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离我很近……”
“容六怎么了。”我打断他的话,直截问道。我听见容六呼吸有些不稳。
他有些不高兴话被掐断,声音很是不悦:“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很没礼貌。”
我没空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容六怎、么、了。”
他危险的沉默了一瞬,压着声音道:“她没事。”
“没事?”我几乎匪夷所思,“这样重的血腥味你说没事?!章合,你连这样的谎话都说的出……”
我的话陡然掐断,是被容六翻身的动静给打断的,显然,那孔武有力的翻身以及旁若无人的呓语显示着她多么健康和忘我。她在睡觉,昏天暗地地在睡觉。
我咬着自己的舌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松嘴了。
章合的声音带着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你说什么?我连这样的谎话都怎么样?”
“那,那这血腥味?”
章合只笑不语。
我突然不说话了。这样的血腥味,不是假的,那真真切切是容六的血。容六正在粗枝大叶地经历女孩的头一次蜕变。酒醉是真,跌伤是假,这样半分真半分假的谎言,是章合捏造出来引我上钩的鱼饵。
许久之后,我听见章合的脚步在向我接近,他的声音也渐渐接近,他说:“想到什么?记起你当年遇见这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他站定在我的面前,缓慢低沉的出声,讲着我当时惊慌失措的胡言乱语:“‘章合,章合。我快要死了’。‘章合,章合。我流了很多很多血。怎么办,我要死了’。‘章合,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我还没有给你看我刚练成的一套拳法呢’。‘章合……’”
“你想说什么。”我打断他。
他闷在胸腔里笑,一声一声,像是毒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丫头,我的丫头。你这一生,有多少个第一次是我见证的呢?”
“我今年一十五岁,遇见你也才八年时间而已,你以为你见证了多少个我的第一次?更何况,从今而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以为你还能见证多少个我的第一次?”
章合笑了,笑声像蛇尾缠住猎物,他似乎极为愉悦的笑完,然后伏在我耳边说:“至少今日,我能见证到。丫头,今天,你满及笄之年。”
我惊觉后颈一阵掌风袭来,心跳瞬间骤停。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累。
☆、强求
及笄之年,绾青丝长发为鬓,为伊人点红妆,衣罗裙。这是弥二告诉我的,她倚窗而笑时窈窕的模样,是我对女子柔软之美的第一抹模糊印象。
宫里有许多女子,柳腰多姿,芙蓉笑靥,更有那些倾国倾城的妃嫔后宫,她们的美总让活在刀枪棍棒中的我感到不知所措,脂粉堆里的袭人香气,让我觉得浑身臭汗的自己像是一个怪胎。
我对自己的女儿之身有一种漠视,因为护卫禁军,不需要性别,而我于章合,也不需要性别。章合从来不将我当女人看。我一直以为我在他眼里,或许永远都是那个干巴柴火妞。
当年,豆蔻年华的我迎来初潮,从来只有模糊性别观念的我在入了禁军营里之后,连那一点男女意识都被无差别的繁重操练消磨殆尽,这样的我对女性成长轨迹比男人都要陌生。前一天过度训练而晕倒的我将初潮看成临死的讯号,恐惧地向那时最信赖的人哭诉,我那时害怕就那样干巴巴的死去,贪心的我在那时,还有许多的愿望。
我记得那时候章合听完我的话,向来云淡风清的脸上难得的挂上了一丝讶异,看着我被染红的裤子(练武的时候,不论男女,皆着短衫长裤),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我抹着眼泪看他,问,章合,我是不是要死了?
