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留白很专注。他专注的时候往往只能做一件事,这也使他在兼顾两件事的时候往往词不达意,凸显笨拙。
他一边专心开车,一边专心留心管平安,这让他很费脑筋,最终也使管平安不胜其烦。
“你到底开车还是看我?”
苏留白憨笑,但余光已不再追着她。
回到别墅,佣人已经准备好晚餐,苏念乐正用他短小的手控制长长的筷子,人类会凌驾万物的原因或在于此。也正因为孩子在,管平安放弃了上楼的打算,而是变换脚步往桌前走,苏念乐看着他们并齐的身影的纯黑色的眼眸闪了闪,张嘴笑,“你们上哪玩去了?”
苏留白笑嘻嘻地揉他的头,侧身坐下,“去钓鱼了,改天带你。”
苏念乐耸耸肩,“幼稚。”苏留白又笑嘻嘻地跟他开玩笑,问在新学校做了什么,苏念乐表情淡漠地一一作答,有理有据间完全不像个孩子,管平安又是一阵恍惚,她总能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太多自己的站在悲哀之中的影子,那个影子总提醒自己你的阴暗和不阳光的人生,可她没有能力赶走那道令人厌恶的影子,就如同不能让自己站在炽烈的炎日中暴露所有的秘密。
昨天下午,开完那场足以震动惠丰的会议,她去到工地巡视,其实那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工地,只能是一堆破房子。
破房子们被巨大轰鸣的机械由上到下,或由里向外,总之是被毫无秩序的秩序支配,它们总归要化为虚无,所有贮藏在其中的记忆也将灰飞烟灭,它们曾拥有的土地上将会建起更辉煌高伟的广厦,然而都与它们不再有关联。
毁灭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毁灭后的重生也不见的多艰难,只是谁都没有凤凰涅槃的本领,脱离轨迹的事实总会留下痕迹。好像时光不能倒流。
苏留白坐在孩子左侧,她坐在右边,回国之后他们仅有的几次一起吃饭的机会总被她心有挂碍地难以达到融洽,她夹起一块肉到他碗里,惶恐地想他多吃点,苏留白夹起颗青菜放在那块肉上,警告他不准挑食。
他们如同真正的父母一般,管平安甚至一度感受到家的温馨。
然而事实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不能更改,过了这几天她将面临人生的又一次至关重要的选择,厉城,屏幕上的男人,他代表着她必须要面对的困境,当然如果妥协,所有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可她内心里是不愿意再次抛弃一切投降的。
管平安再次守候在孩子的床头,她沉浸于这种参与他成长的方式,看着他熟睡时才露出的一丝无邪,膜拜似的轻吻他额头。
苏留白站在门口,灯光穿越他狭长的影子的缝隙插进门内,管平安跟着他向外走,站在走廊中回手关上门。
回到房间,苏留白去洗澡,而当他自浴室光着上身出来时,一眼看见管平安站在窗前萧索的背影,她双臂环抱,一脸思索,手里夹着燃着的烟,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吸,已留下一长截未落的灰白色的烟烬。
苏留白拿毛巾一边擦头,一边向她走,他知道玻璃中自己的身影混着夜色映象在她眼中,就如同自己注视她反射的目光前行。
他从后方轻轻将她抱住,下巴放在她肩膀,有种亲昵和讨好,管平安微微侧头,淡淡地问:“干什么?”
一出口,苏留白身上沐浴露的气味好像吸烟一样先钻进嘴里,然后兜了一圈进入鼻腔中,发出淡淡的馨香。苏留白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你还洗不洗?”
管平安把将燃尽的烟放进嘴里抽吸了最后一口,然后将烟蒂顺手按在身前的水晶烟灰缸中,“今天没心情,改天吧。”
“啊,”苏留白有些失落,问:“刚刚你在想什么?好像心情很不好”
“想起在美国的事,”她顿了顿,“坏事居多。”
“既然这样就别回去了。我们,一直就这么生活行不行?”
