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枝叶间呼之欲出。在小花园的尽头有两层后罩楼环抱。门内左右都有青石假山,石后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曲曲款款地贯穿了整个王府。河上停止一架小木船,对岸的假山上修了一座飞檐的亭子。亭子掩映在对岸茂密的林间,春风拂过,树叶窸窣作响,小木船在河面上也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
慕霁在前几日帮忙的时候去过好几次王府的正院子,然而云靖的小院还是第一次来。
云靖的院子布置的并不复杂,一个小院子,一间正殿左右配殿,里面简单的三间屋。因为云靖婚前王府里并没有有名分的女眷,因此左边配殿是书房,右边配殿是小厨房。
“哥哥的琴在书房里,这边走。”
进了书房,那张琴正摆在桌上,覆了一层薄纱。
“许是要搬到新房去了。”云佩看着琴,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掀开轻纱,拨弄了两下。
“你也会?”
云佩怅怅道,“会一点,前几年哥哥向一位姑娘学琴,我旁听了几日,略懂些皮毛而已。”
“我恰好也会一首,弹给你听可好?”慕霁看着云佩低头抚弄琴弦的样子,也有几分心动。
云佩欣然让开了位置,在不远处坐下。
慕霁甫一摸到冰凉的琴弦,只感觉在这张琴上仿佛是凝聚着灵性一般。音韵的律动似乎是由琴弦带动着手指而不是抚琴之人弹出,音符喷薄欲出像是生命要挣脱琴的束缚一般!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慕霁轻轻晃着身子,间或抬头看向云佩,只见她神色凝重如水,心下一沉,却无法停下来,也只好唱下去,“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这就是你方才哼的曲子吧?”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云佩起身款款走了过来,“凤求凰。”
“你听出来了……”
“你初学不足三月,而且师从陆姑娘。”云佩说着在琴上弹了几个音,正是《凤求凰》开头的那几个。
“这也能听出来……”慕霁却越来越没有底气。
“但是感情是你自己的。”云佩说着露出了笑容,她轻施粉黛的脸上,笑意是那么真挚。岁月似乎格外青睐于她,用时光沉淀下来了女性的醇香与典雅,却几乎未曾留下雕琢的痕迹。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外在的容貌却像是停留在了初见的那一眼。
时光仿佛瞬间扭转,洪流奔涌,呼啸而过,从今生一直回溯到前世双双殉情的海岸、定情的桃花园……
“生辰快乐。”慕霁抬起头,二人忽然四目相对。慕霁看着云佩晶莹的眸子里忽然闪动了一下,忘情地说道,“雏凰,这一世,嫁给我好么?”
*
摄政王府外,鞭炮声、车马声和人的喧闹声忽然近了。
“郡主!慕公子!”忽然有人在门外喊道,“王爷王妃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云佩脸上的红晕还在,眸子里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慕霁起身拿过轻纱盖好琴,“走,去看看。”
王府外,正是万家的几个少年在行“障车之俗”。
花轿已经到了王府附近,再有一个弯就拐进坊内。就在这时,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云靖坐在马上,入目的多是自己的“大小舅子”。其余的是一些围观的街坊邻居。大家哄闹着,嬉笑着,云靖也不恼,让随从们拿出财物酒食馈赠诸人。其时鼓乐齐鸣,歌舞喧腾,一片欢天喜地之象。
在一片乱哄哄中,万晟安的长子站出来读了障车文,之后万家的少年们才纷纷让开道路,放花轿拐进了坊内。
一番闹腾之后进了王府之时已接近黄昏。
婚者,昏也。
花轿来到王府大门口,突然礼炮齐鸣。这时花轿里下来一名五六岁盛妆幼女,她伸出小手迎新娘出轿。车帘动了动,车里的岚汐伸出了一只手,小姑娘在大红的衣袖上轻轻扯了三下,然后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才缓缓地从花轿里走出来。岚汐由一左一右两个着红衣的喜娘牵引着,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走过一条长长的红毡进入王府正殿等候多时的喜堂。
繁缛的相见行礼之后,两个小童捧着龙凤花烛引着新郎新娘朝洞房走去。
“王爷终于如愿以偿了。”慕霁在下面坐着,目送着新人双双朝洞房走去,不由悄悄瞥了一眼屏风。酒宴之上男女宾客分席而坐,中间以一道屏风相隔。屏风那边,云佩正以王府主人的身份替云靖招待出席酒宴的女眷。
云佩笑着抿了一口对面夫人敬来的酒,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屏风。哥哥说,大婚之后会向泰康帝请旨赐婚,他们也终于要走到一起!