章合低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看不太清楚的情绪,他像是叹气一样的说:“丫头,你终究长大了。”
我当时并不很懂他的意思,直到后来,他将当时刚刚及笄的弥二带过来,让弥二与我说女子要怎样成年,我这才知道,原来,女孩子是要经历这样的过程,才会蜕变得美丽动人。
从那之后,我才开始留心那些花一样的娘娘们的一颦一笑,开始留心她们翘首以盼的期盼而哀愁的样子。我那时隐约的有所感知,她们期盼着什么,哀愁着什么。
男女之事,弥二跟我提过,尽管说得十分含蓄委婉,但在旖旎的后宫里,听闻过些许风言风语的我,也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一些。而让我真正知晓何为和合而欢的,正是她。当然,还有一直手把手教导我文治武功的,章合。
那一个瓢泼大雨的雷雨夜,熬夜练功的我为躲避骤然下起的大雨,躲到了离训练场最近的章合的屋檐下,透过那没有合拢的门缝,不经意的那一眼,颠覆了当时的我,一切不为人知的羞怯妄念。
我还记得当时惊恐逃走时那些雨点像刀子一样砸在身上的疼痛感,我像条疯狗一样在皇宫里横冲直闯,跌在地上吐得一塌糊涂。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章合,开始慢慢地离我远去。
眼角冰凉地落着泪,我闭着眼睛,对抱着我一步步走着的章合说:“章合,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章合胸腔里闷笑几声,将被点了穴道的我放到床上,我睁开眼,认出是他的房间。他将我四肢摆平,帮我抹掉挂在脸上的眼泪,极尽温柔的摩挲着我的脸颊,极尽温柔地凝视着我,气息吐在我的脸颊上,他说:“有意义。我能拥有你。一生一世。”
我无声无息看着他,他伏下来亲了一下我的眉心,贴在我额头说话:“别跟我说些什么得人不得心的废话,我从来就没在乎过那东西。你的心不在我这儿,没什么关系。你不喜欢我,觉得我恶心,没什么关系。只要你,未九,只要你的人在这儿,在我触手可及随时随地看得见的地方,就可以了。你是我的东西,是我亲手找出来,亲手阎罗王手里抢出来的东西,你和那龙椅一样,都是我捏在手心里的玩意儿,没人能把你们抢走。没有人。”
“哈哈。”我笑。“哈哈哈哈!”
他爱怜地看着一边笑一边疯狂落泪的我,并不在意的亲吻我的眼角,这样辗转缱绻的亲吻,带着锋利藏毒的獠牙,一点一滴啃噬我的血肉,一片片撕下我卑微的自尊。
章合这个人,一直都是语笑晏晏,指点之间千军万马灰飞烟灭。即便是如今,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昭示着他的情/动,但他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
他解开我亵衣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意识离自己远去。
不用去听,不用去看,不用去感受。
这只是一场令人作呕的强求。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妫冴没有推门而入,或许我这一辈子都逃不出章合的包围圈。
当时章合的指尖轻巧地拉开我衣裳的系带,却忽然眉头一皱,身体往旁边一闪,一道寒光戳在他之前所在的地方,剑锋直指他的头颅。我睁眼一看,妫冴面无表情举剑站在章合身后。
我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章合忽的嗤笑一声,挑眉看着妫冴道:“躲在外面听了那么多,明白了吗?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因为她的翅膀栓在我手上。你救得了她这一次,以后呢?废物。”
妫冴眼珠一沉,劈手便砍向章合,章合伸手两指夹住剑刃,欺身过去,冷笑道:“就这么点能耐,还想救她?”
妫冴面目忽然狰狞起来,松开剑柄,握手成拳,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砸在章合胸腔,谁都没有料到妫冴这一击,章合冷不防吃了一拳往后倒退两步,章合森冷地看看胸前衣服被妫冴拳风卷碎的布头,曲指成爪扣向妫冴,爪尖冷风咧咧,这一爪若扣上妫冴的脖颈,必是见血封喉!我厉声叫道:
“章合!你若杀了他,便再得不到皇位了!”
