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簪中录-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是……我父亲到蜀郡之后,收养的孤儿。他十八岁便考上了秀才,郡中给他安置了小宅,但他还是常来看望我父母。”
  他转过眼,看见她脸上忽然蒙上一种幽微神态,那张因为长久的奔波与思虑而显得苍白的面容上,也淡淡泛出一种几乎看不出来的红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禹宣,看来是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人。
  他把自己的目光又转向窗外,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黄梓瑕见他没有追问,心里隐隐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讲述那已经发生了数月,却依然烙印在她心口的那一日。
  那天凌晨下了薄薄的小雪,雪霁天晴之后,白雪映衬着红梅,琉璃世界一片澄净明亮。
  黄梓瑕抱着满怀的梅花,笑吟吟地给身旁的禹宣看,禹宣说:“前日我在坊间看见一对雨过天晴色的梅瓶,觉得放在你的房中是最好看不过的,我已经买下了,今日却忘了带过来,下午我叫人送过来。”
  她含笑点头,良辰美景,执手相看,然而这般美好的冬日,却让两个人的到访破坏掉了。
  父亲带着祖母和叔父进来。她欢呼一声,把梅花丢给禹宣,扑过去就抱紧了祖母。
  她自小受祖母宠溺,和她格外亲热。禹宣见状便先告辞了,祖母含笑看着他,等他走后,黄梓瑕却听到她轻轻的叹息声。
  祖孙俩拉着手到母亲房中说话,母亲笑道:“你祖母和叔父,这次到来是为了你的婚事。”
  婚事。黄梓瑕默然丢开祖母的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祖母无奈轻拍着她的手,笑道:“王家是世家大族,王蕴是长房长孙,而且你父亲也见过的,他一直赞王蕴相貌品德都是绝佳,你嫁过去定是顺遂如意。”
  母亲忧愁地看着黄梓瑕,低声对祖母说:“娘,你不知道,这丫头心里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一听我们提到王家就不高兴。”
  “小丫头,还是害羞呢。”祖母笑道。
  黄梓瑕憋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辩解,丫头们却过来说要用晚膳了。一群人便先起身到外间吃饭,叔父黄俊一看见她就笑道:“梓瑕,日后做了人家媳妇,可不能吃饭也这么姗姗来迟了,要盛好饭等公婆了。”
  父亲笑道:“王蕴一人在京城,哪有公婆需要服侍?梓瑕春天嫁出去了还和家里一样。”
  黄梓瑕顿时愣住,放下自己的碗问:“春天?”
  母亲赶紧给父亲使了个眼色,又对她说:“是啊,祖母和叔父这次过来,就是商议说是不是明年春天让你出阁,刚巧王家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们都已经决定了,是吗?”黄梓瑕不由得站起来,气得全身颤抖了,“爹,娘,我早求你们向王家退了这门亲事,可你们……如今还是逼我嫁到王家去!”
  “你这孩子,真是荒唐。”黄俊是与王家早就商议好了,如今见她这样,脸上挂不住,放下筷子正色道,“琅琊王家是百年大族,当今皇上的前后两位王皇后都出自他家,你以为这婚事是能推就推的?你能嫁入王家就是祖上积德,还是赶紧准备妆奁去吧!”
  父亲也叹气道:“梓瑕,这婚事,还是你祖父在朝做宰相的时候为你和王蕴定下的,如今我们家族早已式微,可王家也未曾嫌弃我们,可见人家确实是喜欢你的。你能嫁给王蕴也是好事,爹见过王蕴,人品相貌都是顶尖,不比旁人差。”
  “可我就是喜欢了旁人,不喜欢他!”
  一直埋头吃饭的哥哥黄彦,此时终于抬头,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好啊,看不上王家,等你害死了全家就可以退婚了。”
  黄梓瑕只觉得一股冰凉直窜上脑门,她把自己手中的碗重重一放,哆嗦的手却抓不住碗筷,汤碗一时倾倒,从桌上滚了下去,摔个粉碎。
  汤水溅上了身旁祖母的衣裙下摆,祖母无奈站了起来,赶紧让丫头来擦拭,一边叹道:“你这孩子,性情真是越来越差了。”
  她只觉得眼睛灼痛难忍,眼泪就要决堤,只能捂住脸,转身回到房内放声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肩头有一双手柔柔地按着,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轻柔响起:“梓瑕,别这样任性难过了,这事……我和你父亲也正在商量。若你真的这样反对,我们也无可奈何,就算得罪了王家,也定不能让你这么受苦。”
  她带泪回身看母亲,泪光中只看见她无奈的笑容,她说:“先回去给祖母和叔父他们道个歉,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呢?”
