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人都已经死了,作出这副伤痛怀念的模样却是给谁看?
杨得意轻步进殿,剔了剔烛火,恭声关切道:“陛下是在思念阿娇皇后吗?”
刘彻轻描淡写的搁下素绢,正襟危坐,又恢复成威严不可侵犯的皇帝:“不过一女子而已,朕绝不后悔!”
我看到的是他面庞上的冰冷,看不到他宽袖下紧紧握着的双拳已泛白。
早就冷寂的心更增了几分凉意,我禁不住冷笑两声道:“既是不后悔,还留着这念想做什么?”
伸手掬起一抔清洌的潭水,往下界长安城的方向泼洒而去,轻挥衣袖,带起一阵凉风。
再次把目光移至镜内,桌案上的素白绢帕已随风飘落至殿外,孤仃仃的躺在空地上受着狂风暴雨的肆虐。我料想不到的是刘彻竟忽的掀翻面前的桌案,风风火火的疾奔出宣室殿,跌跌撞撞的冲向漫天雨幕中。
殿内,简牍笔墨散了一地,杨得意顾不上去拾,急急拿了把伞跟着跑出去,一迭声的喊着“陛下!”。殿外,刘彻颤着手拾起水洼中的绢帛,抖开来看,上面却只剩下被雨水冲刷后的团团模糊墨晕。
“阿娇!”那仿佛来自内心最深处的痛吼震的水镜亦跟着颤了几颤。只见刘彻毫无仪态的歪着身子跪在漫天大雨中,将仍淌着泥水的绢帕紧紧贴入心口,声嘶力竭的仰天大喊。
“陛下!”杨得意连忙上前为刘彻撑伞,可飘摇的纸伞怎抵挡的住豆大雨珠挟着冷风的席卷?
“进殿吧,陛下!”
刘彻充耳不闻,只抬头望着天上垂落的细密雨帘,口中呆怔道:“杨得意,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天边一道金色闪电,照亮了宣室殿前狼狈落魄的人间帝王。雨水滑落过他散乱的发鬓,深蹙的眉心,无措的脸庞,最后顺着微抬的下巴一滴滴流入已湿透的衣襟。我看着水镜中刘彻颓然萧索的身影,脑中却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带着些许迷惘纯真的稚童。
我的心颤了颤,不可抑制的蓦地一恸,拂袖隐去水镜,眼前又是一片云雾缭绕。缓缓伸出手抚住心口:阿娇,你还是会心疼那孩子。
白凌说,刘彻的眼中有泪水。
我瞅了瞅她那双几乎总是半眯着的狐狸眼。
唔,狐狸的眼神不大好,不可信,不可信。
向流瀑最深处一甩云袖,带起一株仍闪着微光的紫郁郁的灵芝草,召来只丹顶鹤小心衔了,“替本君向水神告罪,就说飞凤私自降雨长安城,此昆仑紫玉灵芝助他养气修行。”
“啧啧,千年难求的灵芝仙草,你倒真舍得。不过是一凡人,帝君何须与他计较置气?”白凌把玩着手中的乌木折扇,笑着揶揄道。
我摊开掌心刷地唤出长剑,对她淡淡道:“陪我练剑!”
白凌瞟了瞟她手里握着的乌木扇柄,又瞟了瞟我手中明晃晃的三尺青锋,不由得瞪大那双乌亮亮的狐狸眼,连声哇哇乱叫:“不公平!不公平!”
我不答话,只提了剑上前,一个起势便朝她刺去。不愧是相交数万年的默契,摒开最初的几招手忙脚乱,越到后来白凌应付的越发游刃从容。腾挪,回旋,起跃,翻转,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广袖轻飏,发丝翩跹,飞花随着剑锋直走。
耳边传来白凌似激赏似调笑的话语:“你到人间的这几十载,剑术不但未荒废,反愈发精进了。可见就算是当了皇后,也是个不安定的主,真不知这世间谁能生受的住?”
刘彻,阿娇活着时你没有珍惜她,如今也最好不要后悔,更不要妄想得到任何原谅。
☆、天若有情天亦老
然而他确乎是颇有些悔愧了罢。
“阿娇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美最好的女子,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后来,我见过无数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却始终忘不了那双压抑着深深痛楚与眷恋的明眸。”
“我一直以为皇帝不会错,更不必后悔,可当这世上唯一曾与我并肩携手笑看江山的女子逝去,我竟感觉万分遗憾寂寥。尤其是这个女子生前从不肯提什么要求,死后的唯一遗愿却是请求与真心疼爱她的母亲,外祖母葬在一处,更令我觉着悲凉讽刺。刘彻,你当真一点未爱过她吗?”
