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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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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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晦注重仪容,临刑前,喝了一碗薄酒,也静静地拣了爱吃的小菜过了一碗麦饭,擦过脸后,请求狱卒拿了一把梳子,先为弟弟谢遯和侄子谢世基通了头发,然后才把自己那头乌漆一般的长发梳顺挽好,带上巾帻。大约因为心如架炭,很多天没有好睡,梳子上遗落了不少黑发,谢晦小心地把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摘下理顺,突然发现其中竟然有一根大半已经白了,诧然道:“我不过三十七岁,竟生华发了么?”然后驰然一笑,理顺身上浅碧色丝绸的宽袖长衫,连穿在里面雪白的葛布中单也一并抚平,伸出手对狱卒道:“上镣铐吧。”
  从建康的狱中到行刑的西市,一路行人如堵,也有少数骂谢晦“逆贼”的,而大多人反而持同情态度,觉得谢晦追随先帝,立下赫赫战功,是朝中难得的才华横溢、谋略出众的栋梁,而今天下未平,而良将却仓皇被斩,大宋岂不是自折羽翼?
  到了刑场,监刑的恰好是檀道济和王昙首,王昙首素来与谢晦不睦,此时虽然不会刻意落井下石,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但也不会出言抚慰,只管自己高坐在上,眼睛望着苍狗般变幻的云彩。倒是檀道济,沙场上对谢晦不留一丝情面,此时心中却百感交集,见谢晦和弟弟、侄子一同跪在鬼头刀下,散开的漆黑长发随着建康春季甜润醉人的暖风飘飞,神色间不见当年废帝时的焦虑张皇,亦不见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的孤高笑容,只余难得的冲淡之色,心下痛楚,上前稽首道:“宣明!愚兄今日来送你。”
  谢晦并不曾流露半点怨恨,淡淡道:“檀将军客气了。可惜谢晦今日就缚,竟不能回礼,还望将军海涵!”
  檀道济不知说什么才好,俯身深深一拜。谢晦终是轻叹一声,低声道:“各为其主,你不用这样,我心里懂。狡兔死,走狗烹。谢晦没有逃过这个轮回。”深深望了檀道济一眼:“日后大宋保家护国、开边复地,还要倚仗将军才华。望将军善自珍重,勿忘韬晦,勿蹈谢晦的覆辙。”
  檀道济眼眶欲湿,深深地答了一声“是”。谢晦复又叹息:“谢晦在京时,曾想把将军和我自己的一些兵法谋略结集成书,以传后世,恰好得了三十六章计法(1),可惜如今是做不成了。谢家应该已经被抄,不知手稿还在不在,将军如果有机会,不妨看视一下。莫让你我的才智,随我的伏法而消逝,遗恨千古。”
  檀道济道:“不光你的手稿,还有你的家人,檀道济若有能力,一定尽力保全。”
  谢晦想起两个儿子的人头,看着身边陪绑的谢氏子弟,自知自己早已家破人亡,陈郡谢氏只怕被连根拔起,灭族亡家,不由悲酸苦笑——成王败寇,这世上道理原本就这么简单,只恨谢氏百年基业,谢安谢玄等谢家先辈当年创下的永垂不朽的赫赫战功,终于败坏在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中。悲到绝望,反而看开了,只是脑海中突然思及小女儿谢兰修,似乎未得她的死讯,心跳猛地加快了些,正想嘱咐些什么,上面传来王昙首懒洋洋的声音:“檀将军,时辰不早了,该祭刀了。”檀道济知道不宜耽误,深深看了谢晦一眼。
  谢晦的侄子谢世基看着凛凛的刀锋,深感人世无常,扭头对谢晦道:“三叔,你我今日同在国法下死,甚是遗憾。临终尚有诗代言,不知三叔可愿意提点?”见谢晦浅浅点头,谢世基吟唱道:“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谢晦知道他自伤,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不由泪下,他素有捷才,见侄子已经哽咽不成声,便续着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诗歌吟唱之声悲切,穿魂断魄,令闻者肠断。
  檀道济不由掩面,却闻女子凄楚的声音:“阿父,大丈夫当横尸战场,你却为何狼藉于建康西市?”檀道济愕然抬头,果然来人是彭城王妃谢兰仪,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几乎及踝,却全然披散着,微风拂过,丝丝勾连,散落在素白麻衣上如同漫天的蛛网缠绕。她光着双足,踏上刑场悄然无声,而细心的人会发现,道路上尖细的石子儿已经将她的足底磨破,地上淡淡蹭着血迹,从路上绵延而来。
  谢晦见到女儿,眼泪再也忍不住,刚才的淡然之貌瞬间瓦解,颤抖着说:“兰仪!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阿父。”兰仪倒身下跪,西市所有人都能听见她额头碰地“砰砰”作响,抬起脸时,见她莹白的额角一片青紫,配着一块斑然血迹。谢晦心如刀绞,忘形地伸手想阻止女儿自虐般的叩首,然而手在背后被镣铐锁着,用力过猛不由身子一侧,几乎摔倒。谢兰仪膝行两步,抢上扶住父亲,终于忍不住埋首在谢晦的肩头号啕大哭,哭声中夹着极低微的声音:“阿父!女儿知道你冤抑!”
