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谚昭摇了摇头却又是一顿急促的咳嗽,芷珊轻抚着他的后背,说:“她现在是仪嫔,我听说万岁爷对她极是恩宠你也该安心了……”
顾谚昭转身一言不发的往回走,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一道,芷珊深呼了口气,踩着他的影子紧跟着他。
秋雨绵绵,如幕如烟。
深深庭院笼在迷蒙的烟雨中,颇有几分清冷肃穆之感。
素依执着手中的笔,怔怔地望着那宣纸上的字迹出神: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窗户开着,泠泠寒风肆意而入,秋若取过一件素蓝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素依抬眸看着她,道:“秋若……他还活着,我是不是该安心了?”
“主子……”秋若唤了一句却不知如何说起。
“我以为他死了,可他还活着,得胜归朝,加官进爵,并且将来还会娶得娇妻,恩爱幸福……”
“主子……无论如何,顾公子还活着就是好事……”秋若说。
素依轻轻一笑,眸子里却毫无笑意,“是啊……他还活着就是好事……”
她明明是该欢喜的,可为何心中竟有丝异样的感觉萦绕其间,是因为那个她吗?唇角绽放一抹苦笑,她与他宿命缘浅,他该有他的幸福,而那个女子,灵动可人,那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沈素依,都忘了吧……
这场秋雨,淅淅沥沥的竟下了一天,到了傍晚雨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颇有劈天盖地之势。
本是阴雨天,天色黑的极早,素依早早的便躺在了床上。只是却睡意全无,脑海中浮现出顾谚昭淡然的神情来,一年未见,他的轮廓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比以前更加的瘦削了,世人常说战场磨人,文弱书生也可变成坚毅刚硬之人,可为何他却瞧着比以前更瘦弱了?
雪白的皓腕上还挂着那如一汪碧水般的镯子,上好的翡翠冰冷地贴在肌肤上,那冰凉的触感竟仿佛穿肌透骨般冷彻心扉,她纤细的手指缓缓地划过镯子,半响终是将它缓缓地退了下来,她从来都不知道这镯子戴的时候那样容易,脱下却也这样容易,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镯子不属于她……
可是眼角还是有泪水渗入鬓角,她咬了咬唇将镯子放在了枕下。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外面传来窸窣的声音,不由得便抬眸去瞧却见弘历掀帘走了进来,他着了一件玄色纳龙纹的缎绣长袍,脸上犹挂着几滴雨水,素依不由得一愣,弘历走到跟前坐到床榻上见素依仍旧怔怔地望着他便笑道:“怎么了?”
“下那样大的雨,你……”一语未完却堵在了那里,拿起枕边的绢帕便去给他擦拭脸上的水珠,弘历握住她的手,眉峰微蹙:“怎么你的手这么凉?”
“我没事……”素依轻声说,心中却泛起丝丝的涟漪。
“要不要让他们再添个被褥?”
素依莞尔一笑:“一个已经足够了,两个便要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弘历缓缓抚上素依隆起的腹部,道:“孩子,你额娘为你吃了许多苦,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动作是那样的温柔,神色又是那样的宠溺,素依轻声道:“还要孝顺你皇阿玛……”
弘历抿唇一笑,揽住了素依的身子,两人相拥的剪影被柔和的烛光投在床榻的罗帐上,和谐静谧……
顾府。
听雨楼的屋顶被雨声敲击的哗哗作响,飞翘的房檐上雨水直泻而下,开窗望去只见院中的两株玉簪花在雨中摇曳如影,花瓣被风雨袭落,残花满地。
顾谚昭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月白长衣,手中执着一柄紫竹箫凝眸半响终是缓缓地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箫声低沉,在这沉寂的雨夜落入人的耳中只叫人觉得万分的凄凉哀婉,忽然间,箫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顾谚昭一手握住手里的紫竹箫,一手紧紧地扣住那窗棂子的边缘,苍白瘦削的手上因为压抑青筋凸起,他极力地克制身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知香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匆忙从楼下奔了上来,手上还握着一个小瓷瓶,急忙打开来取了两粒药丸递到顾谚昭面前,道:“公子,你快把药吃了吧。”
顾谚昭缓缓地接了过去,知香又急忙去倒了杯水让他服下,知香一遍又一遍的抚着顾谚昭的胸口,顾谚昭又咳嗽了几声这才止住,望着知香露出一抹苍白无力的笑容:“我没事……”
知香鼻子一酸,眼泪几乎便要落下来了,可终是忍住了,走过去将窗子关上,道:“夜深寒气重,公子还是早点歇着吧。”
顾谚昭问:“这药……”
“这药是芷珊小姐给我的,她说公子若是咳嗽头痛吃这药可以暂且压制。”知香道。
“噢……”顾谚昭喃喃道。
知香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涩声道:“公子,你在边疆这一年来到底吃了什么苦?好好的身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谚昭抬手用衣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傻丫头,我没事……只是受了点伤无碍的……”
知香仍旧是抽泣不止,“安平说他服侍你沐浴的时候看到你身上添了很多的伤口,你不是将军吗?冲锋陷阵的难道不是士兵吗?”
