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芷棂直直地看着他,奇异的表情从眼底滑过,忽的一笑:“依鄙人之见,六冥堂不如趁这次机会,借帝都之力将澈月宫除灭。”
薛夜河眼光一暗:“哦?你意……这不是帝都的圈套?”
“怕是谋士您自己多虑了吧。”不远处,紫衣人淡淡道,像一朵骄傲的鸢尾,一如曾与堂主搏击时怒放的风姿。
青衣堂主没有再作声,愣愣地盯着天空。看了好久,他才呐呐地说道:“或也是吧。那,一切都按原计划施行……只怕,加了个慕容兰笛,战期得拖个几日……”又转身对一旁的修女吩咐:“冥衣,到时候堂内事务就劳烦你主持了。”
“……”谢芷棂没有说什么。但冥衣却缓缓开口:“堂主。依小人之见,您不宜走这一趟。”
“噢,为何?”
白衣修女恭敬地颔首:“慕容兰笛乃当今皇帝身边亲信、帝都谋士,暗带大队人马到了杭州。他心里所思,谁都不好讲。让这样一个人物留在六冥堂,而堂主却南下,小人……自觉无力担此重任。”
“你就留着吧。”没等薛夜河说话,谢芷棂冷冷地接了上去,眼中却似乎有种奇异的温柔透过,她撇过脸去,“我一个人……足够了。”
足够了?江湖恩怨,厮杀战乱,谁都不好说——况且冥夜乃一世难得的刺杀好手,让谢芷棂一个人带兵南下的话……六冥堂主微微凝眸,神色复杂。谢芷棂凝视他,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那种爱怜的担心,混杂淡淡的苍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紫衣女子冷哼一声,桀骜地按剑而立。
“就这么定了——薛堂主。”
☆、肆
江南之秋。
碧落海上已没有了翻卷的白涛,取而代之的是柔情的涟漪。碧波微扬,青雾悠悠将海面笼罩,如女子般缠绵。
澈月宫中,月楼前的湖水更是一阵阵蓝得让人心醉。鱼群嬉闹,异兽徜徉。秋日暖暖的阳光留恋着湖边,弥漫在湖水旁那蓝衫少女的身边。
苏离微微眯起了眼。他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一幅幅如昨日的画面,他曾被刺得生疼的画面。
澈月宫不再有他刚来时的宁静,似是因他的到来而打破了这一切。南北战乱已如他所说一声打响,谢芷棂带的六冥堂人马已安排了多次刺杀,澈月宫生生折损了几位杀手。他亦暗暗估算着六冥堂的损失——应是不会比澈月宫轻多少。但这拖延的几天战期却是素衣公子一直纳闷的事——难不成冥衣的消息有假?
战火不休、纷扰的世事,只有看到湖边那清澈的小姑娘时,他或才有宁静的感觉吧。
这是宿命的注定么?——那个女人亲手毁了他本拥有的一切,带给了他所有需要背负的耻辱。却又像是一波清水,将生命伊始混沌的二十春秋尽数洗去,让他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她亦带给自己一个清纯的女孩儿,好让他在万念俱灰时不至于自己走向毁灭。眼前这女子曾点燃他生命的火烛,甚至教会了他何为为别人付出!这是他为名利奔波生死的母亲,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
他怔怔地想着。深吸一口气,安静站了好久的人终于开口:“你究竟在弄什么?”
水边的蓝衫姑娘似忽的一惊,慌忙把手中的东西扯到身后,回头查看:“苏、苏公子?你何时来的啊……”
苏离一笑:竟没察觉自己?是自己太厉害了,还是这小姑娘实在太笨了?
“我……”小竹转着眼珠,却不知该怎么说,吱吱唔唔。
素衣公子走过来,小竹赶忙向后挪去——但她怎挪得过,苏离一眼便瞅见了她手中的东西,眼里的光芒奇异一变。
“……”他动了动唇,好久才找到合适的词语,“你、喜欢这个?”
