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留白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问:“那我算什么?”
管平安陷入深沉漫长的沉默中。
沉默过后,他答应了。
他将为此背弃自己的原则,他将为此沉沦痛苦。所有一切,他都承受。
两人同样复杂的心情和窘境,被由于物体坠地的发出的声音打断,苏留白转头看去,白羽苍白含泪的模样进入视线,身边站着满脸怒气的张旭杰,他们身后,是手术室还有他科室内的同仁,因为听说苏念乐将捐献骨髓的消息前来探望,没想到听见这样一段交易,他们脸上的表情亦是十分精彩。
张旭杰问道:“你知不道自己的行为是在谋杀,谋杀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孩?”
苏留白垂下眼睑,“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这样错下去?”
“是。”
白羽嘴角抽动几下,不知是哭是笑,最后终于难以承受,掩面离去。
张旭杰冷着脸瞪着管平安,“你们会糟报应的。”又瞪向苏留白,“如果你真的做了这种事,以后我们不再是兄弟。”
说完,追白羽而去。
王蓉在身后“哎”了一声,却没有叫回他。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那些人面面相觑,相继走了。
苏留白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发苦,但什么都没有说。
“苏医生原来在这,司机给我打电话说你们早来了,怎么站在这里说话呢,咱们进去说吧。”
来人正是叶致远,原来他看早就过了预定的时间,所以急着给司机打了电话,却被告知人已上去,关心则乱,面对上亿的生意他能做到熟视无睹,面对拯救女儿生命的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等不了。
说完,叶致远突然看见站在他身旁的管平安,疑惑的目光一闪而过,他笑着伸出手去,“管总怎么也在这里?幸会。”
管平安回握住他的手,笑容璀璨,“幸会幸会,我也是来见故人的。”
叶致远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又向苏留白说:“苏医生,咱们进去吧。”
看着叶致远脸上希冀的神情,苏留白艰难地说道“对不起叶先生,我不能带念乐去了。”
叶致远听了,脸上瞬间闪现错愕,不解,愤怒的神色,由于绝望太深,希望来之不易,巨大悲喜让他忘记掩藏心情,他失声道:“什么?”
“我说不能带念乐去了。”苏留白重复。
然而到底是见惯风起云涌的人物,叶致远很快稳定情绪,他凝视苏留白一会儿,将视线转向言笑熠熠的管平安,沉声问:“不知叶某哪里得罪了管小姐?”
管平安翘着唇角,却将视线丢到随后跟出来的文华身上,明明五十几岁的年纪,衣食无忧又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又处处显得雍容端庄,是交际圈中声名出众的贵妇人。
然而她越是美丽动人,管平安心中阴暗灰冷的恨意就越浓。
“我与叶先生也是故人,只是您贵人事忙,当然记不得我这样的角色,但我相信叶夫人的记忆不会那么差,您不妨向叶先生解释解释,我为什么阻拦我的儿子去救你的女儿?”
她说“我的儿子”四个儿子这四个字时加重了语气,这话一出,文华的脸色立即变得惨白,亏被叶细雨扶住才没跌倒在地上,叶细雨感到母亲身体微微颤抖,不解地问道:“妈,你怎么了?”
文华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管平安泛着笑意的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费力地钻出来。
“他竟然是你的儿子!你是来报复我的,是不是?!”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让你女儿生病,报复你的是天,是天意。”管平安说着,发出畅快的笑声。
伴随着管平安的笑声,文华哀嚎一声,晕厥过去。
叶致远忙帮着女儿扶住妻子,将她抱起,回头冷冷对管平安说:“等我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去拜访小姐。”
管平安止住笑声,声音变得恍惚,“来吧,快来吧,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只是希望到时候,你还能这样怨恨我……”
事已至此,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其中必然有隐情,叶微澜想要质问,却被叶致远呵斥离开,电梯前只剩下苏留白和管平安,还有一个始终好奇始终沉默苏念乐。
管平安看着叶致远离去的身影沉默了半晌,忽然蹲在苏念乐的面前,捏捏他略显稚嫩的脸,问:“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苏念乐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看着管平安满面笑容,也摸上她的脸,说:“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
管平安哑然。
“明天你和孩子搬到我那里。”管平安边开车边说。
“你搬到我那去儿。”苏留白直接说。
管平安皱眉,想起苏留白一直还居住的破旧的小区,“我那里比较宽敞。”
“却不是你家。”
管平安握紧方向盘,“可以另找房子。”
苏留白坚持地摇头,“就去我那儿。”
两人都固执而纠结。一路上,他没有问她关与叶致远的纠葛,回到家中,礼貌地对她道谢,就牵着苏念乐回家。
苏念乐频频回头向她张望,问她:“你会来吧?”
