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师府逃离后,我一直没有算过日子,贤贵妃如斯说,我方惊觉,我已过了十七岁生辰,细细推算,生辰那天,当是易南向我承诺永不会负我的前后几日。
我潦草收拾了下心绪,笑着对贤贵妃撒娇:“没办的好,就当我还是十六岁,恨不得永远都是十六。”
贤贵妃被我逗笑,气氛方才活络起来,我们又坐着闲聊了会儿,直到她离去,彼此心照不宣没有提过有关我逃离太师府这件事儿。
第二日,五姐托着几匹时兴的绫罗绸缎前来凉门宫,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年余不见,五姐没了以往凌厉的气势,见了我,笑吟吟拉着我手,殷切切问东问西,我由先前的大吃一惊转为受宠若惊。
终于寒暄完,五姐有些扭捏的问:“七妹觉得,太师府世子为人如何?”
瞧着她双颊绯红,眉眼含情,姿态羞人的娇俏模样,我顿时了然,五姐已十八有余,估摸着,年内就会出嫁。尚未曾听她许配给何家,现下她这般问,估摸着她这门婚事,与易南有关。
我忖了又忖,那日,易南随我一起跳崖,身后那么多双眼睛瞅着,按说,定是传得满城风言风语,可,看五姐眼下情形,她应该是毫不知情的。或许,三哥把此事压了下去,五姐毕竟身在宫中,对于外面的消息多多少少有些闭塞。
这样一想,也就想的通了,就是不知,是五姐自个看上的易南,还是父皇与皇后为她择的佳婿。
我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又啜了一口凉茶,方说:“我虽借住在太师府,与他却并不是太熟,确是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回话,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哦,样貌倒是不错,因接触不是太深,不知他品性如何。”
五姐脸上红霞更深了一层,“不知,七妹与他都聊过什么,可知他中意何样的女子?”
我握着茶盅,细细想了想,我确确然然不知他中意何样的女子,大抵,不是我这样的。
迎着五姐透视的目光,我在心中轻叹了口气,“他与我讲话,大都出于礼节,说些中规中矩的客套话,内容,我已全然不记得了,至于他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我更是无从得知,不过我想,他一向与三哥走的近,近朱者赤,或许,连同喜好都是一样的,五姐不妨从三哥这里着手,晚些,怕是迟了。”
五姐放下茶盅,红着脸道:“七妹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整日的在宫内待着,觉得宫外的事物好奇,又羡慕七妹能自由走动,想来同七妹打听打听罢了。”
说着,五姐起身甩袖离去。
我呆坐在圆凳上,望着五姐忿然离去的背影,想起刚到太师府时,我曾极力撺掇易南与五姐在一起,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又是几日,父皇身边的陈公公突然带着口谕过来凉门宫,父皇要即刻召见我。
我略微收拾了下仪容,疑惑地随陈公公去了麟德殿。
我一向对父皇常去的宫殿很陌生,麟德殿如是,记忆中,与娘亲来过一次,与三哥来过一次。这么多年过去,麟德殿几经修葺,景象已与记忆中的不太吻合。我生怕走错路,紧紧贴在陈公公身后,一步一个脚印跟着他走。
金碧辉煌的殿内,一身明黄的父皇坐在金色的软榻上,遥遥向我颔首。待我近前,他正捻须独自对着一盘棋若有所思,我跪在地上怯怯喊了声:“父皇。”
我听到一声棋子落定的脆响,随后,父皇沉吟道:“起来吧。”
我攥着汗湿的手心规规矩矩起身,低头盯着面前猩红色的一方地毯,又是一声脆响,父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自己跟自己下棋,赢的人,终究是自己,这种感觉可好?”
因不确定他是不是问我,我索性低着头不说话,许久,棋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声响,父皇问:“你要不要见你娘亲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人元宵节快乐乐~~~
☆、第二十四章
我心尖一凛,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娘亲尚在人世?还是让我去西方极乐世界与娘亲团聚?
