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她这些事做得并不隐晦,最终被穆帝得知并且强制她悬崖勒马。
在穆帝跟媳妇进行深刻的谈话之时,解休衷永远不变的还是她奇葩的思想。
解般这么跟穆帝阐述自己的中老年宏愿:“在老臣的权倾朝野之下,被贬谪的边疆大将勾结黎槐旧党叛乱,皇家嗣子因为争夺最后继承帝权而互相倾轧出卖,老臣跟陛下把酒问青天,贴个皇榜,召几个术士,要么用胎婴炼丹,要么差遣童男童女出海寻仙——至于叛乱争权的?陛下,老臣身子骨还利索,解决黄口小儿,还会磨伤了伯浊不成?”
穆帝翻着折子沉默:“……”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中老年宏愿?
解般还在高处不胜寒:“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九殿下是个没脑子的,现在依旧不成大器;如今边疆大将是老臣的忠属,老臣说一他不敢说二;至于黎槐旧党,好像都没熬过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皇家嗣子……荒商也算是独苗苗。陛下您看,老臣只剩下走长生不老这条道了,这您也不给老臣个达成愿望的机会?”
穆帝看着她沉默:“……”
休衷你的语气要不要这么欲求不满啊……
穆帝思考良久,最终整理好思路,跟解大将军讲道理:“休衷,首先你要明白,长生不老那些都是骗人的,没有万中有一,都是。”
解般撑着头,她近日来都没睡好,神情疲惫:“陛下别这么肯定……”
穆帝抬手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其次,修什么长生宫还不如修帝陵,人死能死个千秋万载,活着可活不了那么久,将安葬的地方修得舒服些更重要。”
“……”
“最后,我说了半辈子是你的,就一定会陪着你。”穆帝用头抵着她的额,声音孤寂如雪又温暖如棉,“认真地过,半辈子也会很长,痛痛快快,别留下遗憾。”
解般的一生中很少露出无力感的神色,她一生的在硬拼,拼过了就赢,无法拼就舍弃,但是这一次她却是无能为力:“我想你活下去,但是……这不是杀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是不能做到,所以别去做了。”穆帝微笑着紧握住她的手,“休衷,殿外风雨飘摇,陪孤在此先偷个半刻闲情。”
… …
大穆太子虞荒商的资质一般,兼任帝师的薛太傅只作出中肯评价:“守成之帝尚可,成就不了功绩。若决定此子为二世,怕是陛下还要为此铺不少路。”
说是一出生就过继,然而穆帝与解般都不会养婴孩,加之政务繁忙,荒商在会走路之前都是启怀王夫妇在照看。之后见到穆帝,身为嗣子本应称一声“父皇”,然而虞荒商脑筋转不过弯,也不知是否天性,从始至终叫的都是“皇叔”。
启怀王为此澄清了不少次:“皇兄,这可不是臣弟教的……”
穆帝没理会这种小事:“无妨,不论他叫什么,只要不犯大错,将来帝位都是他的。”
启怀王忧心忡忡:“荒商他实在是愚笨,臣弟恐他担不得天下大任……”
穆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孤听闻你认了聂氏的头一个孩子为义子,如今在叱殄颇有才名,有空带进宫见见面,若是真才实学,以后也会是荒商的助力。”
启怀王哦哦的答应:“元轩侯啊,那是个好孩子,下次带来,下次带来。”
虞荒商在启蒙阶段,老师的阵容就非常强悍。授课古文书法的是文臣清流之首的薛太傅,讲解为政之道的是当朝百官之首的裴丞相,兵法阵图则是洪昃侯霍侯爷,而武艺方面就是解大将军,至于帝王术与驭臣术由穆帝亲自教授。
大穆始帝二十二年,虞荒商甚不满意自己的名讳,笔画太过简单没有震慑之气,便向他皇叔讨了个便宜,将月关二字重组为一字,此后便称作虞朕。
由于虞荒商并不是帝王之才,穆帝又给他安排了许多托孤大臣辅佐,而这些大臣是将他从小看到大的,以至于荒商登基之后还一时半会以学生之礼对待那些大臣,遇事还常常自谦道:“朕拿捏不准此事,老师如何看来?”
薛太傅曾数次指正他的自称,然而在史官们的记载中并无确切,大穆后世的史官终究将皇帝真正的自称揣度猜测了好一阵子。
面对太傅的教导,屡教不改的虞荒商,最终不在意地笑道:“朕总归长眠史书,自称确否,何用言明?”