“将军与士兵同是军人,只要是军人便免不得流血牺牲。只是安平那小子嘴巴大,我明明嘱咐他不可到处乱说的。”
“安平没有跟别人说,只告诉了我。老爷跟夫人在你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天天以泪洗面,你的伤我们都不敢告诉他们。”知香说。
“嗯,那最好。”顾谚昭心中也是一酸,父母年迈,他做儿子的非但没有给他们安乐无忧的晚年,反而让他们担惊受怕,实在是不孝。
“公子,那位芷珊小姐真是位不错的姑娘,老爷夫人都很喜欢她,我看她对你也是万分倾慕,你不如就随了老爷夫人的心愿将她娶进府吧?”想到芷珊,知香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顾谚昭无奈地一笑:“她确实是位好姑娘,只可惜我并非她的良人,我给不了她幸福……”
“可是公子……”知香还欲说些什么,顾谚昭打断了她,“天色不早了,你去睡吧。我也累了……”
“是……”知香嘟了嘟嘴,还是知趣的退下了。
顾谚昭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紫竹箫上,半响终是转身走到床前躺了上去……
☆、第一百章 如烟似梦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一连几日的阴雨天到了这日总算见到了久违的阳光。虽不炽烈,却很温暖,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素依只在院子里便感觉到了融融暖意,她躺在椅子上,缓缓地抚摸着高隆的腹部,她这两日便要临盆了,心中只是不安,太医的话还在耳边萦绕,她身子太弱,怀上孩子已是不易,又加上之前溺水只怕生孩子时会有危险……可是这些话,她却瞒住了弘历……他为了她做了太多的事,多到她已无力去承受,她不想看到他担忧的目光……
“主子……嘉贵人宫里的岚烟来了……”
素依听到长喜的声音便抬眸去瞧,只见岚烟走了过来行了个礼,道:“奴才给仪嫔娘娘请安,小主万福。”
素依浅浅一笑:“无须多礼。起来吧。”
“多谢小主。”
“璇珠叫你来的?”素依问。
“是,前日里我们主子说今天要来陪小主用午膳,可没曾想主子夜里染了风寒,此时正卧病在床,恐怕无法来陪小主用膳了。主子怕小主等急了便叫奴才来转告一声。”岚烟答道。
“璇珠病了?可请太医看了?”素依讶然一惊。
“请太医看过了,太医说是寒气入体,只需吃些药休养几日便无大碍的。小主无需担忧。”
“那就好。”素依听她如此说这才安心,又道:“我去瞧瞧她。”
说着便要起身,长喜忙过来搀她,秋若与云柔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走到素依跟前,道:“主子……你身子不便,若实在挂心嘉贵人便叫奴才去瞧瞧吧?”
长喜也说:“是啊,主子,你若担心叫秋若姐姐去瞧也是一样的。”
岚烟见此情景便说:“仪主子的心意岚烟会代为转达的,只是小主的身子确实多有不便,我们主子也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的。小主还是安心休养吧。”
素依却执意要去:“不行,每天都是璇珠来陪我解闷,如今她病了我怎可不去瞧她的?你们不必多说了,我一定要去。”
秋若无奈道,“小主若要去也须得做软轿才行,长喜你快去备舆轿!”
长喜道:“是,奴才这就去。”
秋若扶着素依道:“小主,你要去奴才不拦着你,只是咱们要快去快回。”
“嗯。”素依点了点头。
从钟粹宫到咸福宫并不远,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肩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到了。
秋若跟云柔搀扶着素依入了垂花门,又过了穿堂这才到了嘉贵人居住的寝卧,素依望着满园盛开的秋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踏入咸福宫。原来她入宫那样久,从来没有到咸福宫来过一次,见到那门前垂着厚厚的翡翠海棠毡帘不禁有些歉疚,往常璇珠无事便会到钟粹宫小坐,可她却从来也没来到咸福宫瞧过她一次。
秋若见素依神色飘忽便唤道:“主子……”
素依方迈开步子,岚烟先一步进内禀报,云柔打起帘子,素依缓缓地走了进去,一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汤药味,嘉贵人脸色苍白躺在床榻之上,只是她床前还立着两个人,素依见到那两人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那女子笑意盈然的走到素依跟前请了个安:“富察芷珊给仪嫔娘娘请安,仪嫔娘娘吉祥。”顾谚昭这才微微俯身请了个安。
素依怔怔地望着两人,一时竟忘记了回应,云柔扯了扯她的衣袖,她这才回过神来,道:“不必多礼。”面上虽佯装平静,可微微颤抖的睫毛却将她内心的翻涌显露无疑。
顾谚昭凝眸望着她,她身着一袭藕粉色的翠丝缎绣兰芝的长衣,只是那衣裳衬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却愈发的显得她肩膀瘦削,下巴尖尖。不过两步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天上人间。他闻到她身上淡雅的兰香,竟有一瞬的失神。
芷珊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仪主子,仪主子也是来瞧嘉贵人的吗?”
