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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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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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晓今日穿了浅红薄衫,像是拨开层雾,整个人看起来明亮了不少,
  到大殿中时,清晓一眼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李阳峰。一夜之间,他竟已是如此憔悴。再看看周围其他官员,皆是面面相觑。
  望见甯辰时,他正盯着她的发顶,清晓清楚的看见了他眼中的一抹失望之色。可她终是什么也没说,站在一侧静静等待着。
  而莫云深,他今日穿着墨紫色的官袍,明明是一样的官袍,偏他在人群里最是醒目,就连一旁的甯辰,也暗了下去。
  锦帝很快便来了,身后便跟着方铭,显然,方铭快了李阳峰一步。
  甯渊倒是少见的冷笑一声,将奏折狠狠的扔在李阳峰身上,“你教出的好儿子!”
  李阳峰哆嗦着唇,却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要他如何说?
  那日的补药便是他领着笙儿去送的,补药有没有问题他之前当然清楚,可是笙儿的性子他平日里也最了解,锱铢必较,怎会甘心咽下这气?
  于是补药到底有没有问题,他如今倒也不确定了。
  然而,尽管如此,“皇上,笙儿是冤枉的,求皇上明察啊。”他将前额重重的磕在地上,苍老的面容已不能掩盖不了他那颗战栗恐惧的心。
  “李卿既然不服,清姑娘,你便拿出让他信服的理由来。”甯渊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
  清晓一愣,终是明白了锦帝此番让她过来的用意。
  不多推辞,她向一旁的方铭道:“方大人,请将药渣,和一碗清水一起呈上来。”
  有宫女手脚麻利的端着清晓需要的东西出现。
  清晓的两只手里各端着一只碗,她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然后将清水慢慢浇在药渣上。很快,药渣上便有袅袅白雾升起,接着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结冰。
  她简单而又快速的证明了这补药是于霍至境无益的毒药。
  她放下碗,整个人都像是亮了起来,不再有雾,这一刻的她,有着那种由心底散发出来的盈盈柔光,醉人又惑人。
  她声色浅淡:“李大人送来的补药,自是刚刚从燕山挖回的最上等的药材,燕山地阴湿,难免有素尘花,许是……不小心沾上的也说不定……”
  这话,相当于一种肯定,却是李阳峰绝望的开始。
  “李阳峰,你还有何话可说?”方铭怒斥一声。
  清晓自知时机已是差不多了,声音很轻道:“说起来……霍将军的寒毒,好像也是与李连笙有口舌之争的后几日才查出的……”
  无心之语,却掀起轩然大波。
  首先出声的是柳御医:“现下姑娘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他曾是圣上金口玉言派给霍将军的太医,他自是最清楚霍至境什么时候中的毒。
  像是由寂静深林慢慢步入城内,朝堂上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李阳峰的一张脸早已是惨白。他跪在地上,张张口,却不知要从何解释。他再环顾四周,才发现平日里那些谄笑的脸此时竟都带着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
  无数细小的嘲讽的声音像虫一般钻入他的脑内,啃食着他的理智,影响着他的判断,他好像已经看见笙儿的头被一把锃亮的大刀砍去,昨夜笙儿的叫声此刻似是又回到他耳中。
  笙儿自小便受尽疼宠,怎堪牢狱之灾?此刻的他,定是怕极。
  他的眼前又仿佛出现周岁之时的笙儿,那时他不过刚刚会爬,却是认他认得最好,每日一下早朝,回房便能看见笙儿在床榻上朝他咿呀爬来,那日也不过同往日一样,很是平常。
  只不过,笙儿竟吐字清晰的叫了一声“爹”。
  他喜不自胜,脸都笑出了褶子,于是忙道:“笙儿再多叫爹爹几声,快!再多叫叫。”
  许是听懂了他的话,笙儿又清晰的叫了一声“爹”,随即便自己乐得傻笑了起来。
  只是终成云烟。
  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还不够,清晓看着地上已近崩溃李阳峰,虽然不够,但是也快了。
  现在只需一击,他便垮了。
  “那日在藏书阁你便口出狂言侮辱霍将军,言语之间皆是对李连笙的包庇,如今人赃俱获,你还要继续包庇他吗?”见霍至境在一旁咳得严重,甯辰已是气极。
  