我抬起头,疑惑的看向不怒而威的父皇,他犀利如冰的眼神似穿透我身,面无表情道:“还是见一面吧。”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到头皮,后背却冒出了层层湿汗,我紧攥着手心,有些站不稳,看着一身明黄的父皇向我缓步走来。
我屏住呼吸,眼睛开始刺痛起来,却又不敢闭上眼,父皇走近我,没有看我一眼,径直与我擦肩而过。
后面弯腰跟着的陈公公斜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了句:“还不快跟上。”
我晃了晃身子,双脚像钉在了地上,挪不开一寸,陈公公又瞅了我一眼,弓腰缩头尾随父皇而去。
父皇将要走出门槛时,我终于拔出了双腿,晃着身子紧跟了上去。
穿过一层又一层金色銮殿,走过一道又一道朱漆大门,父皇在一个偏殿门口停了下来,回首望了望我。
我猛然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娘亲,一直在这里?
陈公公碎步上前轻轻叩了两下,少顷,凝血般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条缝儿,从中探出一双眼睛,警觉的往外扫了一下,当即,门大开。
门内跪倒一片。
裙摆扫过两侧俯首跪地的众人双掌,我却不合时宜的在想:若是他们就这么一伸手,我会不会来个狗啃泥,顺便,磕掉两颗门牙。
当再也无门可打开时,我见着仪容整齐稍施粉黛的娘亲正端坐在圆凳上,嘴角含笑向我颔首示意。
我用指甲狠狠掐了掐手心,指尖入肉,刺疼钻心,一脸微笑的娘亲依然端坐在面前,双眼迷蒙间,她向我招招手:“小悬,你过来了。”
言语几近平常,仿若我只是个出门玩耍了一日,肚子饿了方想起回家的孩子。
我吸着鼻子瘫软在娘亲双膝,久久不能自抑。
娘亲柔柔抚摸着我的头发,待我哭够了,方说:“没有娘亲的日子,小悬受苦了。”
我哇的一声,又哭了。
哭的口干舌燥时,娘亲递过来一盅茶,我接过来,仰脸咽了一口,余光瞥见一袭明黄,父皇一直都未曾离开。
我把满腹悲怆与疑问往回压了又压,跪卧在地上,仰脸望向娘亲,娘亲眼里蓄着泪,却抬手去抹我面上的泪痕。
娘亲的指甲短而艳,似是将将剪过,又细细抹了颜色,工整精美,玉一样的手指尽头全是耀眼的猩红。
想必今日娘亲在这指甲上,花费了不少精力,近乎完美,我却还是辨的出来蔻丹与血渍的区别。
我哆哆嗦嗦伸手轻轻触摸娘亲的指甲,短的几乎贴进肉里,指甲缝里的血渍与猩红的蔻丹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是血渍多,还是蔻丹多。
“疼吗?”最终,我还是颤抖着声音问出了口。
娘亲抽出手,凄然一笑,“过去了,小悬,一切都过去了。”
背后的一双眼睛,盯得我头皮发麻,这一切,是过去了?还是将将开始?
我把脸伏在娘亲双膝上,听她继续说:“给娘亲说来听听,这一年来,小悬都做了些什么?”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等回了凉门宫,再细细给娘亲说。”
娘亲摩挲着我的头发,淡淡道:“娘亲现在就想听。”
其实我也知道,今日娘亲是必然回不了凉门宫的。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平伏下情绪,又偷偷咽了口唾液,润了润发紧的嗓子,用惯常的语调道:“三哥带孩儿出宫玩了一年,前几日刚回宫。”
娘亲摸着我的手顿了一下,问:“都去了哪些地方?玩的可好?”