“初见那回便是阿娇替我解了围,小小的女孩子偏偏一本正经的教我‘不许沉默,不许隐瞒,更不许撒谎’,此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违背了这句训示,可她却没有一回与我计较。”
“我接近阿娇的目的本就不那么单纯,她是那样尊贵耀眼的女子,让人羡慕,却又不自觉的萌生亲近之感。时间越长我越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最初,母妃说,得到这个女孩,就能君临天下;后来,我终于娶得阿娇也登上帝位,母后却叹道,彻儿,好好待你的皇后。”
“我自然是要好好待她的,‘金屋贮阿娇’绝不是一句空话。我花尽心思遍寻天下至宝装饰椒房殿,可阿娇除了最初的一刹那惊喜,便只当寻常屋子住下。也是,世间最娇贵的女子,什么稀世之宝没见过?我甚至有些猜不透,在这世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吗?”
“我一心想当个不输于秦皇的帝王,登基后我也极力去做。但吕后还有皇祖母窦后的例子摆在那里,我不敢冒这个险让阿娇再晓理朝政。纵使明知阿娇因我受了皇祖母的训斥,我也不过是紧紧拥住她,心里却无声的歉疚着:阿娇,待我大权在握,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张汤劝诫道,难道陛下就如此相信皇后不会与太皇太后同一阵线?直到外祖母去世,我才知道,阿娇果真从未将我的任何行踪布局透露出去。”
“然而我终究负了她,一次又一次。母后曾说,阿娇不会是个困于宫室甘于寂寞的女子。年青的我踌躇满志,一女子又如何与江山大业相较?待我抱负得偿,再好生弥补便是。事实证明母亲说的对,我与阿娇的关系的确日趋僵化,然而忙碌疲惫的我却再提不起劲去俯就。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卫子夫,皇姐笑言,帝王的妻子就当如子夫般柔婉贤淑。那时的我深以为然。当我风尘仆仆满身疲态的从远方游猎归来时,想到椒房殿可能会有的锋芒冷颜,便径直摆驾卫子夫处。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伤得阿娇有多深。”
“子夫替我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为人父的我自是十分欢喜,可在内心的某处,却对阿娇怀有深深的愧疚疼惜。父皇曾训导,外戚不得不防。我说服自己将一颗心冷硬了十几年,可馆陶姑姑临死前的一句话却让我瞬间如遭雷击。她盯着我恨恨道,‘刘彻,你以为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何十几年都未有孕吗?你害苦了我女儿,你毁了她一辈子!’是呢,我从来都知道阿娇她很聪明,却唯独对我不忍心。而我,总利用的却恰恰是她的不忍心。那日,我独坐默了半晌,刘彻,你果真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
“子夫性情和婉,无论我是温言还是冷语,她一概谦恭以待,内为我生儿育女,外替我引荐卫青、霍去病、霍光,在前朝后宫都颇得人心。或许皇姐说的对,她真合适为帝王妻。张汤帮我找了个足以废黜皇后的罪名,我本想说阿娇必不屑如此,可张了张口依旧未发一言。我不敢亲自去椒房殿,我害怕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眼眸里的轻鄙,嘲讽与怨怼。而当杨得意宣旨归来说‘娘娘平静踏上宫车’时,我却猛的将桌案上的简牍一股脑扫落在地,许久以后,我方明白了我当时的恼怒从何而起。”
“我想,阿娇必定不会喜欢永巷的森冷单调,住到母亲督人修建的园子里多少会自在些吧。只是,从此便隔着一个长安城了,不见也好,平白生出愧疚不舍。子夫当了皇后,依旧爱穿白,我却时常会忆起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来。《长门赋》送来那天正是我立据儿为太子后的不久,心中不是不欣喜,不是不感慨的,这是我的阿娇第一次放下姿态。可想起朝议时的奏报,如今国本初立,前朝后宫一片安宁,实在不宜有变动。阿娇,若你归来,我该如何安置?思索再三,拿着那篇赋反复看,我终吐出五个字,‘此赋乃上作’。那个小宫娥离去时的忿忿眼光令我憋闷了好久,却只能无声叹息:阿娇,彻儿又一次负了你。许多年后,直到阿娇死去,我才得知,她不过是想见我一面。”
