
“就为这个?”
“嗯,就为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跟我来。”
延羲不容分说,拉着阿璃穿庭过园,一路行至他就寝的庭院。
庭院中树影疏疏、花香暗送,廊下的灯笼柔光温和,门口几名侍者模样的人躬身静立着。
室内灯烛通亮,床榻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似乎还没有人用过。
延羲从箱子里取出一套衣服,放到榻上,对阿璃说:“你先把这个换上,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转身出屋,对门外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其中一名侍者迅速地跑了出去。
阿璃满腹狐疑地走到榻前,展开放在上面的衣物,见是一套蓝底带刺绣的暗夷族女子服饰。盘肩和袖口上绣着艳丽的五色花鸟图案,百褶裙上印着蜡染出的花纹、点缀着精美的刺绣。
阿璃怔然出神片刻,恍惚记起这是自己与延羲流落暗夷时、蒙卞曾借给过自己的那套衣裙。
她缓缓伸出手,轻抚着上衣和裙摆上的刺绣,本已思绪翻涌的心间又添一丝怅然。
小的时候,她很羡慕寨子里可以穿这种漂亮衣裙的大姐姐们。依照暗夷的习俗,姑娘们穿上百褶裙,就表示长大成人了。
她总喜欢摇着阿妈的手、一遍遍追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裙子。
阿妈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要去坡会的篝火边跳舞的时候,阿妈就做给你穿。
小璃珠掰着指头算啊,等自己长到十五岁,还有多少个年头?
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十五岁的生辰礼物,会是一副冰冷的刚玉甲……
阿璃踟躅良久,终于换上衣裙,缓缓推门出屋。
月光下,她容颜清丽,眸色晶莹,百褶花裙随着她踏出的每一步而盈盈翩转,愈发衬出娉婷婀娜的身姿来。
延羲移开了目光,却一时又不知该望向何处,仓皇间,只得仰头看着月亮。
阿璃走到他身边,“蒙卞妹妹的衣裙怎么在你这里?”
延羲说:“他听说你要嫁人,就专程回暗夷取了这套衣裙来,想要送给你。我怕引人怀疑,所以一直没有交给你。”
阿璃明白自己暗夷人的身份一旦被揭穿,以如今暗夷跟陈国势不两立的情形,只怕整个扶风侯府都会被扣上里通敌国的罪名。
“蒙卞回过襄南?我怎么不知道?”
阿璃担心蒙卞说漏嘴,所以并没有把自己打算送青遥去东海的事告诉他。为了防止被识破行踪,沃朗还特意寻了个藉口,比蒙卞更早地离开了襄南。
事实上,蒙卞走之前,阿璃也没怎么见过他,或者说,刻意地没有跟他碰面。
蒙卞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钻研蛊虫之类的稀奇事物,二就是编排各种藉口和说辞来撮合延羲和阿璃。
阿璃的婚讯传开以后,他不依不饶地找他们要解释,延羲花了好些工夫才把给他“劝”走……
阿璃清了清喉咙,低头看着裙上的刺绣,“这衣裙是他妹妹唯一留下的东西,我还真不好意思收下。”蒙卞曾请沃朗用巫术寻找过妹妹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延羲淡淡地说:“你要是知道他最开始是如何痛骂的你,就不会觉得收了他东西有何不妥了。”
阿璃抬头问:“他骂我什么了?”顿了顿,又立即意识到什么,愠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延羲嘴角勾出道笑,却不作答,转身跃上了院墙,示意阿璃跟上去。
阿璃恨恨地咬了下牙,撩起裙摆,追上了延羲。
两人出了驿馆,穿行在漆黑的蓟城中。
燕国的都城开阔而肃穆,靠近宫城的一带平时来往的人不多,却大多高宅深巷、街道繁复交错,不容易识别方位。
月色之中,延羲衣袂轻扬、身姿潇洒地掠过屋檐壁顶,似乎对城中的一切并不陌生。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入了一户院落之中。
庭院和城里大部分大户人家的一样,十分宽敞。院墙四周,栽种着红叶重重的枫树。
阿璃借着月光,隐约瞧见院子正中好像放着堆东西,却看不清是什么。
延羲拉着阿璃走到一株枫树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阿璃小心翼翼地铺开裙子,慢慢地坐到树下。
月色溶溶,树影疏疏,夜风微凉,清香暗送。
不远处的院子中央,蓦地出现了一点闪烁的光亮,摇曳着慢慢变得明旺起来,继而腾地窜地而起,燃起熊熊而热烈的火焰。
阿璃正惊疑的想站起身看个究竟,却见一道俊逸的身影、背映着金色的火光,风姿翩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延羲微微低着头,唇畔笑意淡然,凝视阿璃一瞬,用暗夷话缓缓说道:“石海寨美丽的璃珠姑娘,今夜可愿与我在篝火畔踏歌起舞?”