章合倏然停滞动作,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怪笑两声,道:“你也算聪明,不过,你以为没了他,我就坐不上那个位置了吗?我章合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章合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怜悯一般说道,“不过,今日是你的生辰,既然你想留他,那我便允了。反正杀他的机会今后多得是。”
章合无视妫冴,走到床头,从衣襟里取出一支玉簪,弯下身来,松松地插在我散乱的发髻上,微笑着凝视片刻,道:“我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飞快闪避躲开妫冴的拳头,章合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怪笑道:“丫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逃不掉的。”
章合的声音慢慢远去,我闭上眼,疲累得连苦笑都做不出来。
妫冴在我身边站了许久,我不敢睁眼,不知如何面对他。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
我不知道妫冴是怎样想的,当他将死尸一样的我背在背上,沉默地走在森森宫闱中,我迷失在眼前的黑暗中。
过了很久很久,妫冴才出声:
“许长生。不要背叛我。”
妫冴一路无言地将我背回“芒居”,视而不见他的房间,径直推入宫殿角落暗护休息的暗阁。他将我放在床榻上,像之前一样蹲在床头,似乎无声地入睡了。
我听着黑暗中那微弱的呼吸,抬手按住双眼。
你在做什么。
许长生。
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好久,还是舍不得。慢慢来吧。
☆、摄政
何为摄政。摄政之说,自先殷之时便有先例。当时,帝仲壬仙逝,榻前托孤,指任三朝老相伊尹辅佐新帝太甲。伊尹已历成汤、外丙、仲壬三代帝王,谋略于胸。对年少而庸惰的太甲帝颇不满意,为教化太甲帝,将其安置于商汤墓地——桐宫,自己与大臣代为执政。三年后太甲帝悔恶从善,伊尹便将其接出桐宫,还政权与他,自己则再度退居丞相之位,辅佐太甲帝完成帝业,政绩斐然。
伊尹干政,后世传为美德,赞其教化有方,教得一任明君圣主,更在之后辅佐沃丁,扶持殷商,成就千秋伟业。寿终之后,更是以天子之礼葬于商汤陵寝旁。
章合自比伊尹,借着帝王失智,自立平疆王,掌摄政之权,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姜国虽历妫止篡位,然妫止当政时日不足半月,其间兵连祸结,妫止尚无暇大幅度整顿朝野,因而转到妫冴这一朝,堂下臣子却多半仍是当初成帝朝下老臣。伊尹先贤的前例天下皆称颂,为朝臣所敬重。章合此举,妥帖地收服了那些对妫姓一族衷心耿耿的朝臣们。
虽说如此,章合摄政却并不是人皆心向的,无论如何,一个外姓藩王把持朝政,总是会有些反对的声音的。率先发声的是老宰相,顾老大人。顾老宰相(注一)是先帝股肱之臣,更是先后端圣皇后亲妹的公爹,位高持重,且辅佐先帝将姜国从积贫积弱的尴尬处境中解救出来,其重农桑、减徭役的政策主张使姜国短短三十年间,经济实力从四国之末一跃跃居第二,超越西煌与扶闻,仅居陈国之下。然而先帝如斯重用他,却更是因为他家先代曾是皇族家奴,世代为妫氏一族鞠躬尽瘁,忠心耿耿。老宰相位及百官之首,身份仅次于三公(注二),而今,昔日三公已被妫止尽数灭门,仅有章合号称太师,但章合在朝野的影响力显然是比不上在官场俯仰一世人脉广博的老宰相的,因而老宰相先声夺人,必将让章合十分被动。
老先生生性刚烈,在朝堂之上都没有给如日中天的章合半分薄面。事情是在妫冴登基后第四日早朝之上发生的。我一介暗护没有上朝听政的权利,但所幸太央殿空旷肃穆,前朝奏报政事的声音,在后殿也能听到三四分。习武之人,稍稍静下心来,也大致能听得全了。
当时我是听见前殿一声较平常声音更加高了几分的呵斥,回声影影荡在前朝后殿,甚是骇人的样子。按说,天子御前,放声喧哗是重罪,便是章合也是得念在那一个位置所代表的地位而收敛两分。故此这声响引得我潜心留意起来。
只听见那老先生颇具威严道:“老夫为臣四十余三年,从未见过如此罔顾君臣尊卑之分的行径。便是伊尹先人,也不曾擅自草率决定先帝陵寝。百善孝为先,若是连先君先后安寝之地都不像个样子,这传出去,让列国君臣如何看得起陛下,届时陛下何以在诸王间立威,我大姜国何以在列国间立足!老臣昧死上谏陛下:兹事体大,望请陛下三四!平疆王便是手握辅政之权,也请顾虑这一国上下的颜面,不然,老夫想这责任便是王爷也担待不起的!”