薛太傅听闻,默叹半晌,再不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半世
大穆九百年的辉煌中,《大穆史纪·君臣录》翻开的第一页,总是最为传奇的故事。
若是论到解休衷此人,在史书中的争议非常大,褒贬不一。有人说,她身为当代天下第一名将,才华确实是名副其实,研制出的五更秘药十三种,是罕见的大杀器。但是同时,她也是被骂得最尖锐的。首先她的“忠”受到了无数人的质疑,其次她的手段没有道德,阴险非常。且她在大穆的官场,与不少贤良官员交恶,若不是大穆始皇帝无条件的庇护,恐怕她的下场比远仲王解远意还要惨烈。
然虞授衣此人,沉默隐忍,控制力非常强。不了解穆帝的人,很容易怀疑这么温柔的皇帝真的能统御整个朝代?事实证明,穆帝完全有能力顶住整个朝堂的压力去保护一个人。解休衷看似确实比穆帝强悍很多,但是没有穆帝的包容与分担,解休衷不可能活那么久。
就如同上古名剑榜上位列第四的“瞳俑”,最为锋利也最为脆弱,然而它能比“飞花落雪,空不若剖”的排名第二“剖雪”存留时间更长,不是因为它的凌厉保全了它,而是因为,它的剑鞘,是由名剑榜榜首之剑——焚芥熔炼后敲打而成。
所以它万坚不摧。
穆帝与解大将军的确不是天合之作,也不门当户对:一位隐忍寡言的帝王,一个神经无常的将军,他们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也许唯一一次的见面就是那年那月那日远仲王府,他送去一篇祭文,她趴在棺盖上,认真看完。
于是奉烈关马革裹尸,她不知道他;于是黎槐举国被屠,他见不到她。
但是一颗不死心的重生,终究结了这一世渺如轻烟的缘分。
永不弃的誓言,让他不顾帝王之尊,千方百计顺着她,终究将这缘分持续了那么久,那么长。
半辈子的磕磕碰碰。
没有相敬如宾,却也绝无吵架,只留下难得。
难得一生有你。
解大将军偶尔也会被穆帝顺得温驯半日,肯窝在御花园陪着看折子,只是翌日薛太傅的折子基本就只剩了头尾。
穆帝偶尔也会被解大将军气得没脾气,解休衷其实是很喜欢看男人有保养得非常有范儿的胡子,觉得很对胃口。但是穆帝一开始蓄须,她就嫌胡茬,早剃早干净。于是穆帝不得不习惯解大将军的阴晴不定,而且一辈子都没有蓄成成熟漂亮的胡子。
他们就像是西域进贡上的那座精妙的齿轮,咬合着,慢慢的,度过一轮又一轮的岁月。
寂静得仿佛只听得见心跳。
穆帝五十九岁的那一年,离他六十的生辰还有两天的那个夜晚,他疲倦入睡,第二日清晨,解休衷如往常过来叫醒他,穆帝却再也没睁开眼睛。
消息瞬间传遍了帝都叱殄,三品以上的大臣们都整装入宫长跪小敛,能步入帝寝的,只有几位重臣。
薛太傅跪在地上,镇重其事磕了九个头,才缓慢抬头,看向跪坐在帝榻旁边的解休衷,这个他斗了一辈子,也被压了一辈子的人。此刻她只是握住穆帝的一只手,将额角磕在床沿上,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他突然没有了再与她争强斗狠的心思,不是为了怜悯,而是没有必要。
不知多久,仿若僵死的解休衷才极慢极慢地直起身子,轻声吩咐道:“昭告天下,开启……帝陵吧。”
此刻她的面前只剩下了霍涧,韩不咸等人,他们跪着,面前举着一个匣子,而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匣子里面究竟是什么。
犹记得穆帝曾笑道:“若孤作古在休衷之前,她这权力把戏还不犹够,下任帝王怕是难以像孤这般纵着她。还是孤下道旨吧,若她愿意,这旨便是孤的遗诏,封她为帝,代孤执掌着江山,以霍卿为首……你们,替孤护着她点,休衷她是个女孩子……”
不论她年龄多大,不论她如何坚硬,在那个人心中,她永远是那个要倾国之力护着的女孩子。
“大人,您……”霍涧的声音微不可闻,“接旨么?”
解般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翻过穆帝的手掌,摸过那条已经消失的命线,轻哑道,“陛下一生五十九岁,只伴了老臣区区二十九年。”她低头去亲吻他冰凉的手心,“半辈子,就这么过了。”
“大人?”沉默良久,霍涧再次出声。
解般撑着床榻,动作僵直地缓慢起身,她终于有了一个五十多岁老人行就将木的模样,撑着头疲倦道:“将太子带过来吧,我……我去趟帝陵,部署一下事宜。”
“大人不接旨么?”霍涧第三次问。
解般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撑着旁边的桌椅,一步步出了殿门,她一如既往挺直着腰背,又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然而每一步都仿佛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塌了下去,压着她的脊梁,再也喘不过气。
果真世间万物都会有个规矩,有生,就有死。解休衷天生一颗不死心,熬过一世重生,那么在这一世,就必须由令她心死之物。
——人之本欲。
她无心无肺,不知冷暖,于是上天就给了她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爱,授予她万丈荣宠,仅仅当初她问了一句:“你中间的那个字我不会念。”
原来这因果,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种下。
追溯她,到下一世的重生,就像永不打破的誓言。
… …
大穆始皇帝虞授衣,追封谥号为穆初授帝,丧典大办三月,封锁宫门和调兵符令,百官缟素单白衣,白帻不冠,直至恭送先帝入陵。
新登基的穆甚帝久拜不起,直到一字并肩王解休衷走到他身边。
穆甚帝虞朕年仅十四,见到解般时又忘记了改口,擦着眼角道:“大人……”
“你皇叔是个真正的帝王,也是唯一能赢得我的人,你迷茫的时候,就想想他,要像他一样——”解般的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顶天立地。”
“我知道,我会承载整个大穆的责任——这方圆万里的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的责任。”
解般疲倦地笑:“知道就好啊。”
她难得伸手,抚了抚荒商的头,闭上眼沉默良久,随后站起身准备离去。
“大人,您不留在帝都么?”荒商伸出手,似乎要拉住解般的胳膊,却只碰到了她冰凉的甲胄,他声音落寞而惶恐,“大人您……不准备辅佐我么?”
