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重要的客人,那万不能怠慢了。”她执起笑笑的手,“正好我一个人无聊得很,姑娘随我坐一坐吧,他们大男人谈生意上的事,我们可不听。”说着,便把管事打发走,招呼人上了茶点要同她细聊。
笑笑也不推辞,大剌剌地跟着去了。不会儿下来,已经把那萧夫人哄得娇笑连连,亲热地姐姐妹妹都叫上了。
萧夫人姓林,单名一个琬字,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脾性极好,坚持要笑笑称呼她闺名。又道:“怎生看妹妹都是个可人儿,莫非是中原人士?”
“我生养在这边,却有一半的中原血统,前些日子养我的人过世了,只留下叔父的名字,所以我跟着半路遇上的公子,这便要往中土寻亲去呢!”她边吃茶点边胡诌,说谎连个眼都不眨。
林菀却信不疑,同情地握住她手:“原来如此。真是可怜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若不是我家老爷忙于生意还要在此逗留,我就捎带妹妹一起去了,托了朋友也许能帮你早日找到亲人也说不定。”
“姐姐你人真好,那我以后便能常来找你,想必他们男人的生意不是一天两天能谈好的,我还要多叨扰姐姐几次呢。”
“好好,我正愁这日子烦闷,有你来陪我就好了。”林琬欣喜不已,“说定了可不能食言。”
笑笑塞了满嘴桂花团子“嗯嗯”应承着,吃饱喝足才同她依依道别。
待重新回到席上,另外几人也言谈完毕,并没细问她去了哪里,只有杨疾云甩过来一个大白眼,示意她将脸上的糕点渣子擦干净。眼下屁股还没坐热,双方已经要告辞了。
她闷头闷脑跟在几人后面出了萧府,也不知期间发生什么,只闻到杨疾云满身酒香,不禁又后悔自己不在场了。
夜幕渐深,背后萧家朱门重掩,亮起两个大红灯笼照得门庭晦涩如同魑魅。公叔荐忽地低叹:“这萧珩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端王却笑:“无妨,我们开的条件诱人,不怕他不与我们合作。”
“殿下,这样暴露行踪,可能对您多有不利。”
端王置若罔闻,转脸看向笑笑,“你对此有何看法?”她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揉着眼说:“这家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杨疾云酒酣欲醉,傻笑连连,“我看除了有好酒好肉,没什么特别的。”
笑笑翻个白眼懒得同他解释。端王点了点头。“既然笑笑说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家珩郎
西市算得上是玉门关最繁华的街,与其说繁华,倒不如说复杂。因为这里什么样的货物什么样的人都有,正当贩卖暗地走私鱼龙混杂,外加上此地是有名的花街,商客、赌客、嫖客都在汇聚一堂,将水搅得更混更深。
陆随就是一本正经地走在这样的街上。他自然不是来逛窑子,他来查一件奇怪的事。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跟萧珩有关,正是红极一时的西市苎麻戏。接连几日观察下来,这苎麻戏本身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怪就怪在这种帷幕背后拉扯小人咿呀弹唱的无聊曲目,偏偏吸引了大批的人前来捧场,不,或许并不是捧场,而是捧场上之人。
唱场的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但非得形容她的相貌,却形容不来,因为谁也没有确切见过,只是她身材窈窕,从外形上判断应当不超过三十,挽着灵蛇髻,长纱覆面,虽看不到模样,光靠想象也香艳得紧。每每铜锣开场,铿锵之声裹进她那千回百转的柔媚腔调里,如若绕指柔,将在场所有人的魂灵都泡进了一脉浓稠的酒里,销魂蚀骨。
那个萧珩,是被美人迷了心窍了。
几日的探查下来,他多少查出了点眉目。这个名叫紫湛的歌女是不久前才投入戏主门下的,自言本是荆地的歌女,家道中落才沦落到了这种烟花之地,戏主见她可怜,又难得她一派好唱腔才收留了她。没想到却托了她的福,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听戏,如今便是将她当成台柱捧着了。
陆随还查过她出生的那户人家,确实有一位名叫紫湛的小姐失踪在外,但也有人道是她已经遇难死了,这个紫湛是否就是原来的那个紫湛还很难说。
盘算下来,今夜也不是戏曲开场的日子,但要找到这个女人却不难,戏班投宿的客栈无非就那几家,挨个寻来也不是很棘手。果不其然,被他在一家名叫停湖客栈寻到了她的踪迹。
紫湛住的是西厢房,紧靠旁边有一片小花园,这片花园现在正好给陆随提供货了藏身之处。他收敛了声息,往一丛紫荆花里靠了靠,就听见从楼上厢房里传出咿呀练唱的声音,唱的就是以往那几台苎麻戏。
“北域之城王,疆土横跨苍山之岗,诛邪佞、平魍魉……
挥手便呼风和雨,驾雷电之势,领万马千军,定五湖四海安天下……”
他听着有些好笑,西域城王安天下?普天之下都是李家的,她唱的这西域城王莫不是哪里封地的小国君吧?