  殿外竟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细细密密,天亦是淡灰,雨珠砸得绿叶轻轻颤动,叶下躲藏的花却是格外惹人怜。
  有鸟儿在雨中仓皇飞过又不知所踪。
  “是老臣!”天地顷刻间变得静谧。
  “是老臣!一切都是老臣做的。”李阳峰双目含着泪,越说越慢,越说,声音便越是无力,“一切都是老臣做的。”他复又说了一遍。
  “霍将军的寒毒是老臣下的,那补药中的素尘花分……亦是……亦是老臣撒上去的。”
  “笙儿他,全然不知。”
  
  殿外的石阶上不过花瓣几片,却是绿叶满布。
  
  莫云深很惊讶。
  清晓,这女子当真是极有意思。
  一开始千方百计接近甯画,后又怀有目的的入宫,然后一手布下今日的局,等他回过神时她这一局已是胜了。
  她是谁?她要做什么?他前所未有的好奇。
  她像是一片迷雾浓浓的树林,看不清真实的面貌。
  清晓行至莫云深身边时他正望着她温和的笑,她轻易便看穿了他眼底的疑惑。
  “可是想不透李阳峰为何自投罗网?”她嗤笑,像是在嘲讽他的笑容。
  “姑娘知道?”
  清晓再三确定,莫云深眼中,的的确确只有纯粹的疑惑,他是真的在疑惑李阳峰为何做出此举。
  清晓也不拐弯抹角,“因为骨肉至亲。”
  
  她赌的,是骨肉至亲,而他押的,是功利人情。
  

  ☆、不能

  隔日便传来李阳峰在狱中自杀的消息时,清晓正翻着那本让她震惊的医书。
  絮儿不经意的一个碎嘴,让她将莫云深看得更清楚。
  她翻医书的动作已然停滞,耳中是窗外的竹叶簌簌的声音,有雀鸟扑着翅膀停在窗边的红木桌上,胡乱走动一会儿复又飞走。
  他比她狠。
  直到现在清晓才如雷击般清醒了过来。
  李阳峰已是无用之人,根本不必再留,留下反倒是祸,他极其迅速地解决掉了一个潜在的危险,无声无息。
  清晓在京城见到他之后,一直不明白他当年为何敢告知千家他的真名实姓。直至此刻,她才幡然醒悟。
  本就是几个将死之人,知道又有何妨?
  
  清晓忽得想起了五年前。
  他是从上游落了水,结果被冲至此处。她到他面前时,他浑身是伤,身边的小厮早已倒在草丛昏死过去,唯他一人坐在一颗巨石上,那样狼狈,却又那样耀目。
  她几乎是按着剧烈的心跳过去的,“你受伤了。”那时的千盏,几乎是有些无措的指了指他。开了这个头,自己却又深觉不妥。
  哪知他却那样云淡风轻的笑着答:“不碍事的。”
  她一听,当时小小年纪,横眉竖眼,“哪里不碍事了!单就你左肩的那处箭伤,若再不医治你的左臂就废了!”
  他略微惊讶的挑挑眉,“姑娘会医?”
  她脸色一窘,“我……我是不会!可是我爹爹的医术很好的!”说完,生怕他不信,又急忙认真道:“你跟我回去见我爹爹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他安静的看着她,却是笑了。
  她的脸色更为窘迫,几乎将头埋进地里。
  他浅笑着站起,向她走来,“姑娘看,在下还是能走的。都是小伤,并不……”然而话音未完,他整个人却已是朝她砸了过来。
  她费力的揽着他已经昏过去的身子时,心也像是揽住了什么。
  