*
夜深,热闹了大半年的摄政王府终于寂静下来,随着正殿的烛火熄了,王府别处的亮光也接二连三地暗淡下去,不多时,偌大的王府院子就被一片黑色笼罩。
慕霁躺在客房的床上,婚礼之后父亲母亲就要回洛阳。二弟慕云的信来了,他已经到家,请父亲母亲回去向裴家提亲。自己只怕很快也要离开长安了。
慕霁看着窗前点着的一只红烛,烛光昏黄,没有一点睡意,慕霁索性走下床来。走到桌旁,挑了挑灯芯,似乎屋子里亮了一点。
借着光亮,慕霁铺开一张纸,拿出毛笔舔了舔墨,在纸上写着:
青玉案代征人赋春*光
斜阳照暖戍城墙,风如锦,泪断肠,犹忆携卿拜高堂。未解红盖,再系缨枪,跃马赴沙场。
月生未冷梦还乡,卿自画黛点梅妆,痴等无德少年郎。我非良配,幸得佳人,定不负春*光。
点下最后一笔,慕霁把纸折了几折塞进了一个信封里。糊好口在封外写了“云佩亲启”几个字。
我非良配,幸得佳人,定不负春*光。
☆、但愿长醉不复醒
翌日,长安,摄政王府外。
两队车马挤满了整个坊内,下仆们来来往往搬送着行李包裹,马匹凑在一起扫扫尾巴,打着响鼻。
“还请姑姑替侄儿向慕云告罪,实在不是不愿参加他的婚礼。礼法所限,侄儿要带岚汐回趟金陵。”云靖说着对云氏长揖到地,岚汐携着夫君一同躬身。
“你们小夫妻俩一路上别太赶了,到了金陵替我向哥哥问声好。”云氏说着扶起云靖夫妻俩,说着心里已是泛起苦涩,“云儿不会怪罪你们的。”
“正是,王爷的贺仪绝对会让二弟抬到手软,嘴里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啦!”慕霁说笑起来。
因云正皓终究是云靖之父,婚礼的次日新妇向翁姑敬茶这一步二人只好到金陵礼成。
“姑姑姑丈,不知您二老对侄儿早晨所提之事有何异议?”
听闻,云氏转头和慕彻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慕彻道,“如此甚好,我和你姑姑都同意。”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既然如此便请姑姑姑丈稍安勿躁,折子侄儿已经递上去了。”说着又拱了拱手,“还请原谅侄儿先斩后奏了。”
慕霁看看云靖,忽然看到云佩绯红一片的脸,顿时明白了,便朝着云佩微微笑了一下。
云佩一跺脚,捂着脸回了车上。
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云佩轻轻把车帘掀开了一条小缝,却正好看见慕霁坐在车前的横梁上!
下意识地,云佩捂住胸口朝后仰躲了一下。
慕霁笑意仍盛,猛地把脑袋伸进了车里,这时,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彼此呼吸的温暖气息轻轻地从双颊上拂过。
“你,一路保重。”慕霁说着从胸口摸出了一个黄色的信封,“给你。”
云佩拿过信封,刚刚想要拆开来,慕霁的一双手却覆了上来,“等我走了再看。”说着,脸颊上隐隐约约地红了起来。
“好。”云佩轻轻应道,把信封塞进了袖中,“你也一路保重。”
慕霁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走了。”说着跳下车,一翻身上了小厮牵来的马。
两队人马整装待发,一个朝东门去,一个朝南门去,绕出坊外便分开了。
渐行渐远中,云佩再次轻轻拉起车帘回头望去,恰好看见慕霁在马上回过身朝自己摆了摆手。
记忆里二人有多少次的分别,多少次的决绝离去,唯有这一次的分别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
*
六个月后
金陵。
玄武湖偎着城墙,紫金山一带都隐约地躲在迷雾里,仅仅看出一些轮廓。昨夜下了一场雨,烟雨朦胧中,云靖走出了山门,没有众人跟随,云靖心扉顿时畅然——大好河山,如一片锦绣,全铺展在我的脚下了!