蓝衫少女手中,海草编的头环。那一定是澈月宫外,那片碧落海里采摘来的吧,就像七年前的小姑娘一样,总喜欢在浅海边上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游丝般的草。七年来他都快忘记了,今天被这小姑娘提醒的时候,竟蓦地有些物似人非的苍茫感。
还是被发现了,小竹有些羞涩地蹲下,又兀自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姐姐说她喜欢。那次,她竟因为这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理我,自己在那傻笑!所以我也一定要做一个给她看看,让她笑。”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起来,“哎……我知道我傻啦,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头环究竟是怎么编成的。苏公子,你看呀,这最后这一点、这两枝、究竟是怎么结在一起的呢?”
苏离没有作声。立了好久后才他缓步上前去,拿起少女手中湿漉漉的海草,不知怎么摆弄了下,那些海草须臾间便神奇地接在了一起,成了海草的头环!耳畔只听小竹轻声惊叫:“啊!你好厉害!怎么弄的?”
素衣公子笑了笑,笑容兄长般温暖,似是忘却了七年来夜夜锥心的耻辱:“那你要送给我吗?”
小竹乖巧地转了转眼珠:“本想送给宫主的,但宫主已经走了——就送给你吧!”她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脸“没人了才送你”的表情。
“哦?”苏离挑挑眉,“我就不说了。”只听一旁的少女急急地分辩:“啊,不要啊!”
苏离浅笑着拿着海草头环晃了晃;他几转身形,就是不让蓝衫的少女触到自己手中的头环。湖边溅起了朵朵水花,一种极其少有的温暖与快乐萦绕在素衣公子心头。呵呵,她终于又开始有说有笑了。
自从前几天他和冥夜间产生纠纷,这女子就一直郁郁寡欢——七日已过,六冥堂迟迟不见动静,冥夜竟开始怀疑自己!无法,玄衣宫主依旧按原计划带一支精锐部队北上,意图在六冥堂调大兵南下之时攻个措手不及。
“不到最后关头……切勿启用那颗最深的棋子。”已产生隔阂的人在最后终于淡淡嘱咐,但得来的却是对方冰冷的回应:“你所谓的埋的棋子,应该不是澈月宫几万人马的殉葬者吧?”
素衣公子冷冷一哼,终于压制住怒气反问道:“冥夜——你既然已不信我,何苦再带兵北上自己找死?”
玄衣宫主一时语塞。对啊……自己若是连七年来情同手足的至交都不相信了,他还能信谁?
叹一口气,赤马上的人望着眼前自己栽培七年的十万澈月民众,大呼道:“澈月宫所有人听命——以后宫内一切事务由苏离全权定夺,违者立斩!”
苏离缓缓地合上眼,无数心情交织。轻风舞起他的素衣,轻盈胜雪。
“宫主……带小竹去好不好?我是你的护法啊!”一个哭声传来,蓝衫少女跑过来依在赤马边上,一泓泪眼。
小竹死死地抓住他。她本来无依无靠,该自生自灭。但七年前玄衣的杀手却将她收留在身侧,让她有了可依靠、可诉苦的人,给了她一切需要的温暖——蓝衫的女子早就把他当做了自己最亲的人,把整天追随在他身侧当做一种惯常。而一天这惯常忽然消失,身边一切变得空洞,她才开始痛悔当初的不珍惜。
除了姐姐,冥夜怕是那唯一一个包容她、宠她、任她撒娇的人了吧?
缓缓呼出一口气,玄衣宫主抚着她的头:“别任性了,你这护法啊……还是我护你吧!但六冥堂处处是绝顶杀手,我怎么护得了?”冥夜苦笑,“我答应你,尽快回来,如何?”
蓝衫女子不满地嘟起嘴,却还是低下头,不肯放开冥夜的手:“那好!你答应我要回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且,要毫发无伤的回来,以免弄得浑身是伤,我还要花时间治……”说到后面的时候,小竹已泣不成声。
她希望的不过是为冥夜挡下那些致命的剑,抱他续命之恩。他的安危是她最大的担心——她多么害怕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只要冥夜能归来,只要他能归来……一切便安好。
但此刻,澈月宫主却蓦地抬头,端倪着一旁的苏离——因为只有他觉察到了,那素衣公子已是竭力压制的怒意。
冥夜突然看着远方,神色辽远:“我答应你。……不过,要听苏公子的话,别再任性了。”
“嗯。”少女重重地点头。
“苏公子,我们找到谢芷棂军队的驻扎地了。”右护法江凝秋上前禀报,苏离目光登时一亮。
“哦,是么。”停止了与小竹的嬉闹,素衣公子的眼中露出锐意的笑容。小竹站在他身侧,心知一场不同于前几次被围杀的大战,将会空前爆发!