管平安陷入一阵沉默,然后她回过身将耳朵贴近他火热的胸膛,“你怎么从来不问我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认识管东鸣,又为什么去美国,最后为了什么回来?”
苏留白的手顺着她的头发抚摸,感觉此刻她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这样,但她总是独自忍耐着。
“我很想参与你的人生,很想告诉你我不愿意你跟管东鸣在一起的感觉,可如果我说了这些只会让你离我越来越远。你总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害怕别人将你看穿,毫无安全感,即使你在我身边时候依然如此,不能让你安心放下,与其埋怨你不如痛恨我自己。”
管平安勾起嘴唇,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嗓音低哑地说:“你错了,留白,这么多年,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能睡个安稳觉,在美国的时候我患上了忧郁症,每天每夜睡不着,吃大把的安眠药,酗酒,偶尔睡了眼前也全是那些人的身影,他们交错了时空和我攀谈拉扯,我想和他们在一起,可是我还是会醒,有时我想如果永远都醒不来就好了,可我在乎的都留不住,即使在梦里。”
“能,能留住,如果你肯对我一点在乎,我就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你偶尔看我一眼就好,我要的不多,很好养。”他轻轻说,因她的梦境感到心痛,又忍不住因为她表现出的脆弱而开心。
管平安勾起嘴唇,梦呓一般说:“你真的不会消失么?”
“不会,我保证。”
“诶”她轻叹,“抱我去床上吧,都怪你带我去那里,今晚我很累,先睡一会吧。”
苏留白依言将她抱到床上,她好像累急了,有气无力地眯着眼,他给她盖上被,自己也钻了进去,长臂一捞,将她困在怀中。
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他们的肉体关系一样简单直白,只不过青天白日的时候有太多的顾忌,而在夜晚之间,他们内心中的困兽得以一时的松脱。
唉,他们呀,注定要绕许多弯路,经历许多磨难,才能知道一生一世的漫长,其实也很短暂。
管平安这天起的很早,鱼肚翻白的天际阴沉不定,她在窗口透出来的微微的光亮中穿好衣服,乘着清风沿着寂静空旷的山路奔跑。不是慢跑,是全力的奔驰,在一定的速度和颠簸中两侧的一切不断向后,向后,再向后,很快额上就布满了汗,她感到心脏剧烈的跳动和疼痛,嗓子里好像含着刀片,尖尖的棱角一下一下切割血肉,一阵阵腥甜。呼吸也开始费力。
然而她依旧跑,狰了命般向前。好像她能跑到终点看见海枯石烂似的。
毕竟不是运动员,甚至素日都是惫懒的,再跑了一会儿就跌在路边,她用力地喘息,但一时不能带走胸腔中剧烈的疼痛。
路边青草长的正好,躺在草上侧眼看日出东方,就像一个流浪的疯子。
她知道自己是不能控制内心的疯子。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鞋,洁白的必然是套在某个人脚上的鞋子,鞋舌歪扭着,好像也赶了很久的路。
管平安视线往上,经过那块金光闪闪的表盘看见了苏留白生气的脸。
☆、34
管平安了然地看着苏留白苍白的脸。他也费力地呼吸着,好像把她嗓子眼里的刀片吸进呼吸道里似的难堪。
“你在干什么?”他语气里的质疑让管平安皱了鼻。下一秒她弯起唇角,“思考。”
“你知不知道这么跑也会死人的?”
管平安摇头,“跑个步也要死,你告诉我还能干什么?”
