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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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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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兰修突然觉得如遭雷击,面前人的脸有些模糊,但他颊边冷冷的笑意似乎印在她心里头一样,让她无端地怖畏万分。她深深地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容易才挣脱了眼前的昏黑,看清面前那张脸,但却没有臆想中的冷峻敌意,还是一如往常般带着些温暖。
  谢兰修吃力地说:“陛下南巡,莫非是为了——”
  他不等她说话,已然在点头:“是的。收复故土。刘义隆这个言而无信的竖子,趁我和赫连定作战的时候,先是和赫连定勾结,想合围包抄我大魏。后来发现赫连定实力大为不济,又改作命军队打过江淮,占领了滑台、虎牢、洛阳、金墉(1)。”
  这些地方乃是汉室兴盛时的中原宝地,可惜晋室到了后期,孱弱无能,自己分崩离析不说,还把这些地方拱手送给了强大的拓跋鲜卑。当年宋武帝刘裕就一心想要夺回虎牢和洛阳等地,可惜北伐未能成功,遗恨西归;谢晦和檀道济当年,也一直念念不忘刘裕的遗志,可惜北魏太过强大,贸然出击亦是极危险的事,所以也都是保守地据守荆州和徐州要塞,以江淮为天堑,暂保安宁。
  没想到刘义隆却如此大胆,乘隙入击,而且真的成功了!
  谢兰修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眼前最紧要的,是自己不知何等样的未来,面前的拓跋焘虽然看似笃定平静,但想到他有时的辛辣作风,谢兰修还是觉得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拓跋焘却笑嘻嘻道:“你又在害怕了?放心,你不过一名女子,我就算对宋有恼恨,也不至于拿你迁怒。何况——”他毫不避讳,笑道:“当时刘宋进逼,我就知道了,问过崔浩,是不是该回身击退刘宋的军队。崔浩说:‘刘义隆的军队,如果从黄河入攻河北,占领山东,山河关隘在他之手,陛下就需亲自率军抗击,刻不容缓。可是刘义隆所派的到彦之居然东西列兵,只图河南,其志向狭小,不过为他洛阳故都而已。我们有关中宝地,可进可退,就是这会儿把河南让给他,等秋天我们草料充足、马匹肥壮时,就是他们畏寒无力、无还击之能时。河南必不能守!’谢娘子以为他说得如何?”
  天下堪舆,谢兰修在读父亲兵书时读过一些,崔浩说得确实有道理。若是此刻谢晦还在,就不会让到彦之做这样的愚蠢事——可这话如今说了毫无意义。
  谢兰修抬眼,见拓跋焘双眸沉沉,正在等自己的答复,一横心道:“崔司徒说得是。”拓跋焘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那时干脆叫黄河以南驻守的将士直接退居河北边,把地方暂时让给刘义隆,也好保存我的实力。”
  谢兰修又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
  “我为何要处置你?”拓跋焘仿佛真的觉得奇怪,挑眉道,“我刚刚就说了,这与你何干?我带你出来,不过是想着,万一我一路挥师南下,能够达到建康,我就活捉刘义隆,给你随意处置、报了父仇好不好?”
  谢兰修听到他自信的笑声,自己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刘义隆于她有家仇,可是,她心里并没有那么恨他;再者,宋毕竟是她的故国,她是陈郡谢氏的女郎,从小听着父亲讲晋代时王谢世家的故事:王导在士人们新亭对泣之时豪迈地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她的叔祖辈谢安、谢玄等人,击退前秦苻坚,谈笑间苻坚草木皆兵,屁滚尿流奔窜回国,不可一世的前秦从此再没有崛起。
  她虽是小女子,虽沉溺于拓跋焘的宠爱,但也绝不愿意做故国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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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焘突然加快了“南巡”的步伐,骑兵先锋飞驰而下,很快到了黄河边,宋兵驻守的河南四镇,根本经不起矫健的魏国骑兵的冲击,刚收的秋粮被尽数劫掠一空,而南朝的士卒们,早就不习惯北地的风土气候,竟无一点还击之力,被拓跋焘的人马斩首大半,死伤惨烈。驻守四镇的将军,不是无力回天、自刎谢国,便是全线崩溃、缴械投降。
  谢兰修跟随在拓跋焘的营帐内,不得出门,但天天惴惴不安,既怕拓跋焘失利,也怕刘宋溃败。
  拓跋焘一身戎装进来,初始面无表情,但见到谢兰修后马上出现了一脸笑容,向身边的宗爱要了烈酒,喝了一大口,痛快地赞了一声,兴致勃勃对谢兰修道:“阿修,我们赢了!”