苏离似乎是想了很久,他唇边的笑意渐渐灭了踪影。他忽然回过身来看着蓝衫女子,神色复杂:“小竹,澈月宫若是需要你的帮助,你意如何?”
她眼中充满了不满:“我当然竭尽全力啊!宫主一直都看不起我,认为我笨,都不给我机会!”
素衣公子大笑起来,笑容里有小竹看不懂的情愫:“那好!这次你就好好表现,我们一举全歼南下的六冥堂人马——”
看着兵分两路离去的澈月宫人马,文弱的澈月宫右护法的眼神越发凝重。
收集整理天下所有大事的资料、为宫主出谋划策、心谙算计的右护法江凝秋不可能没看出这素衣公子的意图。就凭左护法小竹那武功、怎么可能是手持紫洌刀的谢芷棂的对手?但苏离为何要这样安排、是借刀杀人么?这素衣公子的身份在广大的资料里从来都无从查证,这是她一直怀疑的地方;可单纯的小竹究竟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让她为自己拼命,然后殉身?
江凝秋摇了摇头,心头有一丝难解的忧伤。她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左护法了吧。她转身回宫,忽的对世间一切有了说不清的倦怠。
数个时辰之后。碧落海边。
澈月宫左护法的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坚定;她带的那批人马更是杀得忘我、一批死了,另一批又踏着同伴的尸体一拥而上。紫洌刀紫黛色的寒芒如飞雨般密密织下,昔日清澈醉人的碧落海,如今、已是横尸遍野,血光漫天!
小竹心中渐渐升起了一分分的恐惧:她确是没听过“谢芷棂”这么个人,但、苏离不是明明说过她并不厉害,只要她尽全力便能将其斩杀么!那紫衣女人独自作战、被澈月宫大军重重包围,却杀出了一条血路,自己竟未伤其分毫!
冷汗顺着手心涔涔而下;澈月宫人马已无法再牵制谢芷棂多久,而每每当那紫衣杀手转身挥刀、与自己目光对视刹那,蓝衫少女更是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那是何种眼神!非至对手于死地的冷锐杀意么?!
苏公子——你们的快将六冥堂人马拿下啊,这女人、怕是要杀出去了!
混战一片的六冥堂、澈月宫军队。
群龙无首的六冥堂人马溃不成军,苏离冷冷地笑着,眼中尽是疯狂的光!白衣身形微微一转,青白色冷芒兴奋地一连飞掠十次,竟是一连将十个六冥散兵斩杀与当地!鲜红的血液滚满了驻扎营地,尸首成群。
澈月宫人马顿时士气大振,“月”字大旗高挥不下,又一阵冲锋号响起,只听高高站立的苏公子一声喊:“杀!杀他片甲不留!”他们亦跟着高声大呼:“杀呀——”
混乱逃窜的六冥军无从躲避,开始疯狂地想要杀掉身边的所有人!素衣公子狠狠地扣上了青云剑——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忽觉往事历历在目:那个纵火之夜啊,漫天的火焰,灰烬之堂,他保护不了的下属们,那袭冷笑的蓝衣,还有……被逼上死亡之路的、一掠而起砍削掉自己头颅的母亲!
那声厉声嘶吼犹是毕生无法忘怀:“替我报仇!杀了这女人、灭了六冥堂——”
苏离眼中的光芒陡然一胜!他一挥青剑,如飞凫疾速一掠——青云剑便从背后直直穿入一位六冥堂杀手的心脏!“哈哈……”眼中是弑人的兴奋!