  他太能忍,即使性命垂危他亦能够云淡风轻与人笑着交谈。他同样太难懂,一线生机摆在眼前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时的清晓看不懂他,而如今,她才终于能够拨开云雾。
  他不容任何人破坏他世界的一草一木。不,他根本不容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
  他怎会为了一个区区李阳峰而出手?妄图破坏他世界的人都必先被他毁去。
  
  清晓合上医书,闭上眼。
  
  她呢,她正在破坏他的世界,他要何时毁了她?
  她已经无数次的告诫过了自己,痛骂过了自己,可现在的她却仍在想,甯画呢?他的世界里,可有甯画?
  纵算再不承认,嫉妒却让她的心疼了又疼。
  想着想着,她却又笑了,也无所谓了,反正他早已在五年前,就毁了她。
  
  李阳峰死后的第三日,清晓照例去给霍至境诊了脉,回来时却被一顶软轿拦住了路。
  一刻钟之后,清晓与软轿中的人坐在了落雪茶楼的二楼。
  她对面的人约莫五六十岁,身材瘦小,眼睛却凌厉而有神。
  洗茶,煮茶,倒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大气而优雅,完全让人想不到,一刻钟之前他让自己的手下将清晓掳进轿中。
  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清晓面前,此人便眉眼带笑的问:“姑娘刚刚为何不叫救命?”
  清晓看过他煮茶,自然不认为他是什么宵小之辈,便也诚实的答:“你伤不了我。”
  若他当时有伤她之意,他此刻已是中毒身亡。
  这人朗笑了起来:“你这姑娘,话说得虽满,却是实话,”顿了顿,他迅速敛去脸上的笑意,开门见山的道:“清姑娘,老夫有一事相求。”
  “离开甯辰。”
  清晓顿时便明白了,她嗤笑一声,开了口:“敢问大人可是苏成忠,苏先生?”
  前朝的摄政王,今朝的苏太傅,将一切腥风血雨都替甯辰挡在门外。
  苏成忠抿了一口茶,神色严肃:“你这女子是个聪明人,一切你心中自是有数,然而老夫也不是什么好糊弄之人,李阳峰一事辰儿被你利用算是老夫疏忽大意,但往后老夫绝不会准你如此乱来。”
  “再过半月西王便会进京述职,届时童家的孤女童九也会回来,老夫会在西王的洗尘宴上向圣上求得辰儿与童九的婚约。
  “你必须离开辰儿,”苏成忠目光如刀的盯着她,“你不适合他。”
  “你满身仇恨,只会毁了他。”
  字字如刀,刮在清晓心上。
  是啊,她现下已是满身仇恨之人,何以值得有人真心以待。
  想来苏大人挑的人,也必是最适合甯辰的。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得天独厚,一生顺遂。
  她饮尽了杯中已是温凉的茶水,声音平静的道:“大人所言之事,我答应。”
  “不过我从不做让自己赔本的事,”她将茶杯重重的搁在桌上,“要我远离甯辰可以,大人你帮我一个忙,如何?”
  苏成忠眯了眯眼,“姑娘且先说来听听。”
  却未料清晓直接摇了摇头,“这个忙我现下还未想好,但绝对是大人力所能及之事。”
  苏成忠看着清晓好一会儿,似是在考虑,又似是被气着,清晓也不急,心平气和的等着。
  “好,老夫答应你。”
  清晓却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为怅然。
  回到太医院时,不出所料看到了甯辰的身影。
  这些日子甯辰几乎天天往太医院跑,有心人皆是一清二楚,清晓却是一直视而不见。
  看见他以后,清晓几乎是迅速转身想要离开,甯辰却比她更快的拉住了她。
  “你这女子,近日是愈发大胆了,见了本王都不行礼?”他的声音里满是不满。
  清晓依言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七王爷,民女还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甯辰顿时急急地扬声道:“不行!本王……本王今日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的。”
  清晓眉间染上了一丝不耐烦,沉默了片刻,她从随身带着的医箱中取出了那根银簪递到甯辰面前,“七王爷,这个是民女要还给王爷的。”
  甯辰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他嗫嚅着唇,“你这是什么意思?”
  “它不适合民女,民女不喜欢这簪子。”清晓冷静的道。
  甯辰的脸色白了又白,“那……那你告诉本王你喜欢什么样的,本王皆可找来送你。”
  远方的天空又是殷红一片,薄弱的红光将她与甯辰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他们面对面站着,不管是沉默,是影子,还是他们彼此,都有着一模一样不可跨越的距离。
  天色慢慢变暗,清晓想了又想,只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成忠说得没错,她只会毁了他。
  
