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肚中窝火,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踹门出去就骂:“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原来是杨疾云带了人在外头拆房子,当真要把这里夷为平地。
放下手中的家伙,他叫喊道:“笑丫头,昨晚上又偷喝酒了吧,瞧你宿醉的样子,哪里像个女儿家?快些来跟我拆房!”
“跟你拆房就像女儿家了?”赫尔木走上来嗤笑不已,一边啃着手里的干菜饼,支支吾吾地问:“对了,你们看到马敖没有?就是我们商队那个大块头,年纪跟我差不多……”
杨疾云听他形容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却见笑笑面上讪讪,捂着嘴打哈欠:“没印象了,大概上茅房去了吧……”
好不容易逃过杨疾云的眼睛,找到端王却是在三里开外的镇外了。看他神清气爽风神的样子,想必他倒是一夜好眠。公叔荐尽忠职守地侯在一边,城里怪病的事估计他也知道了。
“要瞒也瞒不了多久,等到晚上他们还不见马敖人影,铁定猜到他出事了。”她夺过端王手中的折扇给自己摇着风,见他手上是一张草草绘制的地图,正是这个镇的格局,便探头上去。“怎么样,你们研究半日看出什么端倪来?”
公叔荐不满地瞪过来一眼,这个女人,连日下来当真开始得寸进尺了。
端王不以为意道:“我接连观测了几处要道才绘了这份地图,你看,阡陌之间曲中带直,各巷相贯虚实难分,乍看之下毫无章法,其实却暗含玄机。想必,是一种阵法。”
“阵法?”
“将行兵,必有阵。但古人则多以阵防城中霍乱,听闻布阵之法要以人岁天时为契机,却不知我们是不是刚好在这个契机相吻的时候闯进来了。”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这么说来我们其实是被阵困住了?这些阴阳八卦的不是你们中原流传的东西吗,你们就没个破阵之法?”
公叔荐摇头道:“阵法玄妙之处就在其森罗万象,演变至今多是用于战场克敌,这种早期的阴阳困顿之术即便是在中原武林也十分罕见。”
她听了一抿唇角,狡黠之中别花暗生。“既然是这么了不得的东西,那更要拜托你们好好攻克了。再拖上两日,不说我们的肚子要唱空城计,恐怕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要被某个傻大个拆光了,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头上没有房梁遮月亮。”
“你……”公叔荐气得不轻,正要同她理论,却见她急着要走,连忙问:“你去哪里?”
“找东西。”话音刚落,几个轻跃就消失了踪影。好快的身手!
公叔荐一阵懊恼,她居然还带走了端王随身的扇子!说是找东西,万一碰上什么……不对,看她的样子不去招惹别人就是万幸了。这个笑笑究竟是什么人,殿下究竟为何要把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带着还任由她胡作非为?
“公叔。”端王笑了出来。第一次见有人能把公叔气急,那副挠心挠肺又无处泄愤的样子倒着实少见,想罢咳一声,正色道:“我要你去准备一样东西。”
公叔不解,却见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她方才不是提醒了我们吗——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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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笑笑独自一人在镇子里四下闲逛起来。
说是镇子,不过剩些废砖破瓦罢了,一阵热浪扑过来,眼前的景物似乎被扭曲,在晦涩的烈日下来回晃动,像是着火一般在阴毒的太阳下晒得要出油。算起来还没到正伏,温度却舔得人脸疼。
戈壁的这种气候被中原人称之为“鬼滚车”,具体由来不清楚,指的大抵是鬼话中载了阴间五火之车出没的那种鬼吧。一些没头没脑的说法听过往旅客讲的太多,反而记不得了。
说了找东西,但究竟从哪里开始找起她自己也没个头绪。重新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理一遍想想,城门失踪姑且是因为阵法,那么破阵算是大家得救的最快途径,但想必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揪出幕后黑手就成了当务之急,人若死了个精光,就别提什么获救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率先导致了那两人病变?会是人为的吗,这个城中本来就有他们以外的人在,还是有人继他们之后进了城?如果不是人为,那又会是什么?是在静等他们所有人粮尽油枯,还是准备伺机而动?
寻了大半日,眼看暮色又快贴到地面了。
她思索着是不是该先回去,“唉,如果真的是妖魔鬼怪作祟,想必也没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回去吧回去吧。”
正喃喃自语,耳边听见一身熟悉的“吱呜!”叫唤。
“‘腊肉’?”不知几时跟出来的“腊肉”,鬼头鬼脑钻在石缝里居然连她都没发现。这几日这小毛头总是不安生地乱跑,杨疾云说野生的崽子养不熟,现在看来它倒算有良心的。
“你这机灵的家伙怎么找到我的?”
“腊肉”摇头晃脑一番,得意地又叫一声,嘴上似乎在嚼东西。
“咦,你又偷吃什么?”她一把将“腊肉”拎起来,只见它嘴里叼的是个深红色茧子似的东西,已经咬烂一半了。被笑笑抢走了口头食,它不满地叫唤起来。
笑笑仔细翻看着那半个烂掉的茧子,神情变幻不定,先是惊疑,随后却大笑了起来。
“好个‘腊肉’,这回你可是吃了好东西了!”