  刑场旁几乎所有人,见这样美丽绝伦的素衣女子哭得几乎晕厥,都不由动容,有的还落下泪来。唯有监刑的王昙首,皱眉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阳,半侧着身子扭头问檀道济:“这时辰也该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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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哉横海鳞,
  壮矣垂天翼,
  一旦失风水,
  翻为蝼蚁食。
  功遂侔昔人,
  保退无智力。
  既涉太行险,
  斯路信难陟。”
  谢晦和谢世基的临终联诗,很快传到了建康城中的宫禁。连皇帝刘义隆都啧啧赞叹谢家儿郎的才华,因而这支临终绝响未被禁绝,在宫女中传唱。
  身在掖庭深处操持贱役的谢兰修很快就听到这首父亲临终吟诵的绝命诗。
  早在元嘉二年,刘义隆正式与谢晦撕破了脸,他颇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一旦决定讨伐谢晦,便不肯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杀掉傅亮和徐羡之之后,立即捕拿谢家在建康和广陵的所有族人,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一点都没有手软——也就是说,他与谢晦之战,必是你死我活。朝臣见这个新皇帝手腕老辣而行事缜密,又毫无畏惧怯懦之心,都十分叹服,反而一致站在皇帝这边,俯首帖耳地听命于君。
  而谢兰修自谢府被抄后,亲见弟弟谢世攸被杀于眼前,那小小的人儿肚腹被搠出那么可怖的窟窿,口里吐着血沫,流着泪对自己说:“阿姊,我疼……”而后一刀断喉,生生被斩于自己的眼前。谢兰修当时就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她以为自己亦身处地狱,周身火烫如炭炙,口中干渴似煎熬,牢狱中荧荧烛火的微光,从牢房柱子外透进来,余外隐隐听见拖得长长的哭泣声、歌唱声……谢兰修恍惚如在梦魇,什么都想不起来又昏了过去。
  这次醒来,烧已经退了,周身污秽不堪,四周是低矮的屋子,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不言声地进来,送上一套衣物和一盆温水。谢兰修问道:“我在哪里?”
  那女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说:“在建康宫的掖庭,这是有罪宫人住的地方。”
  谢兰修忍着眼泪,冷冷道:“请你禀报陛下,请他赐死我。”
  那女子似乎觉得好笑,利索地把小屋拾掇了一下,才说:“你以为我是谁?要能见到陛下,我还求他放我出去嫁人呢!”