  “只要是七王爷送的,民女都不喜欢。”
  清晓听见的,自己比寻常更平静的声音,她几乎是有些惊惶的发现,这声音竟与莫云深越来越像。
  她将簪子硬塞入甯辰的手中,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有些意外的发现他怀中抱着一个封了口的瓷瓶,然而她并不在意,只干脆的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蓦地响起瓷瓶破碎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可她的步子却停也未停。
  宫中的一切都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变得模模糊糊,宫道遥远的尽头处有宫女拿着火折子点灯,小小的光一团一团的亮起来。
  叮铃——
  好似铃铛的一声脆响,清晓的步子蓦然停住。
  有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光团自她身后飞来,循着宫道上的光亮而去。
  浅淡光晕间可看到那是一种形似蝴蝶的小虫,扑闪的翅膀散发着幽幽的浅光,犹如一盏盏小小的晚灯。
  她感觉到她的眼睛在慢慢变得模糊,她感觉到她的双腿沉重完全迈不开步子。
  人生到此凄凉否,怎敌命运翻云覆雨手。
  破碎而出,无尽夜星。
  

  ☆、一目

  清晓拿着那本医书去找了戚卫,结果戚卫却摇摇头,伸手替她指了文古阁的方向。
  陈年往事,需找史官。
  转眼已是六月末了,皇城的天越来越热,路过一片荷塘时,清晓却看见了在湖心亭静坐的莫云深。他今日穿了一身灰蓝色长衫,手中的折扇上画着意境高远的山水图,折扇轻轻扇动,微风撩起他那连女子都自愧不如的青丝。
  亭中只有他一人,似乎自她见到他以来,他的身侧都鲜少有下人跟随。清晓看了一眼便垂下头,打算快速走过,身后跟着的槐安却结结巴巴的提醒她:“姑……姑娘,见了墨王,是……是要行礼的。”
  清晓本不予理会,却终是没有逃过莫云深的眼睛。
  “清姑娘。”这一声当真是温和低沉,揪紧了清晓的心。
  她转过身,看了石桌上的棋盘一眼,施施然行了礼,“王爷可真是好雅兴。”话语间不免嘲讽。这是自李阳峰死后他们见的第一面,五年前她为见他一面用尽借口,五年后却极力避他,命运当真可笑。
  清晓的脸色很是冰寒,而他的脸上却全是思虑,像是真的在思考面前摆着的棋局该如何下。
  “姑娘可知这棋局如何破?”他抬首问道,眼中尽是波光盈盈的笑意。
  与五年前如出一辙。
  五年前的他,就是这样坐在浥山山脚小木屋的院中,极尽柔和的询问,姑娘可知这棋局如何破?
  但那时的千盏实在眼拙,看不出他眼中的揶揄与客气,满怀欣喜的上前破了那简单的棋局,爹爹平日里逼着她学的东西在那时尽数成为她最喜爱的东西。
  也许说来可笑,但某一天,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的世界里时,你会发现,就是他了,他就是你的世界了。
  而今她的面前也有一盘棋,仍是他给她的一个局,但是这个局,套下的是五年前的千盏!
  “还请王爷恕罪,民女不会下棋。”
  莫云深倏尔笑了,“姑娘言重了,不会便不会,何来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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