  “可我……我回去……好丢脸。”她哽咽地说。
  “你去厨房再端个菜回来,今晚不是做了你祖母最喜欢的羊蹄羹么,去吧,回来给每个人盛一碗,为自己刚刚的态度认个错,家人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她点点头,擦干眼泪去厨房,亲手端了那一碗羊蹄羹到席上,又亲手给每个人奉上一盏。然而只有她自己刚刚哭过,喉口哽咽,羊蹄羹又有种腥气是她不喜欢的,所以她只喝了半碗杏仁酪。
  当天晚上,她一家人全都毒发身亡,而致命的砒霜就下在她亲手端上又亲手给每个人盛上一碗的羊蹄羹中。
  暮色沉沉,一路行来,已经是长安华灯初上的时刻。
  李舒白一言不发听着,直到她说完停下,他才缓缓地说:“但,就凭这样,也不能就说明你毒害了全家。难道别的人就没有机会接触到那碗羊蹄羹了?”
  “没有。”黄梓瑕低声却清晰地说,“羊是前一天仓曹参事遣人送来的,那日下午因为我祖母和叔父来了,所以厨房宰了羊,做了红焖羊肉、羊肉汤和羊蹄羹。”
  其余的饭菜并没有问题,甚至羊蹄羹,也因为做得太多了,下人们在黄梓瑕舀走了一大碗之后就分吃了剩下的,都没有出事。只有黄梓瑕亲自盛好、亲自捧到花厅、亲自分给大家喝的那一碗,饭后还剩下一些。厨房几位大娘端回来之后偷懒,就原样锁在了厨房壁柜内,因一早就发现了惨案,所以壁柜还没开锁。等主事鲁大娘早上过来,在衙役们的注视下打开壁柜拿出昨晚那碗羊蹄羹时,一测便知,正是这一碗内,下了砒霜。
  “是否有人在羊蹄羹的碗上下毒?”
  “没有,我当时因怕自己的手不干净,所以取碗之后顺手将碗洗了一遍。而且,还有一点……”黄梓瑕艰难地说,“在我的房间里,搜出了装砒霜的空药封。”
  “你买了砒霜?”
  “是,我在蜀郡最有名的归仁堂买的。差官们过去一看售档,明明白白地记录着我签押的字,确认无误。”
  “你买砒霜干什么?”李舒白问。
  “我……”她踌躇着,说,“因为之前和禹宣一起看书,有一本《酉生杂记》上记载了一个民间秘方,说三钱钩吻汁可抵半两砒霜之毒,我不信,便与他打赌……因我也曾帮助衙门处理过各种毒杀事件,所以购买砒霜便落在我的身上,而钩吻则由禹宣去山上采集,准备拿隔壁那几只老是咬人的恶犬试一试。”
  “你们之前也经常做这样的赌约?”
  “不止一次两次。”
  “你将此事说明了吗?”
  “说了,禹宣也帮我证实,但被斥之为借口。”
  李舒白微微扬眉:“那个禹宣,现在在哪里?”
  黄梓瑕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他没有下手的机会。他那日离开我家之后,就去了书院和一群朋友论道,晚上回到家中,再未出门,直到接到我父母死亡的讯息才赶来。”
  “这么说,你行凶杀人的事,昭然若揭。”李舒白慢悠悠地说。
  “是,唯一有可能下毒的机会,就在我捧着那碗羊蹄羹从厨房到厅堂的路途。而且,我又有购买砒霜,又有……他们所谓的动机。”
  李舒白点头,缓缓说道:“这样看来,唯一有可能杀你父母的人,的确是你了,想要翻案,确实不容易。”
  她坐在李舒白的对面,看着马车内精细装饰的锦缎花纹,用金线细细勾描着瑞兽麒麟,祥云五彩。她坐在矮凳上软而厚的锦垫中,车上燃了令人神智清明的苏合香,在这样温暖而柔软的馨香之中,她呆坐着,却如同重新经历了一遍那种遭遇,全身冰凉。
  她的嘴唇如风中枯残的白花,即使是身上绛纱宫服也不能替她增添一点血色。她看着面前人,嗓音略带嘶哑:“王爷,你是否也像他们一样认为,这个世上会有人杀害自己全家,就为——那个理由?”