  谢兰修呆在那里半晌,那女子根本不多搭理她,收拾完后自顾自出去了。谢兰修心道:在这里死了,就如同菅草一般无人问津,我是一了百了了,而阿父的冤枉、姐姐的痛苦,又有谁来慰藉?求死不难,求生却不易。想到阿父谢晦或许有获胜的一天,自己或许有被救的一天,谢兰修生出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没有多犹豫,换上了小袖短裙的粗麻褐衣,用水洗净了自己满是尘垢的手和脸,手指扒了几下长长的乌发,折了一支细柴棍把头发草草地挽了起来。
  此后,她就和这里宫人一样,每日用布巾包上头发,兜上围腰,挽起袖口,舂米浣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累到每日倒头就睡,不多一言,也不想自己和家人的往昔。她只盼着,有一天阿父从掖庭深处那座低矮的门中走过来,峨冠博带,如往常一般俊逸洒脱。他会伸出双手,疼惜地看着自己,如以往一样说:“阿修,怎么瘦了?快和阿父回去,阿父有好东西带给你……”
  直到知道了父亲的死讯。
  天似乎塌了下来。
  原本也知道父亲被目为叛臣,只要被擒,就难以善终了,但心中总怀着一些希冀:若是父亲果然如众人所说的那样韬略横绝当世,若是父亲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与朝中重臣都是手足般亲近,若是父亲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天纵的英明神武……
  只是,希冀终归是希冀,而且终将化为乌有。
作者有话要说:  (1)传说《三十六计》是檀道济所着,应此传说,并私心为谢晦加上一笔。

☆、鸿影翩来

  谢兰修在背人的地方,咬着手绢痛哭了一场,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心,在这样的痛楚下竟然被磨钝了,原以为自己会绝望弃世,没想到痛楚过后,谢兰修如往日一样,继续舂米浣衣,脸上一无神采。
  “谢兰修——”
  舂米的谢兰修一脸珠汗,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吃了一惊,这里的女奴,素来以“哎——”互称,竟然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挽着单髻,上身着浅绿色春绸襦衫,系着朱色丝裙,执着纨扇掩着鼻子,看不清是谁,见谢兰修呆呆地没反应过来,似乎有点生气,但并未发作,只是又叫道:“你不就是谢兰修吗?”
  谢兰修这才放下手中木杵,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俯身下拜道:“妾——谢兰修。”
  “奴婢!”那女子纠正她。谢兰修心中不忿,唇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肯这样自污,好在那女子也不计较她,道:“你福气来了,进去换身干净的,跟我走。”
  “去哪里?见谁?”
  “问这么多做什么?横竖是要跟我走的!”
  谢兰修不愿多语,进屋打了点水擦了擦,箱子里都是褐衣,拿了身干净的短衫,也未换裙子,跟着这名女子出了掖庭深处的门庭。
  出去才发现,此时已经是初夏了,原本以为只是劳作辛苦,才日日大汗淋漓,现在晒着初夏的暖阳,一会儿身上又是汗湿了,小径曲折绵延,两边遍植花木,紫薇开得刚好,还有新栽培的茉莉,散发着阵阵甜香。小径上也遇到些人,互相间并不寒暄,只是含笑颔首或敛衽行礼而已,直到眼前房屋渐渐恢弘,房梁上铺设的都是胡桃油涂的细密青瓦,椽端饰以金银瑞兽,谢兰修的牙齿开始不听话地上下格击起来。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紧张起来,轻声对谢兰修道:“你不用害怕,但见陛下,当有敬畏之心。陛下特特召见你,必是有要紧事。”她又打量了一眼谢兰修,笑道:“奴叫明珰,是陛下身边的宫女,皇后娘娘身怀六甲,不便处理后宫事务,陛下有些话都是直接吩咐奴的。奴看你粗服乱头,却是国色,想来今日见陛下,是福不是祸。只是祸福相倚,你也须仔细。”
  谢兰修心中澎湃,一时恨,一时怨,一时怒,一时悲,行尸走肉一般被带进了殿中。
  孰料刘义隆却不在宫室中,殿里服侍的小黄门弓着身子对明珰笑道:“陛下在后面。”明珰不由含蓄一笑,轻声对谢兰修道:“瞧,可不是今日陛下心情甚好么!”
  宫室后面是一座小园,人工堆砌的小山,一泓曲水,水中大大小小植着一些荷钱,倒是水岸边俱是密密的兰草,开着黄绿色的小花,看起来并不起眼,香味比其他南花都要好闻。谢兰修念起家中原来也养着不少兰花,自己与姐姐日日都要到园子里看视,有时水浇多了,还要被阿父呵斥,道是兰花虽喜阴好水,却不喜人工太过。此时物是人非,点点花香非但没有醉人,反而徒惹她的伤感。
  明珰见谢兰修泫然欲泪,不由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警告说:“这是怎么了?!你仔细,陛下就在这儿呢!”