这是他最后一夜宿在金陵的王府,等日后他到了长安,完成了那一切,这里就再也不是家了!夫子庙的集市、秦淮河的画舫、紫金山的薄雾……一切都成了再也无法回去的梦境。
江山重叠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鸡鸣寺外题着一幅对联。云靖走上去,饶有兴致地摸了摸浅深镌刻在门楣上的阳文,忽然就仿佛是触摸到了千百年间的滚滚雨雪风霜。
云靖心头突然一紧,无限寂寥登时涌了上来——
幼时,他客居长安,总觉得身后还有一个依靠,还有根的维系,所以无所畏惧。如今,在他下定了决心,即将天下在握时,他反而感到一丝畸零无依的凄凉。什么叫孤家寡人?独立权力的高峰,那种凄寒,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而真正置身其中的人,却已是退无可退,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洛阳,慕家庄园。
慕云告别柳安回到自己的院子,然而一绕过影壁,竟看见了哥哥慕霁,一时呆了,喃喃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慕云,你告诉我,你真的心在天下了么?”慕霁并不答他的话,拉着慕云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
慕霁备了酒,自饮了一杯,细细看着这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他面庞上褪去了儿时虎头虎脑的样子,长成几分契丹人的剽悍,几分中原人的俊朗,却是亲切中透着些许疏离。
“是。哥,你想不到,云靖竟是那样一个人!苏琅苏大人私通契丹,甚至是云翊蒙蔽圣听动摇国本,以及,云端太子殉国……所有的事,他云靖才是幕后的那只巨擘!我是恨云翊,他没有保护好我的子芮,但是……”慕云咽了一口唾沫,眉头紧蹙,终于道,“哥,若你肯助我,他日得了天下,我愿与大哥共享!”慕云没在意兄长异样的神色,只是流露出难以按捺的喜悦,眸子里闪闪烁烁的。
“我有证据!”慕云高声道,“我已经给宁策大哥写了信,不出几日他见到那些证据,真想看看他恨不得撕碎了云靖的表情啊!”
慕霁摇头苦笑。
慕云他的骨子里,终究是流着和云靖他们一样血。
“大哥!以淮河为界,我可以让大哥先挑!我们兄弟联手,共治天下!”
“二弟,但愿你不是被这世事繁华晃花了眼。”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可是认真的!”
“这半壁江山的许诺,二弟休要再提。这锦秀山河还要帮你治理,我又是何苦自讨麻烦?我只盼他日二弟登得大宝,记得许哥哥一个自由之身就是了!”
“自由?自由算什么,哥哥想要金山银山弟弟自然也会帮你弄来!”慕云说着露出笑意。
“等你经历过,自然晓得自由,那是何等可贵!”慕霁长叹一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大哥一定是醉了,说的什么胡话!”慕云眸子闪了闪,起身抢下了酒杯。
醉了?慕霁自嘲地笑笑,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啊,就像是一场似醉似醒的梦一般!
“哥,我还是扶你回房吧。”慕云说着走过来,扶起了慕霁,“哥,赐婚的圣旨已下,你放心,一切事情都会发生在你和郡主成亲之后。”
都说飞鸟尽、良弓藏,我的好弟弟长大了,就不再需要哥哥了,哥哥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未来的路,一路走好。
慕霁心中清明,却宁愿相信自己是醉了。
这个世上,他还能相信谁?
朔州。
“云靖……”宁策在中军大帐收到了慕云寄给他的信笺,看着看着,手不由地颤抖起来,那是铮铮铁证,“云靖你骗我好久!”宁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双目尽赤,渐渐萌生了恨意。
自己只是为了给云端报仇,却不想被仇恨蒙蔽了双目,为有心之人所利用。最可恨的是,自己竟然与豺狼为伍这么多年!