阿璃愕然的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原地,仰着头瞪着延羲,一动也不能动。
延羲伸手将她拉起来,“上次在暗夷你没跟人跳成舞,还朝我发了一通火。今晚我陪你跳一整夜,算是赔给你了。”
阿璃回过神来,却愈发窘了,嗫嚅着说:“谁要你赔……”
延羲并不辩解,径直走到火堆前,扬了扬握在掌心的阿璃的手,眉梢微挑地问:“你喜欢什么歌?”
阿璃望着火光怔然出神,只觉此刻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奇怪的幻觉。
延羲见阿璃不说话,豁尔一笑,“你是石海寨的,那我给你唱首山茶花的歌吧。”
他拉着阿璃,慢慢踏起了步子,轻声唱起了暗夷族流传了千百年的歌谣:
哎嗨咿尔哟
三月茶花开
燕儿双双飞
花开美如画
我的阿妹哟
花美不过你
……
金红色的火光映在延羲英俊的脸上,在他如画的眉眼上投下了点点碎光。
他的声音不大,低低沉沉的,却又是难得的柔和,目光始终须臾不离地停在了阿璃脸上。
阿璃身体僵硬地跟着延羲踏着步子,既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又恍不自觉地被他的歌声吸引。
延羲一曲唱完,把阿璃拉得近了些,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我唱得如何?”
依照暗夷的习俗,小伙在篝火畔对姑娘唱歌,代表着示爱,如果姑娘觉得小伙唱得不错,开口称赞,则表示她对他亦有好感。
阿璃紧抿着嘴,垂眸不言。
延羲说:“你别多想。我也没对人唱过歌,只不过是想知道,假如我不是我,而只是枫木寨里一个寻常的男子,会不会有姑娘在坡会上对我动心。”
假如我不是我?
阿璃心想,这算个什么说法?
可既然延羲这样问了,她若不回答,反倒显得矫情。
“还不错。”她轻声说了句,眼也不抬。
延羲牵着她的手,慢慢转过身,含笑面对着她。
他拉着阿璃,倒退着绕着篝火缓步而行,仿佛闲适地踏着舞步。
阿璃脚步越发笨拙起来,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踩到延羲的脚上。
延羲揶揄道:“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刚才还嚷着要跳舞,现在却是让我拖着你走。”
阿璃听延羲挖苦自己,反倒放松下来,扬头反唇相讥道:“你还不是一样,刚才凶神恶煞地说什么我的一举一动都有燕国人监视着。现在带我来这里,又是穿暗夷衣服,又是唱暗夷歌,难道就不怕被人看了去?”
延羲笑道:“凭我的内功修为,想要被人窥探还不容易。”
他此刻的笑容纯净自然,跟平日判若两人。
阿璃清了清喉咙,说:“慕容煜早就知道了我是暗夷人。你说,他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我们?”