杀……将所有人全部杀掉!灭了六冥堂,杀了那女人——
素衣人眼中突然出现一分迷惘无力:……杀了那女人?可那个选择了自杀的女人,他要怎么杀?!他选择赌上自己的余生,拼一辈子、忍辱负重,到最后,竟是连导致家府灭门的女人都无法亲手灭掉?!
哈……可笑。
白衣飘飘。一拔剑,青云剑摇曳出的澄澈青光照亮了他的双眸。
血战数个时辰的六冥军已横尸大片——他们或是对自己的驻扎地太过自信了吧?竟是丝毫未防,任澈月军突袭杀尽!澈月宫一半以上的人马仍毫发未损,想起前几次被六冥堂突袭,苏离如释重负地大笑了起来。
此行大捷!
那么那个女人呢?如若是被杀,谢芷棂此刻应当赶来了——谢芷棂仍处牵制状态?那女人、还未死?!
不再搭理混战的人群,苏离独自一人一个箭步掠走了去——冥镜啊,你给了我个阴暗的圈套,那么今天我也让你看看——你世上唯一的至亲,是怎么怀恨惨死在我手中的!
血色染红了整个碧落海。
蓝衫女子紧紧捂着自己的右肩——那里淌着她粼粼的鲜血,生生作痛。持剑冷立的紫衣少女盯着她,眼中竟是染血般冷漠可怖!小竹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死亡的光,但她不能逃走——一旦放这女人回去,澈月宫便有可能大败!她忽的想起了那玄衣的宫主,在危难时刻总会出现在身边的宫主。但如今啊,他身在何处?
为冥夜而死,也是值得的!
终于斩杀掉最后一个澈月兵的六冥堂二堂主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跃,紫洌刀的寒芒绝望地划过一片凄意,刀尖一寸寸深入蓝衫少女那如雪的肌肤,渗出点点鲜血!被严重砍伤的手臂再也无力握剑,小竹只见对方如铁如剑的手掌对准自己心口狠命一拍击——一口鲜血从自己嘴里涌出,只是一掌,她竟被弹出好几丈远!
“唔……”意识忽的有些朦胧。……是要死了吗?为澈月宫死吗?宫主啊……天空之上,小竹突然看见了那温柔的面庞,嗯……他说过他会安然回来的。但是那时,却已经没有自己了……宫主,你没事就好。
“谢芷棂、住手!”终于赶到的素衣公子看着倒在地上浴血的人,竟是本能地抽剑阻挡!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叮”的一声,紫洌刀被青云剑冰冷的剑锋狠狠弹开,刀刃一声沉吟。
苏离有些绝对不可置信地斜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她……做到了?!就凭她的身手、竟真的……拦住了谢芷棂?!苏离曾亲自和这女堂主交过手,那时她还是江南石府的少主——冰冷锐利的刀法,七年前可是和自己不相上下!
对面紫衣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惊愕地轻声问,话语里只剩绝望:“六冥堂那些人……已经被拿下了?!”
谁都未注意地,颓倒在地上的蓝衫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终于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
“哈——”苏离傲然一笑,“你完了!——只可惜啊,薛夜河竟未亲自南下,我没机会将六冥堂最高领主亲手杀掉——只愿冥夜刺杀成功!”
“薛夜河?”谢芷棂浑身一晃,但她很快便定住眼神,手一阵阵扣紧紫洌刀,极度暗灰的眼瞳中没有一丝亮色,“我要杀了你!”凄美的紫光一掠而上,白刃交接的瞬间,青云剑的清光从天而降,生生挡住了紫洌刀的进攻步伐!
“卑贱的女人……你何苦。”苏离忽然暗声嘲讽,眼中夹杂些无神的轻蔑,“江南石府就是被六冥堂所灭、不想着怎么报仇,你竟为它这般效劳?石家少主石婧语啊……你改名换姓、就自觉洗去了那身耻辱么?你回答我——六冥堂二堂主?!”
无可名状的惊愕再次从那紫衣女子眼中流出,她忽的弹开、睁着眼,负剑的手无可遏止地颤抖,咬牙问:“你、你是谁?!你、你,说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