“腊肉”不解地歪头望着她,只见她却四下张望着,蹲在地上摸索起来。终于,在“腊肉”钻的墙角边搬开一堆烂掉的旧窗棂,从那后面露出了几条缝隙,本是常年风沙侵蚀的废城里到处可见的。
她凑上去看了半天,突然惊喜地大叫出来:“果然是这样!”
她找到尸丑国的“鬼”了!
原来是这样……这样一来一切怪现象就解释得通了!
正在她兴奋不已的时候,突闻一声:
“笃——”
在残阳暮色里敲了一下。
她本来松懈的的背僵直,一阵又毛又冷的寒意从耳朵直钻进脑髓。
四周的一切动静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使那个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转而,像有人拿着树枝轻敲竹子,又一声:
“笃——”
她遭蛇咬般从地上弹了起来,手掌腾起一阵细密的汗。“腊肉”变得暴躁起来,蹲在地上发出“嘶嘶”叫唤,似乎在恐惧什么。
没等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笑笑已经冲着声音来源飞奔了过去。
黑墙乌瓦,赤红的霞色贴在层层叠叠的屋影上,像入夜前的冥火。墙头上有一条黯淡的人影,就在这火光之中茕茕独立,似抹从残阳的缝隙中爬出的鬼魅。
“笃——”的又一声,已一晃失了踪影。
“站住!”她急斥一声扑上去,空空的墙头,哪里还有什么人。
方才的人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一点去向痕迹都没有留下。然而,地上有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走上前捡起来。却手指一缩,会烫手般。
那是个梨木削出来的小葫芦。头尖臀平,手工粗糙,用一根红穗串着。看样子与其说遗失,不如说是被谁故意放在那里的。
此时她面色称不上发白,而几近失色呈了透明。倘若有人看到,定会发现那双眼里有种东西呼啸欲出,疯狂的可怖神色。
一动不动地原地站了好半晌,她紧紧攥住了手里的东西。“青和……”
作者有话要说:
☆、食人鬼
回到屯所天已经暗了。进门就是杨疾云奔出来一把抓住了她,也没发现她魂不守舍,絮絮叨叨就嚷开了:“出麻烦事了丫头!你今天可有看见那个叫马什么的傻大个子?寻了一天都没找到人,该不是又被妖怪抓走了?”
笑笑看屋里所有人都在,个个面带戚色,想来出了这么多事谁也不敢单独行动了。端王主仆也不知何时回来的,本自坐在一边静静喝茶,见了她的表情便猜到她有所发现,冲她明了地点了点头。
笑笑从杨疾云的巨掌中挣开,淡淡扫视大家一眼,道:“他不会回来了。”
众人皆惊,赫尔木上来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鬼怪。”
“胡说,我们明明看到……”
“传说尸丑国里鬼怪横行,其实都是人在作祟。”她冷冷打断众人口舌,“我曾听说有一种可怕的瘟疫,人染上了就会在几个时辰之内面目溃烂,从骨头坏向外死到皮肉,发出恶臭。更为可怕的是这种瘟疫会迷惑人的心智使人性情大变,染上嗜血的毛病,攻击活物,杀死后嗜其血肉。他们畏惧强光,因此只有在夜晚才攻击他人,不明情况的人将他们当成鬼怪也不足为奇。最终,染病的人体内毒气积聚,愈加疯狂似鬼,直到所有的内脏溃烂而死。”
她眉目一转,把视线投到赫尔木身上。“所以说,你的同伴并没有失踪,而是一直我们身边——就是之前攻击我们的‘鬼’!”
“无稽之谈!”他打断笑笑的话,惊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会……就算染了病,也不可能变成那、那个样子……”
“你不是也亲眼看到,他们不是人,而是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了吧。”
赫尔木脸色煞白。“那我们一起进城,为什么我们没有染上瘟疫?”
“我们进城的时候,你有看到一个活人吗?没有,这里本来就是一座空城。”她叹了口气,“这种瘟疫恐怕是长久以来就存在于这个城里的了,即使原本生活在此的人死光了,它也没有绝迹。既然不是每个人都染上的,说明它原本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相互,而是通过其他某种东西,一旦碰上就染病了。”说着,她掏出了一个白色小包递给赫尔木,“估计就是这种东西。”
赫尔木接过小包打开,里面混着泥土的是几个茧子一样的东西,比起蚕茧稍小,却是深红色的,以前从未见过。他不解地盯着笑笑,“这是什么东西?”
“热尸虫。”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以前只是听说而已。热尸虫是一种寄存在尚未冷却的人畜尸体上的东西,靠吸食尸毒而生,一旦尸体冷却,它就会进入睡眠状态,直到碰上新尸会再次破茧复活,快速钻入皮肉中汲取养分。而这种热尸虫却已经产生了变化,似乎对好端端的活人也很感兴趣呢……”
“见鬼了!”赫尔木一听,马上把手上的茧子甩了出去。“会孵化成虫吗?”