  谢兰修强颜欢笑:“恭喜陛下!河南四镇,重归陛下所有,洛阳也再入陛下囊中。我们也该班师回朝了吧?”
  拓跋焘一脸诧异:“回去?此刻形势大好,为什么要回去?过了黄河,不过是收复我们自己的地方。刘宋无信无道,我还没好好教训他们呢!再过一个月,河水要结冰了,我们的骑兵可以直接越过淮河,包抄到彦之所带领的宋军大军,直取兖州和徐州,若是能赢得这两个地方,灭掉刘宋主力,刘义隆就再无回天之力了,长江左右只在我手心里。我把刘义隆捉了来给你杀着玩!”
  谢兰修苦着脸道:“我可不敢杀人!”
  拓跋焘哈哈大笑道:“那我替你杀就是。”
  谢兰修想劝他,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若是说得太多遭到拓跋焘猜忌,那可就自身难保了。只好勉强笑道:“那到时候再说吧。不过我这段日子人有些不舒服,晚上营帐里总觉得四处钻风,寒冷得浑身打颤,我可不可以先回平城?”
  拓跋焘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柔和地抚着她说:“也好。这里毕竟不如宫里,叫你一个女人家出来受这样的罪也不合适。等河南全线克复,道路上平靖了,我就叫人送你回平城。”他笑着捏捏她的脸:“到底是南人家的女郎,娇弱呀!”
  但是回平城却等待得比想象的时间长。因为刘义隆很快派来了增援——檀道济。檀道济没有带很多兵力,却带来了宋军的精锐以及补给的粮草,他用兵如神,几场大仗一打,魏军形势急转直下,滑台、寿张、历城等地又被檀道济攻下。
  拓跋焘脸色变得不好起来,对带在身边服侍的宦官宫人也苛刻起来,大家动辄得咎,常有宦官宫女因微过而被突然暴怒的拓跋焘责打致死,御幄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连谢兰修也战战兢兢,提都不敢再提回平城的事。
  这日一仗之后,拓跋焘又是一脸铁青,踏进御幄时看哪里都不顺眼。谢兰修见他似乎又要发脾气,忙道:“我去粮库看看有没有新麦,今日做些馎饦,热乎乎地吃了暖暖身。”
  拓跋焘对她还算客气,但语气也不善:“不要出去!”
  谢兰修咬咬嘴唇,陪笑道:“不远,我很快就回来。”
  他一把伸手把谢兰修箍过来,横眉立目道:“说了不要出去,你听不懂?”谢兰修委委屈屈道:“是……”过了一会儿,见他喝着闷酒,但也克制着没有过量,似乎郁气散开了些,才过去道:“陛下这样喝酒,很伤身子,还是吃点实诚东西下肚才好。其他人我不放心,万一做得不妥帖,陛下又要生气。”
  “外面在杀人。”他终于淡淡道,“你不要出去。”
  谢兰修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杀人?”
  “嗯。”拓跋焘目光冷冷、狠狠的,“俘虏来的宋兵,我瞧着他们生恨!全部斩首,把首级挂到城墙上去,给那些敢反抗我的宋军看看,与我作对,就算是千万人,也只有这个下场!外头血已经淌得跟河流似的了,你别白白被吓到了,晚上又要做噩梦。”
  谢兰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段日子的仗打下来,俘虏的宋兵少说也有万余人,竟给他一言全部屠杀!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拓跋焘从来就不是仁君,他此刻怒气勃发,多少无辜的人命就此断送!
  谢兰修终是不忍,她对拓跋焘的脸色觑了又觑,拓跋焘斜过眼睛,不快地说:“干什么?有话就说!”