“一直在太师府待着,太师府的人对孩儿都挺好,孩儿整日与他们厮混在一起玩耍,不过,前些日子,孩儿贪玩惹出了一个不算小的祸端,心始终惴惴不安,又怕他们责罚,就犯糊涂偷偷溜了出去,走的时候有些急,没有带够银两,饿了好几顿,幸好,三哥及时找到了孩儿,训斥了孩儿几句,就把孩儿带了回来。”
怕娘亲担心,我大致把这一年的事情按娘亲的愿景简要描述了出来。想必,身后的父皇对我的所有动向都了如指掌,我如斯说,他定是能听得懂。
娘亲喃喃问:“太师府?”
我嗯了一声,补充道:“太师府的世子易南,向来与三哥要好,不知娘亲可否对他有印象?孩儿在太师府的这一年里,承蒙三哥的嘱托与他的照拂,日子过的很是舒心。”
“易南,娘亲记得他,小时候与烁儿一起,去过凉门宫一次,”娘亲轻笑着回忆道:“娘亲尚记得那日的光景,那些日子,小悬正在刻苦学习凫水,每日闲着的时候,都要端着一盆水,在院子里练习憋气。那日,他们刚下了学,烁儿就拖着易南来凉门宫找小悬,碰巧小悬正在院子里练习憋气,弄得半个身子都是水,小模样很是狼狈,被烁儿与易南撞个正着,小悬还与他们置了一次气。”
娘亲说的这些,我全然没有印象,怪不得那夜在密林洞穴烤火时,我同易南说我儿时如何如何练习憋气,他当时没什么反应,原是这些,他一直都知晓。
娘亲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问:“不知小悬如今的水性几何?还能在玉液池中游几个来回吗?”
我嘿然一笑,“前些日子,孩儿从太师府偷偷溜出去时,一个人不识路胡乱走,竟然走到了一个什么崖上,当夜无月明,孩儿瞅不清路,失足从崖上掉了下来,苍天有眼,各路神明保佑,崖下居然是深不见底的滚滚河流,孩儿底子在,凭着过硬的水性,硬是无伤分毫浮到了岸边,捡了一条命回来。”
娘亲身子微微颤了颤,目光越过我往后深深瞥了瞥,摸着我的左脸颊道:“娘亲没骗小悬吧,多学一门技能,终归是件好事。”缓了缓,又道:“娘亲配的画笔方子,小悬都还记着吧,这些日子,娘亲总是在想,在这个事儿上,娘亲约莫是错了。”
我没懂娘亲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抬眼望了望她,却看见娘亲口鼻隐约有些不对劲。猛然间,我头皮像炸开了一般,惊恐地瞪大眼,抬高了声调颤抖着问:“娘亲,你怎么了?”
身后的一抹明黄闪了过来,一把推开双腿发软的我,顺手在娘亲身上点了几个穴,厉言喝道:“太医,快去宣太医,你把东西吐出来,吐出来,朕可以恕你不死。”
娘亲嘴角的血愈来愈多,愈来愈艳,她笑的很是明媚,“南渊细作服下的毒^药,你觉得,可解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我瘫软在地上,睁眼看着猩红的鲜血自娘亲的嘴角滚流而下,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襟,她紧紧拽着父皇的衣袖,盯着他眼,吐字道:“我恨你。”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涌的愈发急了,我拼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声“娘亲”,滚爬到她跟前。
娘亲听到我喊她,眼里溢满了泪,却并不看我,双眼死死盯着父皇,哀求中带着恨意,一字一字的说:“名单……我…我已经…给了…你,地…图…我已当着…当着你的面…毁了,小…小悬…对此事…毫不知情,她也是你的…孩子,莫要…再为难与她。”
父皇抱着娘亲,用力托着她头,边用袖子不停擦着她嘴角汩汩而出的猩红,慌乱答道:“朕知道,朕都知道,你莫要再说了。”
娘亲依旧死死盯着父皇,许久,方从他面上移开视线,转向我,说:“小悬…不…不要…轻易爱上…一个人。”
这是娘亲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娘亲就这样,死在了我面前。
耳旁父皇声嘶力竭说了什么,眼前太医手忙脚乱做了什么,身边的一切一切,我全都听不到,看不到……