是,云靖待他亦不薄,可是一想到昔日的兄弟相称,再想到云端,宁策顿时心如刀绞。
慕云诚恳地提出了联手的邀请,宁策却垂下眼帘,缓缓地把书信撕了个粉碎。他收起云靖与契丹来往构陷苏琅的书信、写给云翊让他前往前线告诉云端收复十六州的时机办法的书信。
这世上,他还能信谁?
想他宁策手握重兵,何必受控于人!谁能保证,慕云不是又一个云靖?
宁策这么想着,大踏步走出大帐,他负手遥望中原,冷笑中忽然瞥见太阳初升的方向,光芒万丈!
*
两个月后,赐婚的圣旨到了洛阳。
然而就当华灯初上,慕家庄园内外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时,新郎新娘却双双失踪。
洛阳城郊。
“嘚嘚”的马蹄之声渐近,城门下驰来一骑,直飞驰到远郊才听到长吁一声勒住了马。
“终于在宵禁之前出来了!”慕霁松开手里的缰绳,抱紧了身前的云佩。
二人俱是一袭大红的礼服,即使是在夜幕里也是格外醒目。
“记得从契丹回来,你就是这样抱着我。”云佩偎依在慕霁怀里,轻轻说道,“我们去哪儿?”
“海角天涯,二弟他们爱抢这江山就让他们抢去,我只要你。”说着嘴唇便吻了下来。
相信很快,慕家庄园里就会有人找到慕霁的留书。这个世上,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慕彻夫妇了。但是留在家里就势必会被卷入那场纷争,那一定是迄今最惨烈的厮杀。与战之人,全都是昔日手足相称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说他懦弱也好,没有野心也好,在慕云向他坦言之时慕霁便打定了主意。
退出。
*
又是两个月后。
突然,长安城里传出了泰康帝染上肺痨而崩的消息。因泰康帝年幼无子,驾崩前下旨传位摄政王。
然而云靖登基仅仅十五天,不知从何处爆出了云靖毒杀泰康帝的传闻。而且声势越演越烈,霎时间,各诸侯国纷纷不满,带兵齐聚潼关示威。云靖宣宁策带兵南下镇压,慕云顺势从洛阳起兵。就当宁策率一部分兵力离开朔州之后,蛰伏大漠的契丹人开始蠢蠢欲动。
*
煌煌帝都,眼下就犹如一座空城。
云靖屏退了所有人。站在高耸的大殿里,他眺望着远山,以及他的大好河山。
人生如梦,这一生所经历的因果轮回,就真的像是梦一样。
(正文完)
☆、后记 故事本在文章外
最早故事的灵感来源于张杰的一首《龙鳞》:
一处竹林一口幽井
乱世中的宁静
一场皮影一种声音
故事缘尽
举杯敬虚名我摇晃命运
一如灯前的烛影
策马往那寻我沙场狂饮
醉卧有你的风景
一生一命了断爱情
我恨宿命的伤心
花落情未定向谁要公平
而你拒绝听
一生一命了断爱情
我很清醒的相信
受伤的龙鳞骄傲被入侵
破碎的像冰
一把古琴一阵回音
在弹谁的曾经
一枚铜镜一道冷清
你的眼睛
世事如浮云我浪迹边境
一如悬崖上的鹰
我挥剑入林斩不断驼铃
风沙中喊你的名
这是故事大背景的由来,虽然提笔时甚至主人公的名字、身份和现在的都不一样。
电脑里最早的文本文档记下最早的动笔时间是2010年。2012年的暑假开始在起点连载,不过后来写了四十多章就坑了。今年我在电脑里又翻出了初稿,原来的故事只写到文中的“景仁三十年”,所以能看出来前后的文风都有很大的区别。尤其是最开始童年那一段,写的时候我自己也刚刚初中毕业,十五岁的样子。
这个故事,我是写给自己的。
写的时候,我把云佩当做自己,男主是一个小的时候很喜欢的男孩子。只是初中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像慕霁一样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