“不。”解般没有回头,头发中几缕毫无色泽的白色,她朝中疆外征战这么多年,劳心劳力,已经老了,比任何人老得都快。
而唯一能包容她老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放手去做吧,这黄天厚土,容得了你!”解般大步离开,宽广的城门大开,铺天盖地的光辉射下,她的身影就这么埋没在这片光中,毫不犹豫,再不回头。
“大人要去哪里?”荒商在后面喊道。
“神州外海,自有我去处!”
“还能见到大人么?”
回答他的是纵横天地的大笑声,狂傲肆意,最终也渐渐融化于虚无的空中。
… …
雅鹊山北郊,帝陵。
帝陵殉葬九万兵马俑,陶瓷易碎,在一字并肩王解休衷督造帝陵时,曾经就此事问过工匠们:“用铜用铁,哪个更坚固些?”
工匠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道:“或许混合起来,比单独两者更为坚牢,万世不摧。”
解般笑起来:“好,那就用铜铁!不过还是铁用得多些,铜易生绿锈,回头别让陛下瞧见自己墓葬室里全都是绿油油的脑袋。”
解般随手将密道的门卡死,然后在灵柩室抚摸着棺椁,静默了很久。这里燃着幽幽的鬼火灯,照亮了横列在中央的偌大沉重的棺椁,上面雕刻的纹路细腻而华丽。
她看向的驻守在这里唯一的俑将,暗扣在它甲胄背后的第九排第一列。九万兵马俑,唯有这一个是空心的,谁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将俑被偷放进了始皇帝的棺室。
解般终于站起来,手指摸上了暗扣,然后上前一步,将自己严密的契合在这具铜铁的身躯中。
咔嚓一声,暗扣锁死。
我解休衷,定以铸铁塑身,永生永世守卫你皇陵左右,千秋万载,永不分离。
解休衷想扯动嘴角笑一下,然而呼吸被死死闷住,缓慢衰竭,像是濒临干涸的泉眼,水流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的陛下。
只求当我双眸被铁锈腐蚀前的一瞬间,再看你一眼。
自此凝固于瞳,永不相忘。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公子芥的预留章。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作者,去解说自己的作品也经常会出现一面之词,于是在此,就说一些额外的东西。
刚动手的时候,甲就跟我说名字起得太正式,挑逗不起看苏文的欲望,若是顺着取名热的风格,理应是《鹰犬如何正确投喂忠犬》之流。
接下来就是连载着的时候,思维蹦得快,画风转变快,可见并不擅长此类题材,有人猜对了我原始本质的文风就是黑暗料理,只是转型不太成功。
之所以体裁说是轻松,是因为此文的设定与大纲的思考时间在两分钟之内,本着写到哪算哪的初衷,神展开很常见。这样不用动脑子设局布阵的文着实算得上轻松。还记得曾手稿过一篇政斗文,甲看了一半,问我,你就光一个暗线用了多长时间搞定?
我答,关系网画完了两张A3纸。
甲说这就是没人看得下去的原因了。
甲说得很有道理。
痛定思痛,罗列了一下此文的重点,无非就是苏傻白甜宠,估计说了前面这五个字有人要说我挂羊头卖狗肉。其实至于文中的人物,我想这只是一个时代洪流中的一个故事,所有人的身上都有正反黑白。曾经我跟甲说,“公子芥”的系列中的人物其实都是芥子,不论你是高官才俊,还是街头草莽,就连太后那个哲学家,渺小程度都是一样的,基调是残酷中的点滴温情;人间自有真情在。
结果被甲指着鼻子骂,甲说这话在你嘴里说出来讽刺极了,你真是个虚伪的人,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债贱!
至于BGM的问题,这个我是不会提任何意见的,也请不要尝试我的意见,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找正确的BGM,譬如写大结局的时候,我听的是中国功夫,写翡翠之死的时候,听的是continued story,写登基的时候还听着奇妙的约会抖了一阵。
抽空码了就发,发完就关,有时候人懒,就传给甲代发。评论定期会看,打分最低是零我很高兴,有人夸我我也很高兴。甲说,我深知你这人的尿性,你收敛一点,不要太神经病,不然肯定有人黑你。所以也很高兴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温柔有礼的,没出现过我很怕的魔性评论。
这个系列“公子芥的话本”,专治古言,下个话本子有了个大约轮廓,暂定名为《婺皇策》,何时开坑,暂不明确。
等我考完再说吧。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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