素依点了点头,走到嘉贵人床前,嘉贵人缓缓地抬了抬眼皮,却是有气无力道:“素依……”说话间便要坐起来,岚烟忙在她身后垫了一个绯色纳绣芙蓉的大靠枕,嘉贵人由岚烟扶着坐起了身子。
“怎么病成这样?”素依担忧道。
“我吩咐岚烟不要你过来的……怎么她……”一语未完却是轻轻地咳了几下。
素依忙坐在床上,轻轻地抚着她的胸口,柔声道:“你别怪岚烟,是我要来看你。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药吃了吗?”
嘉贵人道:“吃了……只是风寒,无碍的……倒是你怀着身子还跑来,你身子向来虚弱……若是你再染上风寒可怎么是好?让岚烟送你回去吧……”
素依浅浅一笑:“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如今正是小心的时候……还是仔细些好……”嘉贵人皱眉说道。
又道,“秋若……快扶你家小主回去吧……”
素依握住她的手,道:“别担心我,我有秋若她们照顾,风寒虽不是大病,可也要好好休养才行。”
嘉贵人点了点头。
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既然小主无碍,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嘉贵人瞧了瞧顾谚昭又瞧了瞧素依,见素依垂眸不语,便道:“那好,表哥你回去告诉姨母叫她别挂心,我没事的……休养几日便好了……”
顾谚昭颔了颔首,却步而退,芷珊也道:“嘉小主好好休养,芷珊改日再来看您。”
嘉贵人微微点了点头,芷珊便急急忙忙地奔了出去。
素依望着那微微晃悠的帘子咬了咬唇,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嘉贵人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素依……你别难过……”
素依抬眸露出一抹浅笑:“你好好休养……我改日再来瞧你……”
嘉贵人点了点头,素依便由秋若搀着出了屋子。
素依一脸平静的走出钟粹宫,秋若见她只是一味的迈着步子,心中有些担忧,唤道:“主子……”
素依却是脚下一个踉跄,云柔急忙扶住了她,说:“主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素依无力地依在她身上,喃喃道:“云柔……”
云柔应了声:“云柔在……”
素依却又噤了声,云柔一脸的疑惑,秋若心中却十分她此举为何,只是不知如何劝慰,正担忧着却见素依抬起头说:“我要见他……”
秋若微微一震:“主子……”
云柔一脸的疑惑:“主子要见谁?”
秋若心中却十分明了,正欲劝阻,素依已经迈开了步子,秋若忙跟在她身侧,道:“主子……你现在身子要紧,还是改日……”
素依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我有话想对他说……”
秋若叹了口气,只得紧紧地跟着她,三人走过一个拐角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秋若说:“主子……你慢些,他们就在前面。”
又道:“云柔,你去请顾公子留步。”
云柔不知为何见秋若一脸的着急便急忙朝那两人跑去。
素依只瞧见云柔对那两人比划着什么,便见那两人已经停了脚步,朝她们望了过来。待走近跟前,只瞧见顾谚昭眉目淡然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秋若见这情形忙说道:“我方才不小心落了一只簪子,云柔你陪我去找找?”
说着便拉着云柔离去,云柔还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被秋若拉走了,“怎么了?”低低的询问声越来越远。
芷珊见这模样也道:“皇后娘娘方才派人来寻我,我去瞧瞧。”说着便转身走了。只是走了几步便隐身在一座假山后,目光定定地望着两人。口中喃喃自语道:“顾谚昭,不要叫我失望。”
时光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眉目如画的俊逸男子与气质如兰的温婉女子,两两相望却默默无语。
终究,是顾谚昭先开了口:“小主近来可好?”
寥寥几个字却撞击着素依的心房,素依咬了咬唇忍住几欲落下来的眼泪,道:“你……还在怨我吗?”
“微臣不敢。”顾谚昭说。
声音淡漠的没有一丝起伏,素依的眼泪终是滑落脸庞,她垂着头由着那滚落的清泪滴在手中的帕子上,声音也似哽咽:“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顾谚昭静静地望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一年未见,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可却还是轻易的便能拨动他的心弦。
“可是上苍还是善待我的,你还活着……”
顾谚昭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
素依一愣,顾谚昭又道:“我曾答应一人,无论如何会将她带离皇宫,护她一世安稳。”
话锋一转,“可那许诺也不过是如烟似梦一场空。”
“不过小主说的对,上苍确实是善待我的,在我颓靡之际让我遇上了另一个女子,也因为她,我的生命成就了另一副模样。”
素依怔怔地望着他,似乎难以置信这些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可顾谚昭却是一副淡然无波的神情,那样冷漠的眼神仿佛在瞧着一个陌生人,素依的心狠狠地纠痛起来,他是该怨她的,是她负了他,可为何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她的心会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