“此后,我越发不敢独自入睡,一闭眼就看到阿娇的眼泪,尽管她从未在我面前落过泪。后来,我见到了李妍。阿娇,你可知她长的有多像你吗?然而,当她嫣然巧笑走到我面前低眉俯身谦卑拜下,我才知道,她不是你。但我依然留了她在身边,为着那朝思暮想的容颜,更为着那首凄美的《佳人曲》。‘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当我终于醒悟过来,回头去寻我的‘佳人’时,却发现她已经永远离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阿娇是哪一日走的。”
“不久后,李妍也去了。死前,她坚决不肯见我。她们,都不愿意见朕。”
岱顶,果真是世间最能上达天听之处。古者天子五年一巡狩,用事泰山。刘彻却平均不到三年即来泰山封一次禅,成为人间历史上封禅次数最多的帝王。偏偏每回行完报天告地大礼后,便要来上这么几段。刘彻,这些话若是活着的阿娇听到了定会动容的吧,只是如今,可惜了……
天上神仙纷纷感叹人间这代勤勉有为的多情皇帝,然而,当他们得知刘彻口中念叨的这“阿娇”便堪堪是本帝君时,却又纷纷唾弃“活该!”。果真是仙友情深,我甚受用。
当下界泰山脚下的山呼万岁声再度响起时,趴在云头浅眠的我翻了个白眼,又来了……
已近古稀之龄的嗓音染上了许多岁月的沧桑疲惫:“阿娇,子夫自杀了,朕的太子公主们也都被朕逼死了。朕颇觉痛悔,然而下决断时却并没有多少犹豫。你死了,这世上也不再有可令朕全心相信之人了。”
忽而又苦涩一笑,喃喃道:“就连你活着时,朕也没有信你多少。你曾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要问心无愧。你的一生,倒也真当得起这四个字。然而朕这一辈子所造杀业太多,所负所欠亦太多,纵使得以开创大汉盛世,死后也定不得善终。朕不是不知道那些方士巫师只会蒙蔽圣听,却也禁不住沉沦了许多年。”
“阿娇,你是永生永世不肯原谅我了罢,否则何以近二十年连魂魄都一次未入我的梦中来呢?我知你定不愿再去子夫住过的椒房殿了,如今我已搬到建章宫,你好歹来见我一见罢!”运筹帷幄的天子,语气里竟是少见的彷徨哀伤。
我一手支颐侧卧于云头上,一手轻执起酒壶,壶内百花仙子酿制的琼浆玉液缓缓注入白玉酒杯中,空中飘散着缕缕清甜幽香。闲闲端起玉杯,将杯中仙酒往下界倾洒而去。
整个泰山一片烟雨朦胧,我已不记得是第几回以此方式催促刘彻离去。民间有传言,陛下的德行感动了上天,特降甘霖以示嘉奖。
透过烟云雨雾,我凝望着那抹在长长山路上踟躅独行的苍老佝偻的背影,依旧是一身玄色冕服,五爪金龙熠熠生辉,不同于年轻时的英气勃发,现今瞧着只觉得萧瑟孤寂。
眸中涌起久违的酸涩感,唔,许是方才招风时迷了眼睛。
少司命立在我身畔,慨然叹道:“刘彻活不过两年了。”
我执杯的手顿了顿,继而不动声色的饮下杯中酒。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样?看了这章,读者亲们有木有一点原谅刘彻呢?
呃,社会主义道德规范要求我们尊重老人。。。
某作者被PIA飞!
嫑这样,咱小虐怡情,大虐伤身哪!
众读者斜眼: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好吧,那阿娇是见,还是不见呢?
赶紧留评,过时不候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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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凤兮归故乡
两年后,我站在昆仑边境河畔,耳边听着水浪拍击礁石的哗啦声,自嘲一笑:阿娇,你到底还是堪不破这红尘痴缠。
“凤凰!”白凌拉长语调的叹息声自身后响起,似笑似恼似无奈,“若非我与你相识数万年,也定不敢想你竟会为一凡人到如此地步。”
我颇有些不自然:“大晚上的,不在你青丘安歇,却到昆仑做什么?”