管平安不想看见他失望的表情,只好点了点头。
回身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忽然看见那扇熟悉的令她一直忽略的窗一闪而过,于是不由自主地,她向那个方向挪动脚步。
你说人最眷恋的是不是少年时最无虑的时光。
什么都不懂,懂了也不理。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活。
☆、11
管乐最美丽的时光埋葬在这间小小的房子,伴随着轻歌曼舞和流言蜚语,一去不复返。
钥匙一贯扔在门口的地毯下,她弯腰捡着,沾满一手灰尘。打开门,开启了一座满是尘埃的静谧空间。房子里发生的故事附着在每一个物体上,印进眼中,就带起一大片痕迹。她恍然看见泛黄的时光中,玲珑窈窕的女人趴在窗前看向窗外,眼神孤独,指间点着的烟已经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
回忆里甜蜜和苦涩都令人窒息,只因故事里的人物早就分崩离析。
管平安咽喉哽咽,许久忘了喘息,她惊痛莫名,不知道和这屋内灰尘一样厚重的自己脸庞已是如何沧桑。她伸出手缓缓捂住双眼,眼泪就从指缝往外淌。
她开始埋怨苏留白执意将自己带进一个苦痛的回忆中,是不是他设的一个妄图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陷阱……
逃似的离开那个被白色纱布笼罩的空间,逃似的离开她晦暗的青春和永远年轻的管乐。——她的母亲。
二十几年了,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即使诺大的别墅永远空出一个房间装满她留下的物品,她在他心里的影子终究是模糊了。这其实不能怪他,活着的人该想着怎样好好活着才是正经事,一直缅怀过去的人是走不太远的。
他的视线一一掠过精巧的梳妆台,厚重的衣柜,粉色的床,属于管乐的记忆就又在他脑海里活了过来。
叶致远靠在窗前抱着双臂,指间夹着的香烟只抽了一口,任它独自燃烧。
窗外清冷的月光投进惨白的亮,却照的一室昏黄。唯有床头墙壁高挂的婚纱照上,新娘脸上的喜悦娇羞,显出几分艳丽。
叶致远一整晚盯着新娘娇艳的脸,心里想道:原来你真的去了天堂。
年轻时赌气独自闯荡,涉世未深被骗走一身家当,却不肯向父亲低头,性情桀骜,更不肯对人卑躬屈膝,于是寒冷的夜里只能睡在美国街头,然而最难熬的是肌饿,它的力量足以毁灭一切伦理道德,何况只是他小小的自尊。
后来他找到一家餐馆做服务生,真正开始了解生活的真谛。懂得弯腰其实并不代表卑微。
他诚挚地面对工作,兼之面容俊俏,得到不少的小费,却不知已令他人红了眼。一名白人服务生聚集了五六个黑人大汉将他围在巷子里,抢光所有的钱,又将他打了一顿扬长而去。
他攥紧拳头,眼中愤恨难当,死咬着牙却始终不发声音。
静静趴在狭窄的小巷中,不知过了多久,眼角出现一双皮鞋。他费力地抬眼看去,是个笑颜如花的女子。
她说她叫管乐,是个被遗弃的流浪儿,要是他不肯起来的话,他们能不能在这个角落凑合一夜,反正她是无处可去的。
管乐素白的皮肤在夜晚微弱的路灯下闪着光芒,叶致远感受到自己心脏脱轨般的跳动。
后来怎么就成了这样呢,他不明白。
文华是军区大院出名的美女,他是出名的流氓,人人都爱美女,流氓也不例外。
那时身边整日围着文质彬彬的男子,叶致远痞痞的调子格外不同,她多看了几眼就认定这个男人。两人情到深处,互定了终身,然而文华的父亲是极不喜欢叶致远的,为了断绝两人关系,便将她送去美国留学。
叶致远痛恨这样规矩正派的家庭,加之与父亲之间的矛盾难以化解,随之气愤难当地追了过去,却不知到她到底在那一所大学,然后就遇到了许多坎坷,和他的天使。
后来,有段时光,他确实已经忘了文华,忘了他心中那一段青涩的爱恋,忘了他为什么会来到美国。
经济条件好些时,他带她回到中国,不久就结了婚两人住在狭小的房子中,一点不觉得拥挤。后来他看准时机下海经商,捞到第一桶金的时候,叶致远带着她到本市最贵的一家酒店吃饭,那顿饭花了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
他的事业越来越顺利,人也越来越忙,有时出差半个月都不回家,管乐大着肚子细心为他整理行李,半点怨言都没有。
当他终于觉得自己有资本站在叶家的时候,文华回国找他,还带着个三岁大的孩子。她说这是他的骨肉。她说自己从没背叛过他,找他不过是想带孩子见见父亲,她哭的时候也是极其漂亮的。
他惊愕莫名看着那个孩子,他不哭不闹,瞪着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从那以后,他心里藏了秘密,两人就不再亲密无间,叶致远有时半宿半宿地抽烟,人明显消沉了下去。管乐是何其通透的女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
有一次他忍不住去看文华和孩子,被管乐尾随其后,她知道了全部秘密,当晚他回到家中,那盏总是为他点亮的灯开着,人却消失在人海,只留下一封诀别的书信和离婚协议书。信里大概说让他照顾文华母子,不要找她。
那段时间,他快要疯了。找遍整座城市,整整半年落魄地生活,生意也不管,后来全部亏空。文华那段时间一直留在他身边,他看着听话懂事的孩子,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他想起许诺给她的不孤独不辜负的诺言,一生难偿。
说起这段往事,叶致远眼眶一直红着,管平安看着他手中拿着管乐年轻时的照片,颤抖地伸出手指抚摸。
“当时不敢对她说出实情,只因为太了解你母亲的性情,爱时肝肠寸断的,不爱时决绝无情……没想到,她会生下你。”
管平安此时坐在钟家的客厅,听着叶致远追悔不已地回味往事,一时觉得想笑。
“你说这么多,无非想让我救你的女儿,可是,我回国,然后让你知道这些并不是为了进你的家门,接受你所谓的补偿或是为了你抛弃我的母亲而报复。看来你夫人没有对你说出全部,等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了,叶先生,我是如此热切地希望你了解所有的事实,你就会因为我曾经的绝望而深刻地懊悔和悲伤。曾经的事情,叶家将要付出血的代价。”
叶致远从没这样低声下气过,他愣愣的看着管平安,张着嘴还想说什么,管平安却抬脚上楼了。
佣人是认识叶致远的,她不明所以,上前小声地对他说:“这个女人很没人情味的,叶先生,不知道钟老爷怎么就找上她了呢?”