到处都是血,猩红的血,冒着热气的血……
自此以后,我眼睛便不能见血,甚至,连近血的红色也瞧不得。
这一年有余,知情娘亲尚苟活在麟德殿的人本就不多,宫内的人,都像我一样,皆知娘亲早在一年前就突发急病死了。
父皇着人悄悄把娘亲的尸首搁在一年前为她打造的坟茔里,掩埋的那日,艳阳高照,我眼里明晃晃一片,站在棺木前,弯腰给娘亲的衣袍挽了个结。
棺木合上的那一瞬,我身子发虚,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绿烟说,正是午时,我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三哥带了一众的太医前来凉门宫给我诊治眼疾,我如同玩偶般,被众太医扎针敷眼蒸醺了七日,终于模模糊糊能辨的清一些事物,又喝了几日的苦药,视力恢复了些许,只是不能在日头最毒时出门。
太医说,若我日后少些思虑,保持心情顺畅,避免接触强光,注意日常作息饮食,可保我十年视力无忧。末了,太医深深看了我一眼,跪在地上一脸郑重道:“还请公主谨遵医嘱,放下忧思,配合用药,否则,臣等愚昧,回天无力……”
我听不得旁人的保证抱歉等等诸如此类的誓话,我按着额头打断他,有些恹恹道:“你且直说,倘若本公主谨小慎微,每日饮药,分毫差错不出,过了眼下这十年,以后的日子,是否就此瞎着度过余生?”
太医跪伏在地上,没有言语,我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退下。
第一次,有人跪伏在我面前,唤我“公主”,却是在这么个情景下,本公主有些偏头疼。
当晚,父皇亲自来凉门宫,没有问及我的眼疾,只是要了娘亲留下的画笔配方以及还剩半截的画笔。
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来凉门宫,却是来取这些个东西的,想想娘亲那日对我说的话,父皇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那日,娘亲对我说:娘亲配的画笔方子,小悬都还记着吧,这些日子,娘亲总是在想,在这个事儿上,娘亲约莫是错了。
自古皇室多猜疑,父皇如是,三哥如是,我亦如是。
我坐在黑暗中,略略回忆这一年来的变故,父皇无视我,三哥毒害我,易南欺骗我,就连我唯一的娘亲,也要隐瞒我,更是当着我的面以这种方式自尽,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渐渐死去。
脑仁一阵一阵针扎一样刺疼,我闲闲坐着,一直坐到绿烟趴在床沿儿睡着了,我方披衣起身,摸索着出了院门,径直来到玉液池旁。
黑夜里的玉液池,衬着几丝惨淡的月明,撩人非常。
我跳进玉液池中,一直游,一直游,从入夜到天明,未曾停歇。
我以此近乎疯癫的方式,惦念已去的娘亲。
天亮时,池边集聚了黑压压的宫女太监,池中驶来一艘小舟,三哥负手立在船头,沉着脸来水里捞我。
在他近到我身边前,我咬牙拼力游到池边,蹒跚着爬上岸,湿漉漉的跌跌撞撞回到凉门宫。
我开始饮酒,没日没夜的饮,将将开始时,酒量甚浅,方饮酒两盅,就会吐得天旋地转。日子久了,饮的多了,肚子里撑的酒就愈发的多,一口气喝上半坛,胃里才会翻天覆地的难受。
有时,吐到半夜,特别想喝上一碗暖胃的酸菜汤,绿烟做的,我总是吃不惯。我寻思着,这皇宫内,饭食做得最好的,首数御膳房专为父皇做菜的师傅。
是以,我趁着酒意硬着脖子昂着头摸到御膳房,去挠做菜师傅的房门。
第二日,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晓,周国七公主得了失心疯。
自此以后,更加没人约束我,我抱着酒坛在宫内乱逛时,遇上的宫女与太监几乎全都躲着我走,有几个实心眼的,会颤巍巍跪在地上,唤声“公主金安。”
每每此时,我总是咧着嘴笑个不停,没想到,本公主也能等来受人跪伏口喊“公主金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