“近日帝星衰微,我就晓得不对劲。若是火海我自然不管你,哪怕你高兴跳着玩呢!可你知道你身前是什么吗?没那么容易,过这河不能御剑,不能驾云,修行再高亦是枉然。”
白凌眯了眯她那双狐狸眼,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掌心,幽幽叹道:“这便是天河弱水,瑶池西王母为抑制神仙思凡之风所设的屏障。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唯有龙族方可安然来往。几十万年来,其他生灵只要落下去,”她略顿了顿方凝眉肃重开口,“无一生还 。”
我定眼瞧去,汹涌澎湃的一片蔚蓝汪洋,粼粼波纹间莹光闪熠,四周果然感受不到半点云气。极深,深的看不见底;极广,广的望不到尽头。
冷月洒下清辉,迎面的晚风吹拂着她墨发上的白色狐毛飘带,我注视着她难得一见的认真样,傲然朗笑道:“不过区区弱水,拦得住鸿雀凡仙,安能阻挡得了我?”
白凌敲扇的动作一滞,摇头笑道:“我倒忘了,凤凰是百鸟之王。你真是疯了!”
我无所谓般轻松道:“最不济本君掉下去起不来了,你便唤东海龙王前来把弱水吸干,替本君收尸呗!”
“凤凰!你这已经不是执着,而是顽固了!”
“玩笑而已,至多再去阎王殿走上一趟,本君倒要看看谁敢要本君的命!”我向来都甚倨傲倔强,不管是陈阿娇,还是飞凤,只要决定了的事,不达目的不回头。
抬头仰望着墨蓝色的无尽苍穹,茫茫夜雾中几个星子明灭闪耀,我一字一字开口:“这是阿娇的遗憾。”
据说,弱水是情的化身,世间无数痴男怨女的眼泪凝聚而成。阿娇,其中可有你的泪?
一声清越的凤鸣,高亢悠扬,响遏行云,缥缈的余音缭绕不绝。水面倒映着一只漂浮于半空中的五彩翎羽凤凰,双翼约两丈长,莹亮光晕伴着飞花在周身飘转,数不清的奇珍异鸟围绕过来翩翩起舞,却又纷纷不敢近弱水半步。
白凌慢悠悠摇着折扇赞叹:“刘彻,听过凤之唳,见过凰之舞吗?那怎是凡俗的歌舞可堪比拟?”
我挥舞羽翼往长安方向飞去:“代我向王母娘娘告罪,飞凤归来定会亲自前去请罪!”
“凤凰,我等你回来参加蟠桃会!”无限担忧尽在不言中。
这一飞便是两天两夜,我隐在清梧观前的一棵梧桐树上歇了半晌才缓和过来。苦涩一笑:这一番动用真身委实折损修为,原来弱水最厉害的不是其深其广,而是——情。
在弱水中,我见到的全是刘彻。初见时闪着一双清澈黑眸的刘彻,用稚嫩却真诚语气对我许诺“金屋藏娇”的刘彻,意气风发同我并肩策马狩猎的刘彻,苍茫岱顶与我携手观日的刘彻,桃花峪为我回头滚落下石阶浑身是血的刘彻,九死一生醒来折下桃花枝向我求亲的刘彻,大婚那日拥我入怀山盟海誓的刘彻,站在未央宫顶端畅言抱负的刘彻,日趋忙碌和我渐行渐远的刘彻,宠幸卫子夫与我在风雪中对峙的刘彻,椒房殿中相对无言心猿意马的刘彻,恩爱已绝将我废弃的刘彻……
刘彻,阿娇一辈子的情泪竟都为你而流。
好几次,差点沉溺其中,幸得尾羽碰触弱水时的冰冷刺痛,方使我勉力清醒。
长安城的夜依旧沁凉如水,我立在五柞宫石阶前,门口宫灯下的两尊白玉雄狮甚是威武。想了一想,念了个诀。身上还是许多年前常穿的胭脂红曳地曲裾,摸摸头顶,垂云髻上依然是精巧的嵌宝石赤金凤冠。
“吱呀”一声轻推开菱纹雕花红木门,感受到那久违的熟悉气息,重重帘帐逶迤于地,内里的金丝楠木床塌上躺着大汉垂垂老矣的天子——刘彻,我前世的夫君,今生也无法忘怀的牵挂。
我偷翻过司命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