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他们利用了后妃利用了女人,后宫的女人从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和决定什么。太皇太后早就对她说,红颜祸水,是无能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褒姒妲己何以能灭国,没用的,分明是周幽商纣。
而岚琪心中另有一信念,也是她早早就灌输给胤禛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么对她而言,若想为儿子谋求前程,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站在皇帝的背后,成为他最最信任的人。即便她的本意并非为儿子谋求前程,可若有助益,何乐而不为。
“树大招风的道理,我很明白,多谢佟大人提点,为了不让四阿哥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在背后指点诟病,我自然会在宫中谨言慎行,这也是孝懿皇后一贯叮嘱六宫的事。”岚琪正色,纵然佟国维气势强大,她还是正视了他深邃苍老的双眼,微微含笑,“身为妃嫔,皇上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皇后有何遗愿遗志,自然有该继承的人传承,国舅爷您觉得是谁?”
“娘娘的话……”
“我想我们本身是不冲突的。”岚琪微微一笑,颔首向佟国维致意告辞。唤环春上前来,路上有薄冰,互相搀扶才能走得稳,一面更吩咐小太监们,“多几个人去扶着国舅爷和福晋的轿子。”
不过岚琪一走开,刚才对着佟国维的正气和稳重就懈怠了,佟国维会突然跑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朝堂之上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皇子们这才刚刚自立门户,大臣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伸手了。胤禛在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诱惑和陷阱,他能辨明正邪吗?
而作为最最接近皇帝的人,岚琪很早就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于储君动摇的心,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敢把为儿子谋求前程的愿望从心底挖出来,这是要深深埋藏的事,一旦从心底浮起,她就会变成玄烨口中所说,终日在算计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算计玄烨。
岚琪忽然站定,一手捂着胸口,环春紧张地问娘娘是否身体不适,岚琪却自言自语:“我只能为皇上一人做事,只能为他一人。”
这之后去宁寿宫,岚琪再如何掩饰心事,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不安,太后看来以为她不舒服,与宗室老王妃们说道:“宫里的事,都靠德妃几人料理,那么大一个家,她自然是辛苦的。”
出身贵重的老王妃们都知道德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看不起她的出身,也不至于当面轻视,但却把不满转嫁在旁人身上,彼此叹息着,颇有埋怨的意味:“听说皇上如今多宠汉家女子,皇子阿哥府里都不乏汉家女子出身的侧福晋和侍妾,更莫说我们这些家中。汉家女子个个儿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很迷人。男人们孩子们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喜欢得生儿育女,几乎要动摇正室地位,我们这些蒙满贵族的血统,可就要糟蹋了。”
另有人道:“可不是吗,他们都学着皇上的样子,有皇上撑腰,咱们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太后不怕得罪这些人,只是没必要说难听的话弄得很尴尬,敷衍了她们,待散了后,才对岚琪说:“刚才那些你听过就是了,不必搬给皇帝听,别叫他心里添堵。我们正经阿哥都出身贵重,汉家女子生的那几个,那么小能成什么气候。”
“皇上推行满汉一家,汉家文化千年传承,在皇上眼中无上崇高。”岚琪含笑道,“皇上常说那些世家子弟,仗着骨子里几滴贵族血脉,尸位素餐不求上进,他们的血脉再正统,也早晚把家败光了。大家族中,往往庶出的子弟更上进,他们身上没有高人一等的娇气,自然而然就处处用心努力。”
岚琪说时顺口而出没有多想,但见太后喃喃自语:“可不是,皇阿哥们何尝不是。”她才心头一紧,这话若是叫多心的人听见,她可就有指摘太子的嫌疑,胤禛的嫡出身份终归不正统,众皇子中只有太子一人嫡出,而太子有多少能耐,所有人都看得见。
太后似乎真没多想,之后便与岚琪商议别的事,将经年为温宪积攒的嫁妆拿出来给岚琪,让她若不随驾南巡,在家好好整理一番。
岚琪惊讶于太后的心思,温宪的嫁妆若真照这个架势送出去,才应了佟国维那句“树大招风”,太后这哪儿是嫁孙女,是嫁她亲生闺女么?