  谢兰修忖了忖,陪笑道:“妾是女子,不懂这些事。不过不知道崔司徒怎么说?”
  拓跋焘翻了翻眼睛:“他不同意又怎么样?”
  果然是个突破口,谢兰修心里定了三分,闲闲道:“陛下此举是能让宋军害怕,说不定底下就有主动投降的。不过,檀道济这个人……”不出所料,拓跋焘被她的话题吸引住了,凝眸道:“檀道济是怎样一个人?我正想知道呢!”
  谢兰修说:“他这个人不哼不哈,其实极有肚才。我阿父当年与他共谋,废黜刘义符,而把刘义隆推上帝位。后来我阿父和徐羡之、季亮都冤屈伏诛,唯有檀道济安然脱身;不仅脱身,而且摇身一变,成了刘义隆信赖之人,反过来到江陵攻打我的阿父。”她瞬了瞬眸子,突地有些犹豫,但话说了一半,也容不得再犹豫下去,清了清喉咙又说:“我自然是恨他这个翻覆小人的!”
  虽然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内容,但拓跋焘还是听得认真,点点头说:“说得好,你继续说!”
  谢兰修道:“论兵法,檀道济是个人才,他和我阿父曾共同切磋,以古人用兵之法,粗拟了‘三十六计’草稿。而用兵其实是用军心,陛下杀宋兵,他无法阻止,但日后他鼓舞士气,必当以今日屠戮为例——不和我军决一死战,就唯死而已。陛下想一想,日后又会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以前攻上邽的时候就面对过,拓跋焘怔怔然在考虑,似乎有所动摇,谢兰修又道:“两国交兵,用间为上,我们现在知己而不知彼,虽然陛下的骑兵神勇,杀敌或许强悍,但毕竟战场上不是仅靠力量和速度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陛下不如善待这些人,说不定有重要的消息递出来,我们不是事半功倍呢?”
  拓跋焘一言不发,突然拔脚离开。谢兰修不知他作何想,见他走了,方觉自己背上冷冰冰、湿腻腻俱是冷汗,两手手心也全是汗水。他出御幄时,帘子揭起又放下,带进一阵风,风里血腥气极重,中人欲呕。谢兰修突然一阵难受,忍不住就恶心呕吐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滑台(今河南滑县东)、虎牢(今河南荥阳西北)、洛阳(今属河南)、金墉(今河南洛阳东北)。
  下面将会简单写到刘义隆第一次北伐,不过时间应为元嘉七年,而鄙文中还在元嘉六年;北伐凭恃是太武伐柔然,但为了简略些,就省掉了,改作太武伐夏之后。为了鄙文不再啰嗦些大家不爱看的内容,一定俭省文字,有兴趣的可以留言交流。
  另外作者其实地理渣,但感觉要理解历史上的那些军事故事,地缘简直是利器,正在苦修中。
  

☆、唱筹量沙

  不过谢兰修这番话,确实善莫大焉。拓跋焘下令停止杀戮,饶恕了剩下的宋兵。垂死而生的宋兵中,颇有些目见杀戮而终于劫后余生的,畏死之心极重,为换得平安,向拓跋焘汇报了檀道济所带的宋军的军情。
  得到情报的拓跋焘,立刻命令两支轻骑兵,向檀道济的前后两翼发起突袭,虽未直接攻打到檀道济,但是一把大火把檀道济带来的辎重和粮草都烧光了。
  檀道济去国万里,而粮草不足,这是用兵的大忌!这下宋军士气大减而魏军士气大增。檀道济再有帅才,毕竟也是人而不是神,无法做出无米之炊来,无奈之下带着原来驻守四镇的残兵,引大军而退,以保全宋军的精锐实力。
  但是拓跋焘的人马很快把他做三面包抄之势。饿着肚子的宋军惶恐异常,深恐覆没的命运在所不免。
  拓跋焘终于又露笑容,这日竟然把崔浩带到御幄之中,隔着纱帘对谢兰修道:“谢椒房一语千金,帮了朕的大忙。你二人都是朕可以倚重的谋士!如今檀道济插翅也难飞了,但他倒还从容,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谢兰修在暗处,看见一名个子矮小的男子跪坐在茵褥上,和拓跋焘一比,他既矮又小,肤色洁白,五官却生得不算好看,只是面带淡笑,神色笃定从容,一眼看去就是明慧之色。谢兰修知道崔浩乃是北方士族——清河崔氏中拔尖儿的人才,就和父亲曾是陈郡谢氏拔尖儿的人才一样,自然不敢小觑他,在帘子里屈了屈膝,向崔浩问了好。
  崔浩稽首为礼,毫不以对面帘子里是皇帝的嫔御为意,笑嘻嘻道:“娘娘智慧,臣已经听陛下描述过,此次数千人的性命,拜娘娘所赐!”