说完这话,她感到一阵眩晕,苏留白冷漠的脸也在眼前飞转,她脸又白了白,翻身吐了,但哪里能吐的出,只干呕了半天,胃里翻江倒海一片。
“还不拉我一把,真想我死这啊。”
苏留白哼了哼,蹲下将她抱在怀里,刚想站起,也是一阵眩晕,两人便跌在管平安刚躺的地方。
管平安枕在苏留白的并不健壮的胸膛上笑不可支,苏留白长眉竖起,长叹口气,“你回来这几个月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管平安敛住笑,“留白,你这一生还长。”
“你是不是又想说其实并非非你不可?管平安,我并没有强迫你一定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一个小小的诺言没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不现实,你也不必一再说这种话,我知道,其实失去谁生活还不是是要过下去,所以就算你下一秒离开我会难过,但也仅仅是难过而已,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值得在意的东西,那点小情绪也不能要了我的命。”
“如果,我真的离开你,嫁给别人,你也会过的很好吧?”管平安的语气很慢,每个字都细加琢磨,果然苏留白听见这话身体僵硬起来,他沉默了半晌,清了清嗓子,温柔而悲哀的语调说:“平安,我不可能等你一辈子,如果你嫁给别人,我也会娶了别的女人,那样才公平。”
管平安的目光渐渐变凉,她勾着唇笑,“所以什么都是有期限的,包括爱。”
苏留白摇了摇头,他看着天上的云朵慢慢流转,仿佛看见一场告别,“给自己一份责任,我才能不去想你在别的男人身边,那会让我生不如死,何况我是一个父亲,是没有资格颓废的。”
身旁青草淡绿,自带一处幽香,香气时隐时现,再过一会太阳高照,露水蒸发,那气味也就淡了。
管平安慢慢直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草屑,垂眼看他,笑意盈盈,“走吧,今天看我大显身手。”顿了顿,眼含笑意地说:“其实你做的菜都特别难吃。”
一个光棍男拖着孩子过活,没饿死就是幸事,还谈什么厨艺。
苏留白想起父子二人刚刚搬回一起生活的时光,那时他刚毕业,留在如今的医院,收入少,时间占用的更多,轮到他值夜就把孩子放在邻居奶奶家照看。
自然是要给钱的,再怎么推辞也得给,不收就不能把孩子送去,奶奶只好收了,但每回接孩子时候都额外赠一大堆食物,他婉拒无效,只好郑重收起,更嘱咐万一有事,尽管找他就是。
孩子虽有了照料的去处,毕竟不能总是托付旁人,于是他抽空向她学习厨艺,但天分这东西不是勤能补拙的,他知道自己做饭难吃,苏念乐每回还不是都赏脸吃了。如今被她说起,忽然想到耽搁了半生的时光,终于等到她甘愿洗手做羹汤了么,心中一时悸动,刚才沉重的话题也暂时撂下。
冲了澡,洗掉一身汗水,两人结伴到山下采买。
没有选择超市,而是像苏留白一样找到蔬菜市场,说是蔬菜市场,但海鲜家禽俱有,此时周末时间,人群不少,处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也不觉的吵。
管平安左手挎菜篮,右手牵着苏留白,动作自然,兴致勃勃地四处观望,看见中意的便上前询问,有卖家欺生,抬高了价钱,却不知道她早已各路打听清楚,于是你来我往只争那一块和五毛。
苏留白无奈地跟在她身后,“既然有价钱低的,怎么非要跟人磨嘴皮子呐?”