可太后却笑道:“我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这么多年攒下的都分给孩子们了。你别以为温宪这里多,我之前留给胤祺的几乎差不多。只是十阿哥要亏待些,但温僖贵妃留下的那些,也足够他自立门户了。”
太后说着,突然想到:“我怎么又忘记了,如今你和钮祜禄家是亲戚呢,十阿哥府里的事,他们家会尽心吧。”
岚琪笑道:“十阿哥的宅子和温宪的公主府都要张罗,臣妾已经托付阿灵阿夫妻俩帮忙看顾了,自然一切是照规矩由内务府来操办,他们只是帮忙去看几眼。至于九阿哥,当然宜妃自己会操心。”
太后唏嘘:“没想到贵妃留下个儿子,到头来还要你替她照顾。当初把你妹妹嫁给阿灵阿时,她那样得千不甘万不愿的,都是孽啊。”
岚琪不以为意:“为了阿哥和公主的婚事,还有大封六宫,臣妾多半是不随驾南巡了,您只管安心游玩去,等您回来时,必定一切都妥当。”
那日岚琪从宁寿宫退出,好容易在家里歇口气,宫外四贝勒府里传来消息,说小阿哥不大好,但本以为弘昐这一晚就要过去的,没想到孩子硬是又撑了下来,悬着一口气不下去,隔天再有消息来时,说弘昐缓过来了。
岚琪熬得一夜不眠担心小孙儿,现下听说孩子缓过来了,又希望他能真正健康地活下去,但午后胤禛进宫请安,神情凝重,很明白地告诉母亲,孩子怕是活不久,请母亲心中有所准备,不要太悲伤。
不在眼门前的孩子,的确不至于伤心欲绝,而胤禛今日来,是想与母亲商议南巡的事。圣驾拟定二月初三起驾,不剩下多少日子准备,打前站的大臣们已经出发,大部队紧跟着就要动身。
“弘昐若是在前头殁了,儿子倒也能放心随驾,可若他还撑着口气,我该如何随皇阿玛南巡?”毕竟是亲骨肉,胤禛怎会冷漠无情。
“家里的事,你就交给毓溪吧。”岚琪安抚儿子,“皇阿玛既然钦点了你这次随驾,大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下一次南巡不知是何时,你们出趟远门也不容易。小时候你去过一次,如今再去看一看有何变化,你的眼界胸怀都会宽广。”
“可是弘昐……”
“决定或去或留,总要有人做无情人,额娘来做好了。”岚琪狠下心肠,严肃地对儿子说,“孩子注定要走,你陪着他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父亲在身边,你虽是父亲,可你也是儿子,现在你的父亲要你为他保驾护航,你也不能推脱。额娘和毓溪会为你看好这个家,说到底,弘昐和我们没有缘分。”
胤禛沉沉道:“没想到额娘,会说这样的话,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岚琪笑道:“额娘只是知道,你绝不会后悔随皇阿玛南巡走一趟。”
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胤禛渐渐放下包袱,离开时与母亲一道走到宫门前,岚琪忽然问儿子:“上回你去国舅府,回来与我说隆科多心思不正,这些话你还对别人说过吗?对国舅爷说过吗?”
胤禛摇头:“我并不常与他们家人相见,只有舜安颜往来得多些,也是因为温宪。”
“那就好,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664不可自断手足(三更到
“自从皇额娘去世后,我很少见皇额娘家里的人,与其说是我不上门去问候,不如说是国舅府的人躲着我。”胤禛想了想这几年的境况,与母亲道:“便是在朝房里见了面,或在某部衙门见了,我们也是匆匆打个照面。额娘,他们是不是真的躲着我,是想撇掉皇额娘曾经抚养我的事,不愿意在背后支持我?”