延羲笑意更深,摇了摇头,“他若是个聪明人,就不会。相反,他应该巴不得我们暗中倒戈,帮暗夷削弱陈国。”
他的暗夷话一向说得流利,不带半点中原口音,此时却声调不自然的微微上扬,把“我们”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两人又绕着火堆走了会儿,阿璃停下脚步,对延羲说:“行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明天我依旧高高兴兴去嫁人,帮你换回妹妹。”
延羲也驻了足,脸上笑意犹在,眼神却暗沉下来,淡淡地答了声:“好。”
☆、花美不过你 (三)
阿璃走回枫树下坐着,手撑着下巴,望着明亮的火光出神。
延羲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
阿璃盘算着明日的计划,在脑海里演绎着要走的每一步,担忧着仲奕的安危,惆怅着越来越近的离别,和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将来……
她侧头看着延羲,“明天你救回青遥,会让她去见仲奕吗?”
延羲不假思索,“不会。”
“为什么?你明知道青遥一心都在仲奕身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如今东越江山已失,你和仲奕之间再没有什么好防备的了。”
延羲看着火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正因为她一心系在了仲奕身上,我才不能让她去见他。仲奕心里并没有她,她又何必自增烦恼。”
阿璃嗤笑道:“你不让她见仲奕,她就能忘了他、不再喜欢他么?再说,你怎么知道仲奕心里没有她?他们好歹是结发夫妻,情份不比旁人,如今又有了个儿子,合该一家团聚。你这个做哥哥的,管得也太宽了些。”
延羲偏过头,神色复杂地盯着阿璃。
阿璃被看得心虚,又不敢露了破绽,保持着倔强的神情,挑衅地看着他。
她很清楚,明日自己送走青遥,延羲发现时必然震怒。
他会怎样报复自己?
又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放过仲奕?
延羲凝望着阿璃半晌,蓦地一笑,“我管得太宽?前些日子,是谁半夜偷听别人的谈话?又是谁生怕弟弟得不到娶妻生子的幸福?”
阿璃朝他翻了个白眼,双臂拥着曲起的膝盖,抿着嘴不再说话。
延羲拾起身旁一片落叶,捻在指间翻转了几下,轻轻挥手而出。
枫叶击入火堆,撞出点点红色火星,如尘埃般的在火焰中漂浮渐落。
阿璃下巴搁在膝上,望着骤然明亮的火光,突然有些毫无缘由的,想起了四年多前,自己跟延羲在暗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围坐在篝火畔,同样温暖明旺的火光,同样静谧的夜晚,同样的人……
暗夷璀璨而纯净的星空,自己莫名其妙失去的那个初吻……
如果一切可以退回最初的起点,该有多好?很多事,她一定不会任其发生,很多人,她也必定不会失去。
只可惜,
时光不能倒转,人生亦不能重来。
阿璃怅然若失,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喃道:“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延羲沉默地朝火里又弹了几片落叶,缓缓起身离去。
过了会儿,他一手提了个酒坛,一手拎了只酒盏走了回来。
阿璃惊异地回过神来,“这地方也是你的?”
她恍惚记起,延羲曾提过,金三帮他在蓟城也置下了产业。
延羲点了点头。
阿璃知道延羲是不喝酒的,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个满盏,一口口地喝着。
“这枫树也是你种的?”
阿璃仰头看着头顶的枫叶,举盏一饮而尽。
延羲“嗯”了声,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亲手种的。”
阿璃觉得延羲的话有画蛇添足之嫌,可又懒懒的连出言相讥的力气都没有,低头自斟自酌着。
她一向自恃酒量不错,常常和仲奕分享完大半坛子也不觉得醉,加之此时心情憋闷,喝得有些毫无顾忌。
北方的烧刀子酒,却是比南方的米酒要烈上好几倍。小半坛入腹,人竟已有些醺然……
延羲默默地坐在树下,看着阿璃一盏接一盏地豪饮着。
夜风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