正笑着,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把。
谁!他惊跳起来,差点要抽刀回斩,结果一看,居然是那个名叫笑笑的奇怪丫头。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奇怪,她不是应该跟在王爷身边吗?好家伙,自己居然疏忽到连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都没发现,而且依公叔荐所言,还真是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丫头。
笑笑也不急于回答,冲他摆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时不远传来脚步声,两人一同往花丛更深处藏了藏。
来的是客栈的小二,端了一盆水敲了敲客房的门,低声叫唤:“这厢的姐姐,你嘱咐的水我可是给你端来了。”屋子里应了一声,门便打开了。紫湛探出头来,虽然蒙了脸,但声音娇俏。“谢谢小哥。”
笑笑看到这幕,短促地“啊”了声,奇怪,这个紫湛不就是她那天白日里撞上的紫衣美人吗,那云烟一般的魅人模样不会认错,原来不是什么西域小娘子啊。
站在客房门口的两人简单地扯着客套话,看起来不像是熟人。不下,那小二点头哈腰地将水送进去又躬身退出来,紫湛一直目送他到下楼。陆随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枚小石子,“倏!”地打出去。
不远处的紫湛立刻“啊呀!”一声呼疼,膝盖一软跌倒在地上,半天才揉着酸疼的腿站起来四下张望。
“看样子,不像是会武功的。”他喃喃。
笑笑蹲得团白菜一样,晃着脑袋:“谁知道,或者真是良家女,或者是演技太好。”
陆随摇了摇头,他自恃武功不弱,很难想象这样的角楼里更有卧虎藏龙。
此时已值入夜,客栈里仍旧吵吵嚷嚷,走廊上的人喝得烂醉地从紫湛身旁走过,不时还扫过来晦涩暧昧的两眼,紫湛只作没看见,慢慢退回屋里。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出的一只蛾子还是蝴蝶,在她面前扑腾了几圈,似乎想进屋去。
她抬起袖子挥一挥,将它赶开,之后关上门再没见出来。
******
这边,回京都的准备也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端王此行本来隐秘行事,但考虑到多方隐患,带的朝廷人马不下五百,由陆随安插在各线,如今要将他们不动声色地调回长安,着实要费点时间。
这日晌午,杨疾云端着酒壶正自与端王对酌,两人再度商讨起萧珩之事。便说:“当日,我们将手上有两张地图的事都告诉了他,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如若他与我们合作,不下就能得知段横江的下落,离‘炎景’就更进了一步。”
“萧珩是段横江最亲信之人,有了他得力相助,相信段横江也会与我为谋。如此一来,还差的就是君承欢手里的那一部分地图了。”
“这个君承欢当年我可是见过一次,就这一次也差点要了我的命……哼哼,喜怒无常,不是善类啊。”杨疾云捏着手里的酒杯,浓眉紧锁。
“三爷讨教过此人?”端王饶有兴趣。
但见杨疾云撩开衣襟,赫然露出胸口数到伤疤,其中有一处却很特别,巴掌大块的皮肉未见破损却显然已经全部坏死,青黑如铁,不似任何刀剑能伤成那样。他说:“当年我随师尊讨伐魔教,正是君承欢初涉江湖不久,也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走运,双方冲突中被他一掌就打成这样……如今他‘散水’大成,要是再挨上一回,怕是没命回来的。”
“我听说‘散水’本是恪水门的武功,后来恪水门一夜之间在江湖销声匿迹,‘散水’也就此失传了才对。想不到他是恪水门的人。”
“君承欢也算天纵奇才,会的岂止一两门武功,只是他一身‘散水’邪功无人能破,我们要与他为对手,怕是麻烦得很。”
端王持扇轻点眉心,突然想起一事。“三爷既然见过他,可见他额角有柳叶刺青?”
“柳叶刺青?”杨疾云奇了,“我只多年前见过一次,当时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生得倒是比姑娘家还好看,但也没见着有什么柳叶刺青啊……此人身上妖气甚重,如果有,想必也是后来纹上去的。怎么,殿下与他也有交集?”
“只是随口一问,也许跟我想的不是同一人。”他将扇阖起收进掌心里,道:“世人只道临云宫主阴鸷癫狂,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有偏执的一面,如果能投其所好,说不定反而比江湖草莽来得好对付。”
杨疾云吃惊不小,瞪着他:“那岂不是与虎谋皮?”