岚琪没料到儿子竟掏出这么一番话,果然平日里不多聊一聊,根本猜不到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儿子倒云淡风轻地继续道:“额娘,不是我多想,在外头不比在宫里,如今真是什么话都能听得见,甚至许多秘闻传闻,宫外比宫里知道得还清楚,听得多了真真假假我也会弄不清,好在眼下都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叫我上心,但若往后,也许就说不定了。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想时日一长,我们早晚要生分的。”
左右没有外人,环春站得也远,岚琪至少放心不会有人把儿子这番话传出去,上次他对自己说让大阿哥卸甲的事,看样子他是梗在心里了,往后朝堂里办差,指不定兄弟之间还会起矛盾冲突。
大阿哥他们就算没有手足,还有外戚扶持,胤禛却是孤零零在外头,乌拉那拉氏虽是贵族,朝政之上并使不出力,怪不得他之前流露出对胤祚的思念,若是胤祚还在,他们兄弟在一起,一定有商有量。她不禁安慰儿子:“十三十四眨眼就长大了,他们离宫后你们兄弟在一起,你就有个帮手了。”
胤禛却笑:“那两个小家伙,别惹祸就好了,十三尚好,十四是匹野马,怕是没人管得住他。”说着脑中一个激灵,忙对母亲道,“额娘不要多心,我并没有说自己无助孤单,更、更不会怨您家世单薄。”
岚琪摇头,将儿子的氅衣系带绑整齐,自信地笑着:“额娘从不曾为此自卑,又怎么会疑你的心意?何况毓溪做事周全,时常亲自或派人去看望你外祖父外祖母,额娘还能不知道你们的心意。”
胤禛笑道:“都是额娘的功劳,毓溪她越来越好了。”
岚琪欣慰,将儿子推出门:“回去吧,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好好和毓溪说说话。”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岚琪才严肃起神情细细回想他刚才的话。国舅府的态度耐人寻味,佟国维若是无心助胤禛,为何还要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可他们竟一直疏远四阿哥,弄得胤禛以为自己要被撇清关系。这也实在太奇怪,她虽有心智,也不能事事都想通透,而这又是极敏感的事不能随便对人说起,唯有按在心里暂且不提。
这晚乾清宫翻了密贵人的牌子,岚琪这边不必预备伺候,难得闲下来,夜里在灯下和环春对坐,为皇帝缝一双袜子,好好的却见香月火急火燎地跑来,说公主阿哥打起来了。
岚琪撂下手里的东西,急匆匆跟着香月赶来胤禵的屋子,就看到温宪正骑在弟弟身上,边上胤祥和温宸死命地拉,温宪却是杀红了眼似的不肯撒手。虽然从前他们也吵架,可没见过这样打的,岚琪看得目瞪口呆,边上太监宫女纷纷上前去把人拉扯开,胤禵脖子里被挠了几道红印子,衣领都被扯脱线了,女儿倒是没受什么伤,但这样撕扯,发髻衣衫全乱了。
“额娘。”小宸儿受了惊吓,眼泪汪汪地拉着母亲的衣摆,岚琪将女儿搂在身边,本想厉声呵斥,女儿柔柔的一声额娘,让她散了几分火气,只是冷声问,“这个年纪了还要打架,是不是觉得跪到永和宫门外去,才脸上光彩?”