  李舒白看着她,许久,把目光转向车窗外的风景,说:“谁知道呢,人心是最不可测的,尤其是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黄梓瑕看着他漠然的表情,颤声说:“若王爷真能如之前所说的施以援手,我相信浮云总不能长久蔽日,我父母的冤仇,定然能昭雪于天下。”
  “等夏天过去了,我将会前往巴蜀一次,到时候,我带你去,将你父母的案卷调出来全盘重来。我相信,像你这样能轻易破解疑案的人,不至于当局者迷到这种地步,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名。”
  她咬着下唇,许久,才问:“你真能信我、帮我?”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面容上,窗外的树影筛过一条条阳光,如一缕缕金色的细线,在她的面容上流转不定,在那金色的光辉之中,她苍白的面容与清澈的双眼,显得惊人的明净夺目,就连阳光都似乎只是她的陪衬,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辉。
  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女,背负着世上最可怕的罪名与冤仇,却义无反顾地踏上最艰难的路,将一切原本属于少女的柔软娇弱全都深深埋葬,只剩下拼命执着前进的路,光华灼灼。
  李舒白那久已平静无波的心,忽然在这一刻微微动荡起来,如同春风拂过深谷的湖面,第一次泛起浅浅的涟漪。
  但也只是一刻而已,他将自己的目光再度转向车外,声音也因为刻意的压抑,显得低沉而微带喑哑:“对,我信你,也会帮你。同样的,你也必须要将自己以后的人生交给我。”
  黄梓瑕抬头看着他,看着他在此时的夕阳之下,如同山河起伏般轮廓优美的侧面,那是仿佛万年冰霜也难以侵蚀的坚定。
  “从今以后,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必再忧虑惊惧。”
  她的心里,忽然感觉到淡淡的一点酸涩滴入自己的心湖。眼前如同幻梦般,闪过那年夏季,大片风荷开满池塘。那时那个人执着她的手,亦是这样说话。
  到如今,世事变幻,她身世凋零,所幸她拼命努力,终于还是抓住了一线机会,站在了面前这个人身边。
  马车停下,夔王府已到。李舒白推开车门,自行下了车。回头看见她神情恍惚地从车上下来,他漫不经心地抬起自己的手,扶她下车。
  日薄西山,斜晖如金。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看见日光下他的面容,和那双手一样,莹然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两章,第一个小案件结束。
  如果明天出去玩的话,可能只有一章……
  ————————————————
  多谢八月捉虫,已修改

  ☆、四  绮色琉璃(一)

  耳边传来鹧鸪的叫声。六月天气,温暖宜人,连风都是温柔似水的,如同最轻薄的纱自耳畔掠过,让人的肌肤痒痒的,仿佛远远水边采莲女缠绵悱恻的轻歌。
  就在这天地融冶的季节中,十二岁的黄梓瑕听到父亲唤她的声音。她自水边转头,日光正逆照在她眼上,鲜血或玛瑙一般通红的颜色,笼罩住了她面前的世界。
  在这异样的鲜红光芒中,她看见站在父亲身边那个少年,敝旧的衣衫,低暗的神情,却掩不住他苍白的肌肤和漆黑的发。他用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黑得如同最寂静的夜,深远幽暗,从此后仿佛用刀锋镌刻在了她的心头,永生永世无法抹去。
  她赤脚站在池塘中,满怀的菡萏不知不觉全部落在水面上。
  她看见少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过来,帮她将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支支捞起,他肯定看见了她小腿上溅着的泥点,还有纱裙下面粘着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着,将手中的花捧给她。他凝视着她时,眼中不是她常见的对小女孩的神情,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少年对少女的温柔目光。
  有时候一个女孩子长大,只需要对方的一个眼神而已。
  “禹宣……”黄梓瑕猛然从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面前残留的那些景象,却发现这只是幻夜中的一场梦。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长风,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黄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拥着锦衾,无声无息地看着过往的梦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她强自压抑自己的呼吸,缓缓地躺下,将自己淹没在丝绵锦被之中。因为她破了四方案之后,已经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中对她这个小宦官着实不错,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顶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作使君家千金时还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之中,却觉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岭冒雨跋涉时还要难以安眠。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风声,许久,终于将被子一掀,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围树影重重,她顺着记忆穿过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逻的侍卫们对她视而不见,想来她这个最近夔王府的红人已经上下皆知了,所以来去自如也没人管束。
  她走到净庾堂,见月光流泻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静,不过四更天时间,李舒白自然还在安睡中。
  她这才恍然想起,无论自己如何因为昨夜的梦而心情迫切,但夔王李舒白,怎么可能因为她而夤夜起身,照顾她的心情?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树下找块石头坐下,将脸靠在曲起的双膝上,准备静静地坐一会儿,就回去等他召唤。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边也出现了隐约的墨蓝色。春露浓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着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却看见一双六合乌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顺着靴子往上看,他穿着绣着暗青色夔龙纹的紫衣,剪裁得格外修身挺拔。腰间是仙人楼阁紫玉佩,系着九结十八转青色丝绦,袖口领口是简洁的窄袖方领,正是京中竞相效仿的式样。
  夔王李舒白侧帽风流,每每他穿的衣服,过不了几日就会流行开来。这个人,单看外表的话,可真像个锦衣玉食、耽于声色犬马的皇室子弟呢。
  黄梓瑕将脸靠在膝上,望着他,在心里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转头看着花树上的宫灯,问:“如此星辰如此风,你一个小宦官,凌晨来赏什么花?”
  黄梓瑕低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我想问一问,你委托我的事情是什么,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尽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着宫灯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没说话,却越过她的身边,走到旁边的回廊上。
  黄梓瑕站起身,跟着他走到回廊上,见他旁若无人地坐下了,她却只站在那里等着他说话。
  廊上挂着的宫灯摇曳不定,夜风徐来,绘着蓬莱仙岛的绢灯在风中斜飞旋转,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急着理会她,只抬头望着翘角飞檐下悬挂的那一盏宫灯,凝视了许久。黄梓瑕心绪不稳,站在灯下陪他许久,然后终于觉得不对劲,她转头看着那盏灯,普通的八角宫灯,精细拼接的红漆木杆拼出祥云雷纹,白纱的灯面上绘着仙山云海,其间有九重楼阁,仙人来去。
  她看不出这盏灯有什么特异之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