“顾老宰相,您言之有理,章合致歉。”章合道,“古圣人有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父母先人身后之事乃子嗣至重之事,国君国后之葬事,更是举国大丧,万不可草率。原本君后陵寝早已监造完毕,但是糟奸人妫冴所毁,再重新择地监造必要费时过多,先帝先后仙逝已过半月,耽搁不得,至少要在百日做旬之前,请他们入葬。故此章合才提议先将先帝先后葬入太/祖陵寝,待新陵造好,再移请过去。章合思虑确有欠妥之处,但此时,已再无选择,望大人海涵。”
“你即知兹事儿戏不得,缘何如此糊涂。太/祖曾有遗命,身故后不与任何人合葬,甚至连太/祖皇后都没有葬入皇陵,而是与其余妃嫔葬于妃陵。你如今要将先帝先后以及诸多皇子葬入太/祖陵寝,莫不是不尊遗训,不敬先祖?”
“可是宰相大人,先帝先后总得要早些入葬才是啊。”
“太/祖遗训,就不顾了吗!”
争论一时出不来结果,其他朝臣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一时间堂堂太央殿竟如同闹市一般,群臣争议,沸沸扬扬。
大抵是察觉到这样下去不成体统,章合抬高了音量,道:“诸位!御驾在上,请诸位大人自重。”
争论声渐弱,待群臣冷静下来,章合道:“此事事关重大,草率不得。这样,此事暂且搁置,散朝后,在下有请宰相顾大人,大司徒(注三)汪大夫,大司礼(注四)陈大夫,大司工(注五)赵大夫,太史(注六)从大夫到崇明殿一道相商。诸位看如何?”
“王爷安排得宜,如此甚好。”朝臣们附言。
老宰相也没有发出异议。
处理了接下来的一些零碎政事,章合宣布散朝。
听见散朝的钟声敲响,只听见前殿众臣唱喏声尚未落地,上座的君王却不耐烦地起身走下五丈高台,绕过三重金丝盘云屏向后殿走来。背后一众大臣惊诧不已,老宰相甚至不禁呼止道:“陛下,您——”君王步子未曾迟疑。脚步声迭起,老宰相似乎是追了过来,只见君王面色不虞地拖着沉重的朝服快步走来,我慌忙站直了身体。老宰相及一干臣等追在后头,急道:“陛下——事干孝道,您——不能不参与啊!陛下!”君王阴着脸疾步走过,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低声一句命令:许长生。跟上。君王心中不悦。我慌忙跟上去,却没有老宰相眼疾手快,年逾古稀却仍旧攫铄的他大步向前一跨,越过君王,毫不含糊地往下一跪,语气和老人家的腰板儿一样又硬又直:“陛下!此事关乎孝义仁德,您万不能缺席!”其后的大臣纷纷随后跪堵在君王之前,附议道:“臣等昧死上谏:恳请陛下监听此事,为先帝先后择取陵寝!”君王烦躁地从旁边走去,大臣先行一步堵住他的去路,君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见他的拳头愈捏愈紧,大臣们脑门上的汗愈布愈多,我心中焦急却不能在朝臣面前逾矩。
“陛下重病未愈,心智未开,强迫他听取身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