端王微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杨疾云呆坐良久,缓缓道:“单单这点你跟那笑丫头倒是很像,愣是看不透你们究竟想干什么。”从来不同旁人讲清道明自己的考虑,在你急的团团转的时候,他却已经谋划得头头是道,优哉游哉跑到前头去了——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朋友,就怕是难缠的对手了。
杨疾云其实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跟端王在一条船上,至今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杨门跟朝廷终究不是一派,在今后的“炎景”之争中会不会变成对手还很难说。如果到时候真的分道扬镳,他是无论如何不想跟面前这个人成为对头的。
想到此,脑中不禁又冒出那个丫头的脸来。他晃了晃脑袋,把诸多考虑都甩掉后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也不知道笑笑那丫头又做什么去了,可别又闯了什么大祸才好。唉唉,自说自话把她的狐狸崽子扔在我房里可苦煞我了,回来一准给她好果子吃。”
端王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斟着酒道:“近日似乎是跟着陆随在外面玩闹,依陆随身手定能护她周全,三爷不用担心。”
“嘁,这个祸害丫头……”
☆、萧家珩郎
“耳朵好热,肯定又是那个姓羊的讲我坏话。”这边,笑笑揉着发烫的耳朵喃喃不已。
陆随跟在她后面,忍不住叫她:“笑笑……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自从那天在西市碰上这个笑笑,他的日子是每况愈下。
开始她还只是跟在后面同他查查线索跟踪跟踪人,后来进展到在他吃饭休息时也来扰他清闲,最后好了,他居然反被拖着来四下跑腿!
这、这个女人果然有问题,难怪公叔荐一再让自己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笑笑置若罔闻,依旧嚼着酥糖乐颠颠在前面走着,逛了一天的集市居然也不见累。
陆随原本白皙的娃娃脸开始泛红,有些气恼了:“笑笑姑娘,我们这就回去吧,属下还有要务在身……”好吧,虽然他的要务在不日前已经被王爷吩咐成看护她的安全了。
嘁,看她这疯丫头疯玩的样子,哪里会有什么不安全。
“鹿,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她鼓着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说话有些不利索。
什么羊啊鹿的,“在下叫陆随。”
“哦。”她晃着脑袋,显然没有用心记下,只道:“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之后我们就回去。”
陆随无奈,只得深吸一口气应下。
没想到笑笑去的地方竟然是萧家的宅邸。而且不是正大光明地进去。
正值半夜,街上行人并不多,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她一翻身就上了后院墙头。陆随连忙一把拉住,低声道:“你怎么来这里?你可知道这样算私闯民宅,依照唐律要吃官司的!”
“嘘……”她眨了眨眼,将他也拖进院子。低笑道:“我们至多是不请自来罢了。”
“深更半夜的,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要论查案跟踪这种事的话他最拿手,自跟在端王身边起,他解决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轮到她来指挥……
“不要说话,不要拖我后腿。”她一把将他的头按低了点。
“我、我拖你后腿?”他指着自己鼻子气结。却见她完全没认真理睬自己,一个鹞子翻身轻巧溜进了院里,贼一样蹲在墙角得意地冲他招手。
陆随一腔恶气涌上来又压下去,紧抓了剑鞘,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了几个护院的眼皮,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原先笑笑误闯的那个废弃宅子。白日里的两道锁果然还亮涔涔地扣在那里。她哈了两口气,摩拳擦掌地就要撬锁,又被陆随一把拉住。
“你该不是拉我来做贼的吧?”
“我是带你寻宝来了。”她白他一眼,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根铜线,三下五除二就将锁给卸了,贼溜溜进去,又将那八角楼的门也给撬开了。
这顶八角阁楼有些像寺院里的鼓楼,只两层高,推门进去黑黢黢的扑面而来一阵霉味,看来已经废弃很久了。楼下一层当门置了一个佛台,却已经撤了佛像空空荡荡的,兴许以前是给谁家老太太诵经用的。真奇怪,萧家明明来此落户不久,如果是在当地买来的这栋宅子,为什么还留着这样的角楼呢?
就在佛台西侧,有一个窄小的楼梯可以通往二楼。笑笑四下打量了一番,扶着扶手小心翼翼走了上去,每踩下一阶,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脚底和梁上马上有耗子逃窜开了。
陆随正要说话,却听到随着“吱呀”一声,头顶上突然传来类似猫一般尖锐的嘶叫声,十分短促,划过人耳膜就停止了。空气里弥漫开来一种诡谲的寒意让他顿升警觉。
两人在暗中比了一下手势,一前一后贴着墙上了楼。
楼上格局更简单,一桌一椅和一张床而已,对着床头的窗户大开,投进来死寂冷沉的月色将阁楼映照得惨白。梁上挂了重重落落的白色纱帐,多数已经烂了,抖着一身灰尘摇摆如风中无常,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奇怪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几乎窒息。
笑笑慢慢往窗边走上去,感觉自己的心口扑扑乱跳,每一脚都像是踩在黑色无边的水潭里,太阳穴也突突生疼。
谁也没想到,这时床头边猛然凑上来一张脸——
“呀!”她刚短促地尖叫一声。
身后陆随已经拎开她,一剑递了上去。
“等等!”她又叫一声阻止。
陆随剑走偏锋,这才没有把那张脸捅个对穿。待他看清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不惊大骇:“这、这是……”
居然是个女人。
想要认出来是个女人还真要费一番功夫,蓬头垢面不说,那张脸已经溃烂大半了,若不是左眼以上部分还留有好肉,真想不到她曾经是怎样花容月貌。虽然望着来人,她的却眼神空荡没有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