  谢兰修也忙和他客气一番。崔浩道:“如今檀道济缺乏粮食,不能继续前进,估计即刻便要引军南还。陛下打算痛打落水狗,追击檀道济,估计兵临瓜步,也不是难事。娘娘与檀道济有家仇,陛下亦是期冀娘娘能芳心愉悦。”
  谢兰修心里“咯噔”一响,俄而听拓跋焘笑融融的声音:“可不是!檀道济当年背叛谢宣明公,致使谢家一支尽数被屠戮,谢氏一族已然没落。谢椒房乃是堂堂陈郡谢氏的女郎,却被刘义隆当做女奴送入我国,实在是欺人太甚!朕打算将来修宋史的时候,要叫世人知道其中情弊,为谢宣明公喊一声冤屈。”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得冠冕堂皇,谢兰修却觉得心寒。她不知道拓跋焘对她的那些宠爱到底有多少是出自于真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父亲谢晦仍在人间,他亦是拓跋焘南下计划的大忌——就如檀道济一样。她本能反感,几乎不愿意去听。好半天才道:“妾是女子,不愿意思量这些大事。檀道济和刘义隆虽与我有家仇,但此刻也与我无关!”
  外头一片沉寂,好久才听见拓跋焘淡淡对崔浩道:“也是。崔司徒就照我们的计划去做吧。”
  过了一会儿,拓跋焘掀了帘子走进来,谢兰修挂着一张脸,不去直视他的目光;横着一条心,不管日后是失宠还是被杀,她作为陈郡谢氏门中的人,都不能折了自己的铮铮脊梁!
  不过,拓跋焘还是很温和,轻轻抚抚她的肩头:“穿得这么少?人都冷得在发抖了!”过了一歇又道:“我们下盘棋吧!”
  谢兰修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此时再和他别扭,不言声到一边取了拓跋焘最喜欢的那副棋,把白子让给拓跋焘,抬手道:“请陛下先行。”
  拓跋焘拈起一枚白子,没急着下,却抬头看看她,好一会儿问:“你不高兴?”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什么?”手里的棋子自然而然地摆在了星位。
  谢兰修亦占了一个星位,等了许久才答道:“陛下,我不想管朝堂的事!”
  “本来就不是叫你管。”拓跋焘接着落子,脸上笑微微的,“只是想你高兴些。”
  “陛下若站在我的地位上,对这件事可会高兴?”
  拓跋焘落子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诧异地抬脸看她,谢兰修有些懊悔自己说话的不假思索,可惜覆水难收,也只好准备面对一切。拓跋焘把棋子丢回棋盒,似乎是忍了忍气,倒也没有发作出来,只说了句:“不下了!”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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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拓跋焘的御幄虽然燃着熏笼,可还是觉得寒冷。谢兰修独自一人卧在垫着狼皮褥子的矮塌上,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四处钻风,冷得直打哆嗦。帐外缝隙处透光,不时可见灯火挥舞而过,耳边马嘶声不断,似乎战士们都没有解鞍。
  她愈发觉得长夜漫漫,根本无心睡眠。心里好像有些想他,又觉得不是,说不清自己那点纠结的小心思到底在何方落定。好容易有人一掀御幄的帐门,谢兰修心脏猛地一阵跳,声音都仿佛颤抖了起来,带着她自己都不觉的洋洋喜气:“陛下回来了!”
  可声音是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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