叶致远听了这话又愣了片刻,揣着心里的疑惑飞快地驱车赶回了家。
回到家中,佣人说夫人一直在房间没有起床。他径直去到房间,文华躺在床上沉睡,脸上似乎仍然保留那日的惊恐,显的柔弱不堪。叶致远想要揪住她问话的冲动缓和了几分,他站在落地窗前,静静等她醒来。
良久,文华慢慢睁开双眼时,便看见叶致远的脸,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回来了?”
叶致远平静地“嗯”了一声。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文华问。
“什么都没说。”
文华挣扎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柔弱地说:“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随便吧。”
“随便?”文华又露出一个同刚才一样的笑容,她的嘴唇不像之前红润了,却依然十分好看。她毕竟是生来高贵的美人。
“好吧。我就想到哪说到哪儿吧。大概是我们结婚后的第十六年,向阳变得有些神秘,频频往外走,还逃课,我就想是不是他早恋了,可对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不三不四的女人该怎么办。于是我派人去跟踪他,而通过那人拍回的照片,我大吃一惊,你猜,我看见了谁?对,就是她,管乐,她身边还有个孩子,是个女孩儿,短短的头发,那一脸的桀骜不驯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看那照片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你的女儿。”
叶致远听到“你的女儿”几个字时,瞳孔紧紧一缩,文华看见了,无力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向阳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她们我不知道,可为了让他们少些来往,我把向阳送到国外留学,满以为会于他他们断绝来往,可有一天,那个孩子——管平安,她来到我们家,你或许已经不记得,那年老爷子生病住院,你知道消息立刻赶去,那孩子当时就在门口,她拦住你的车,想要告诉你她的母亲遇到车祸,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想要在临终之前见上你一面,可你当时心急如焚,不听她说话,让司机将她赶到一旁就匆匆走了。
她后来求我将你的电话号码告诉她,我却迟疑了,我将她赶走了。致远,你知道一个女人最难过的是什么吗,是明明知道他的丈夫心里装着别人还假装毫不在意。我承认我自私,我拒绝了她。我害怕她会打乱我们的生活,我也怕我的女儿知道她们的妈妈竟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后悔了,致远,如果我知道老天要报应在我们女儿身上,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文华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半天,叶致远又点起一根烟,没有出言安慰,淡淡地问道:“还有别的么?”
他从来不在卧室抽烟。文华哭泣的声音哽住。她趴在被上的脸被泪水打湿,沉默了半晌,缓缓说:“大概又过了一年,她抱着一个婴儿来到家中,依然是要见你,我说你出国大概几个月才回来,她听后十分绝望,这时孩子哭了起来,我见那孩子脸色青紫,知道肯定是生了病,果然,她说那孩子患了先天心脏病,急需手术治疗,可手术费要五十万,她跪在我面前求我借给她,我那时就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叶致远听到这,用力将烟蒂掐灭,冷冷问:“什么决定?”
文华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颤动着唇,说:“我拿出一份断绝关系的协议书,告诉她只要永远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我就给她50万。……她答应了。致远,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只是太爱你,太在乎你,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她再一次哭的失去声音。
“断绝关系协议书?文华,你傻啊,要是骨肉亲情是一张纸就能断得了的,我现在早就不是叶家人了啊……”
☆、12
叶致远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以此来缓解心中难言的痛楚,但这毫无作用,他想他需要静一静来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来接受忽然出现一个女儿或即将失去另一个女儿带来的事实。
他这时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走路都变得歪歪扭扭,停挺直的脊梁好像再也伸不直地弯曲下去。世界忽然一下变得模糊起来,他将手抚上胸口,那里死去活来地疼,这么走出了几步,竟再也坚持不住,忽然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看见四周雪白的墙,二女儿细雨与男友程英关切地看着他,他问:“你妈呢?”
叶细雨面有难色,“她说没脸见你,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