笑笑呵呵瞅着他,“放心,我已经把它们泡死了。”
“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之前我们晚上住的几户房子的墙壁缝隙里,有好些这样的虫卵。恐怕是之前房子的主人感染了瘟疫死去,被热尸虫吸取了病毒,腐尸烂在屋子里,而热尸虫失去了寄体,长期在墙壁瓦砾中安身待命。等生人倒霉误入尸丑国的时候,碰上虫卵,虫子就立刻破茧而生,将毒也带入了生人体内……也就是我们最先看到的鬼怪了。”
“被热尸虫寄生后的宿主在几个时辰内就病发了,因此来到此地的第一晚我们之中就失踪了两人,随后迅速遭到其攻击。但是被袭击而感染此病的人却不同,马敖是被同伴袭击以后才发生异变,所以事隔几日才失踪。”要不是看到“腊肉”正好在吃这些虫子,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发现倪端。沙狐本就是野生灵物,再厉害再隐秘的毒虫也哪里是它的对手。
“你是说,我们之前住的那房子里染满了这种瘟疫?”
“恐怕你那几个倒霉兄弟就睡在前人的尸体上呢……”
听到这里,连一边的端王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笑笑继续道:“这种瘟疫藏在热尸虫身上,而虫子又是遇活物而生……说不定这里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虫子,我们活到现在只是凭借各自运气罢了。如果不等虫卵孵化,一开始就将其泡死,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也就是说,误入尸丑国没人能生还的鬼话,都是因为这些虫子搞的鬼?”赫尔木还是难以置信,这样小小的虫子,生出的是怎样的鬼怪啊……
“看来我们、我们还是赶快把这些东西都弄死来得好……”有人道。
“这个城虽不大,但也有千户人口,恐怕我们猴年马月都忙不完呢。”笑笑冷然地看那人一眼。“得病的人是从内部开始染病溃烂,算起来都过了这么多日了,长得再厚实恐怕都化成了尸水,只能收点衣灰做个念想了。”
赫尔木脸色一白再白,听了这话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了,红着眼睛瞪着笑笑吼道:“你是要我当什么事情都没有,让咱们兄弟白白死了吗?”
杨疾云也出声轻斥:“笑丫头你这话太绝情!”
笑笑眉头一蹙,将脸别了过去意外地没有还口。
端王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杨疾云走到赫尔木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劝到:“我们不如先给他们建个衣冠冢,也好让他们早日安息,回头再去找找那个叫马什么的小伙子,指不定他还活着。”
赫尔木点了点头,气愤地瞪了笑笑一眼,上去将地上的虫茧狠狠碾了,不再跟人说话。这时门外一个白影窜进来,蹭着笑笑脚边叫了一声,正是“腊肉”。
笑笑呆一呆,俯身将它抱起来圈在怀里,看着赫尔木消沉的背影,又看看沉默不语的众人,一撇嘴不声不响扭头走了。
端王眉间忧色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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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赫尔木等人重新掘出之前埋掉的两人尸身,将衣灰收好立了简易的墓碑,一碗青稞一杯浓酒,心下黯然。原本被当成怪物作祟,一把火烧了就地草草掩埋,余下的也是一堆碎骨而已。
一心怀揣了发财梦,却落得这个凄惨下场,着实可怜。
所有人里,惟独笑笑没有前去祭祀。她坐在不远处的一户墙头上,晃着两条腿,怀中圈了“腊肉”出神。
似乎是听到身后的声音,她挪出一个位置,扭头笑着:“坐。”
端王走上来,也不拘小节,就着那个空位坐下。
“你不去拜祭死者?”
她扯了扯身上衣服,一袭火红的颜色,本就是尴尬。
端王却道:“不是有一件素色的?”指的是前两日那件跟他同色素白的褂子。
这样的借口自然瞒不过他。她搔了搔“腊肉”的脑袋,答非所问:
“在我家乡,说是人死以后会化成沙中游魂,缠住生人的脚跟,开始久久不愿离去。每到夜里便嘤嘤哭泣,别人以为是砂响,其实是他们在低喃往事。可是就这样相互说着说着,渐渐忘记生前的事情,然后随着风走了……
他们忘了所有的事情,可是活着的人却永远记得他们。真不公平啊……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不是更加痛苦吗?”她看着他,眼睛乌亮。
端王想了想,拍着她的头,“大概,总有人要负责记住一些事情。”
他的神情跟一个人很像,模样俊逸得有些刺痛她的眼,但是从心底却意外温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生门
要离开尸丑国,不是不可能。
就在杨疾云带人拆了两天的房子,赫尔木找马敖下落无果,所有人都开始绝望的时候,听到说可以离开这里,自然个个喜不自禁。
是夜,笑笑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将腊肉塞进怀里,然后自己在前带路。大家慌不迭拖骆驼赶马地跟在后面,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古里古怪的丫头了。
她一人在前面走的飞快,朝的正是来时的西门方向。杨疾云催促着队伍尾随其后,他也是摸不着头脑,心里只想,莫非是要将原先的城门找出来?
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却见她停了下来。周围黑黢黢一片破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