  正说着,身后春风拂过一般传来男子的声音:“你莫要吓她了。”
  明珰赶紧跪倒在地:“奴婢罪过!”
  谢兰修只觉得双手冰凉,心道:是他!是他!执拗着不肯转身,也不肯行礼。
  其实谢兰修进园子时,刘义隆就看见她了。这座园子风凉得宜,最适合避暑,连谢兰修的葛布裙裾都被风吹得微微飘飞,颇有吴带当风的意蕴。她瘦了很多,衣裳被风吹裹在她的身上,束素般的纤腰不盈一握,倒是面颊,虽然清减,但因晒不到太阳,又日日汗水蒸腾的缘故,反而白皙了,连麻灰色的葛衣都能衬得她皮肤如上好的珍珠一般光润。只是——这么白,连上次玉烛殿中惹他多看了几眼的两腮的娇红都退却了。
  刘义隆心中微痛,见谢兰修不肯转身,索性自己转到她的面前,柔声道:“这阵子,生受你了!”
  明珰欲说什么,刘义隆挥了挥手道:“你去把朕的棋取来,另外带上次收着的蒙顶茶来烹茗。”明珰觑了觑刘义隆和谢兰修,躬身退了下去。
  刘义隆见谢兰修神色冷淡,轻轻叹了一声,道:“听说你的棋艺极精,可愿意与我下一局?”谢兰修半晌不答话,直等明珰带着一名小宦官前来,在亭子中的胡床上把棋案和棋盘都铺陈好了,才一言不发脱下木屐,盘膝坐在胡床上,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刘义隆。
  刘义隆心里一松,把黑子递过去,谢兰修拈起一颗——这正是当年刘义隆赏赐给自己的玉石棋子,谢兰修心里冷笑,见对面刘义隆也已经坐好,期待着看着自己,于是一言不发在左上目落了一子。
  明珰自取了铜制的小釜和红泥小炉,茶饼是已经碾好的,小心地包在一边,小釜下生了火,兑入窖藏的雪水,明珰边吹着炉中的火,边仔细查看着水中升起的气泡,终于气泡到得蟹眼大小,谢兰修听到水发出的轻微嘶声,一颗黑子便由于恍惚,落在错误的地方。刘义隆抬头望着她,她垂着眼皮,只看见乌黑如扇子般的睫毛轻轻地抖动,盖着眼睛里的神采,忽而睫毛抬起看了自己一眼,目光冷得毫无温度,刘义隆心中一馁,摄定心神,仔细看着棋局。
  明珰已经在水中加入了少量的盐,并小心撇去浮在表面、状似黑云母的水膜。等水翻滚如涌泉连珠时,从釜中舀出一些水,此时才用竹筴投入茶末,并轻轻搅动着,喷鼻的茶香顿时漫溢了出来,和园中幽幽的兰香混杂,别有一番清气。烧到三沸时,加进刚才舀出水,沸腾暂息,茶香由方才的刚烈变得柔淡,明珰把茶倒进茶碗,小心置于两人手侧,轻声道:“陛下,茶煎好了。”
  刘义隆停了手中棋子,笑道:“‘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品茗还需趁热。”
  谢兰修一言不发,轻轻捧起茶杯。谢晦也好饮茶,家中好茶往往不逊于宫中,但品到刘义隆的茶,谢兰修还是被这久违的香气触动心弦,一时不慎,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一片麻木,谢兰修手一抖,旋即听到刘义隆紧张的声音:“怎么了?”
  谢兰修稳稳地捧住了茶碗,这点烫、这点痛,如今算什么?她腾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在棋盘中落了一颗黑子。刘义隆瞠目看着这盘棋,黑子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而且贯连成气,白子可怜地散落其间,毫无生机,他终于把手中的白子丢回棋盘,自嘲地笑道:“果然徐羡之以前都欺君……朕输了。”
  刘义隆仔细瞧着谢兰修脸上的神情,几番要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低头轻轻呷着茶水,等明珰来添茶时,刘义隆挥了挥手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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