“这才有成就感。”管平安兴致很高,头抬的高高的,后背笔直的像木板,在这个略显脏乱的地方吸了人气,大概还可以再高兴一段时间。
其实不必非要下山,但她做事认真,不肯假手他人,这点天性中的刻薄,一辈子就这样了。
刁钻的刀工快如闪电,起火,加油,入锅,竟然还会掂勺,火苗窜的老高也不见她慌张,神情架势堪比明星厨师,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苏留白惊异地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色相品相俱佳的菜品,狠狠地竖起大拇指,忙不迭使筷子夹了最近的一盘,放进嘴里满颊留香,几乎没怎么嚼就进了肚子,还想夹,被管平安一瞪,老实地坐在一旁。
管平安还在为两个菜忙碌着,苏留白问她手艺是什么时候练的,她边做边说,“在美国一家中餐馆打工学会的,老板的祖父据说是皇帝的御厨。”
“难怪。”苏留白晃着脑袋,趁她不注意捏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管平安耳力很好,听见他背后的小动作,嗤笑:“你这副样子让念乐看见了,还以为他老爸被鬼附身了呢。”
“不,他肯定以为我是被妖精勾了魂了。”
苏留白人前人后一向沉稳持重,这副猴急的模样也是为了博她一笑罢了,管平安歪着头将锅里的菜铺在盘子里,“快完事了,叫念乐下来吧。”
苏留白说“好嘞。”人就上了楼。
不一会儿,苏念乐趿拉着拖鞋跟在他走在后面,刚下楼梯,鼻翼忍不住煽动几下,苏留白扭头见着,笑道:“看看你老妈的手艺如何。”
苏念乐眼中一抹惊奇的目光闪过,管平安下厨在他看来也是不可置信的。
这功夫最后的菜也入盘,管平安端在桌上,回身盛出一直煨着的汤,一扬手,脸上神采飞扬,“大功告成。”
佣人今日休息不在,他们三人依次入座,一桌精致的菜肴让苏念乐有些眼花,夹着这盘尝尝,口齿留香,还想夹,又觉得那盘肯定也好,整个人便有些纠结。
管平安不时夹几筷子到他碗里,他立即礼貌地道谢,管平安便说对她不要那样客气,苏念乐想自己这时或许应该撒撒娇,但天生做不来的,只好更张大嘴地吃。
这动作恰到好处地取悦了管平安,所以才对苏留白高举的空碗做出了回应。
一顿饭吃的十分融洽,管平安很早就放下筷子,等他们吃完,对苏留白说:“我们回家吧。”
苏留白一愣,嘴咧的老大,狠狠地点点头。
“好。”
苏留白开着那辆银灰色的轿车冲下山,离那幢华丽精致的别墅越来越远,管平安和苏念乐坐在车后,她一直抓着孩子瘦小微凉的手,苏念乐除了一开始不自在的瑟缩,一路上都安静地将视线放在车窗外。
孤独了太久,亲人这两个字忽然冲进生命中,三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但更多是对前路的迷茫,想要将温暖一直延续下去,隐隐的又感觉到那希望脆弱不堪。
苏念乐想起新学校里完全都是陌生的那些面孔,又想到旧学校的那些人已经模糊不清的面孔,觉得其实得到或失去没有那么沉重,自然,这个道理他是不能和苏留白说的,苏留白只会摸着他的头,不断对他嘱咐,操心自己儿子的生活,这才是父子间应该的话题。
管平安注意到苏念乐近乎怜悯的目光落在前方苏留白长着乌黑头发的后脑上,她一时怔忪,难道孩子的心灵真的那么敏感么。
管平安说的回家,是自己的家,而不是他家。
苏留白站在自己家对面的楼口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抬头看着那扇终年不亮的窗,每个夜晚从它深处透出来的黑暗和孤寂都好像让他感受到管平安无时无刻惊惧的心,此时他将进入那扇黑暗之后,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酸涩,不安,总之是一场对未来的恐惧,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幸没有记者到处盯拍,看着消失在门后一大一小的身影,他晃了晃,抬脚跟了上去。
从地毯下掏出钥匙,打开门,时光一下又回到十几年前,她大概也是苏念乐的年纪,管乐对她说咱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即使这个家让她们身无分文,她们还是一整晚都高兴的睡不着。
管乐这个人野心不大,否则不会为了不被叶致远找到而放弃自己的才华,躲在酒吧里拉琴。
她拉着还年幼的管平安的手来来回回在狭小简陋的空间里穿梭不停,脸上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热切。
管平安对新房子毫无动容,但她明白管乐要给她一个家的心情和成就感,慢慢地她脸上也挂起笑,这笑容却只为她。
她能懂得苏留白父子生活中的困难,因为这样的人生她是淌着走过来的,但只要活着,磨难就永远纠缠。
拉着苏念乐的手,管平安带他各处看看,实在太小,格局跟苏家也差不多,并没什么看头。
苏念乐的视线唯一停留在卧室床头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女人温婉美丽,尚自年轻,眉宇间还透着稚气,碎花的长裙,漫天樱花下轻眯着眼,嘴角擎着浅笑,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小提琴就蹦出一串串优美的音符,这是对照片憧憬的想象。其实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树下拉琴罢了,因为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