胤禵气喘吁吁地嚷嚷:“我没动手,额娘,我没打皇姐,我可不打女人的。”
胤祥着急地走上来说:“姐姐为了不能南巡发脾气,胤禵说不恰当的话顶撞了姐姐,他们就打起来了。胤禵真没动手,可他也不好,额娘,我会说他的,您别生气,您把姐姐带回去吧。”
小宸儿也说:“额娘,胤禵没有打姐姐,我看到的。”
岚琪搂着小闺女,无奈一叹。四个孩子,两个温柔如水体贴又懂事,两个张牙舞爪霸道又骄纵,明明她是一样教养的,可孩子的天性束缚不住,到底还是照着他们自己的模样长了,想到今天胤禛说起十四弟是一匹野马,竟不禁笑了,她有儿孙福,可这些儿女冤家也实在不好对付。
温宪已经冷静,知道自己又惹祸了。最近她脾气真不小,这次南巡舜安颜随扈,她却不能去,两人眼瞧着几个月互相看不到,公主的心情一落千丈,看谁都不顺眼,胤禵不知天高地厚地惹怒了她,姐姐立刻就上手了。这会儿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倒是放心些,眼珠子一转,从宫女手里挣扎开,跑来弟弟面前。
胤禵乍见姐姐又冲向自己,倒是吓得朝后缩了缩,温宪竟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十四说:“姐姐刚才脾气不好,可我们是亲姐弟,不许有隔夜仇,姐姐给你陪个不是,回头你要什么,姐姐给你。”
岚琪明知女儿故意做戏给自己看,心里发笑又懒得理会她,牵着小宸儿的手便出去,笑悠悠说:“额娘真是心疼未来的女婿,小宸儿,你姐夫往后是不是也会动不动就挨打?”
小闺女咯咯笑着,一面跟额娘走,一面扭头冲姐姐喊:“姐姐,你可不能打舜安颜哥哥。”
温宪羞得满面通红,冲过来缠着母亲,岚琪这才正经脸色对她说:“你们现在打架,额娘还能管,将来你们兄弟姐妹之间若为了什么事彼此生分,额娘会心碎的。”
温宪觉得额娘言重了,撒娇说:“不至于,我们从小滚着打着长大的,皇祖母说这才是亲兄妹呢。”
岚琪却想到女儿就要成为佟国维的孙媳妇,虽然公主下嫁,君臣有别佟家的人永远都在她之下,可舜安颜终归是佟家的子孙,照国舅府如今的态度,将来好些事怕是说不清楚,不禁道:“长大了,很多事身不由己,但血浓于水,无论如何,你们兄弟姐妹不能自断手足,知道吗?”
温宪不懂这些,只腻歪着说:“额娘想得太远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和十四打架还少吗,您还没看习惯?”
岚琪却把一双女儿拉在面前,嘱咐她们:“我的女儿只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好,记着额娘的话,将来外头任何事都与你们不相干,阿玛和额娘会护着你们一辈子。”
小宸儿更是听得懵懵懂懂,难得出言责怪姐姐:“姐姐你看,你把额娘吓坏了。”
温宪还是不明白,只好搂着母亲撒娇,说给她捶捶腿让额娘消气。看着姑娘们还没开窍,岚琪不知是喜是忧,也许正如胤禛说的,等她们离了这个家,听得多看得多,好些事自然就懂了。
转眼已在正月末,近来天气晴朗,估摸着之后几天也不会有风雨,二月初三圣驾南巡的计划当不作改变。宫内宫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这几年皇帝动不动近处远处地往来,仿佛所有人都习惯了跟着皇帝到处走,此次南巡,侍奉太后游幸各地风光外,视察河工、农作、民生是皇帝首要的事。
为确保途中安全,具体的出巡计划未颁布下去,但岚琪隐约知道,怕是两三个月都不见得能回来,而太后经不起长期的车马劳顿,必然是要驻跸各地,且停且走,这样一来极其耗费时日,但能避免太过辛苦,岚琪对太后对玄烨对孩子们,反放心不少。
可是出巡在即,玄烨却好几日不见岚琪,他软磨硬泡甚至翻脸,人家就是不肯跟着出门,一负气就不再见她,旁人尚不知道,帝妃却俩已经冷了好些天。
因这次要侍奉太后,五妃之中除岚琪和荣妃之外,照旧都随驾出门,但其他宫嫔扈从的便少了,嫔位之上只有僖嫔、敬嫔,再和贵人、密贵人等等,宫里会留下许多人,不比上一回整个紫禁城走空了似的。
二月初一,荣妃突然派人来,让岚琪去乾清宫帮皇帝打点行装,岚琪才知道梁公公本去景阳宫请荣妃,结果荣妃头疼犯了起不了床,便假手她过去帮忙。岚琪担心推脱反而尴尬,明知道玄烨故意跳开她的,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她在暖阁里看着宫女们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