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听到最后一次微微蹙眉,随即恢复平静,说道:“夫人请我来,所为何事?”
曹璺笑了笑,温柔说道:“一别多年,您竟仍然如此目的明确,快人快语。”
钟会坐了下来,看着曹璺,说道:“若夫人想找士季共谈回忆,士季只怕没有这个时间。”
曹璺听到钟会的话,脸上没有一丝愠怒,仍是用轻柔的声音说道:“只怕我给先生您的回忆坏的远比好的多,您认为我不怀好意也是自然。不过我此次前来,是来求死的。”
钟会听见曹璺说出了这样的话,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曹璺像是没有注意到钟会的惊讶,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知道先生半个月后要回洛阳述职,我此次来是希望先生在面见司马将军之时告我一状,尽述我之罪。”
钟会喝了口茶,淡淡问道:“哦?夫人有何罪?士季倒要看是否值得我亲自出马呢。”
曹璺不假思索,立刻回答道:“教唆夫君,勾结儒生,诋毁朝政。”
说到这里,曹璺又笑了笑,说道:“先生又何尝不知道,什么罪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司马将军想要我死,而我也愿意为叔夜死。”
钟会看着曹璺坚定的神色,问道:“那我凭什么要帮夫人?”
曹璺也拿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说道:“为了孔灵。”
钟会看着曹璺,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曹璺继续说道:“孔姑娘一定不希望叔夜死。相信先生也知道,最近叔夜所做的事已经把司马将军逼到了极点,如若司马将军不将这口气发泄出来,先生您能确保他真的不会杀了叔夜吗?”
钟会不得不承认曹璺是对的,司马昭虽然已经对嵇康动了杀念,但他却也知道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他必然会从嵇康身边的人下手。而至于他身边的人,嵇康送走嵇尚,讥讽嵇喜,和朋友绝交,司马昭的确无法从这些人中下手,想来也只有这个嵇康没有休掉的妻子可以算得上是嵇康最亲近的人。再加上曹璺本就是曹氏的人,斩断嵇康和曹氏之间的联系司马昭喜闻乐见,杀掉曹璺的确能够让司马昭对于嵇康的杀机减少很多,如若嵇康以后不再有这样过激的举动,司马昭只怕并不会对嵇康动手。
想了想,钟会对曹璺说道:“夫人不会不知,嵇中散没有和您斩断联系并不是想害您,反而是因为不想伤害您。而且,夫人对于嵇中散之前的事情很清楚,此刻若再有人为保护他而死,只怕他才会真的疯了吧。”
曹璺看着钟会,笑着答道:“我当然知道,所以希望先生不要告诉他。”
钟会笑了笑,说道:“若夫人被司马氏逮捕,上了刑场,嵇先生自然就知道了,何须我告诉他?”
曹璺凝视着钟会,眼神中似有歉疚和嘱托,说道:“所以我才来求先生,希望先生能做这个恶人,让他以为是您向司马将军献策杀了我。”
钟会站起身来,走近曹璺,一字一句地问道:“夫人今天的这些话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是一心求死,毫不退缩?”
曹璺点了点头,说道:“今日言,必无悔。”
钟会坐回自己的位置,说道:“既如此,那我还有一个办法。恶人我自不愿做,但这功劳我却要得。”
曹璺看见钟会答应了,脸上现出一丝喜色,说道:“愿闻其详。”
钟会顿了顿,说道:“夫人可以自裁而死,我自会告诉司马将军是我派人杀了你,以解他心头之恨。至于嵇中散那一边,我想您自有您的办法隐瞒。但我觉得无论如何,嵇中散都会明白您之意的。但这个办法总是不用让嵇中散亲眼看着你死,对你对他都更容易接受些,而且也不必牵连到你母家。”
曹璺对着钟会跪了下来,说道:“谢先生帮忙。此生无以为报,盼来世能还先生之恩。”
钟会扶着曹璺起来,说道:“你根本不必谢我,何况我们之间何曾又过什么恩,彼此间没有留下恨已经算好的了。半个月后我去洛阳,你只需要在这之前做完这件事就可以,剩下的日子,望夫人好好过。与夫人结交一场,士季无法送夫人最后一程,和夫人喝了一辈子茶,临别愿喝一杯酒,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钟会拍了拍手,便有人拿上来了一壶酒,钟会帮曹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对曹璺道:“夫人,士季先干为敬。”
看钟会喝完了杯中的酒,曹璺也一饮而尽,说道:“与先生相识一场,临走时得先生相助,也算不枉此生。来世不知是敌是友,若是敌,盼先生定要念在今世之缘,手下留情。”
曹璺说完后对钟会笑了一下,便走下楼梯离开了。钟会打开窗户凝视着曹璺逐渐离开直至消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嵇康,有妻如此,是你之幸还是不幸呢?
曹璺回到嵇府后,打开了自己房内的一个箱子,找出了一盒粉状的东西。这是当年父亲给自己的□□,每日服食,半月后即见药效,如不让仵作检查,与正常死亡无异。
父亲当年告诉自己这场婚姻如同交易,在嵇氏与曹氏的命运纠葛下,这场婚姻不可能有太多真心,更多的只是利益的纠葛。父亲将这盒□□给子时告诉自己,若日后想要除掉谁却又不好下手且不想留下破绽时,便可用此□□。
父亲,叔夜虽从未爱过我,但他却始终以真心待我,您当年的话还是说错了。只怕你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会把这□□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这半月之中,曹璺每日都找嵇康一起陪着嵇安和嵇绍读书弹琴玩耍,多年来,嵇康虽不会主动来探望曹璺,但只要曹璺找他,却少有拒绝。曹璺看着远处念着书的嵇绍和嵇安,又看了看写字的嵇康,会心一笑,但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渐渐流了下来。
嵇康回身看见曹璺似眼角含泪,忙走了过来,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怎么了?我看你近日气色不太好,要不要我帮你请个郎中或者我来帮你把把脉也好?”
曹璺放开了嵇康的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说道:“不必了,我没事的。叔夜,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嵇康笑了笑,说道:“但问无妨。”
曹璺抬起头看着嵇康,问道:“在你心中,长安和绍儿可有不同?”
嵇康知道曹璺在问自己什么,便回答道:“我待绍儿会比长安严厉些,然在我心中,爱他们是一样多的。”
曹璺点了点头,说道:“玉不琢,不成器,何况男儿自当从小多些磨练。”
嵇康轻轻地拍了拍曹璺的背,又握住了她的手,虽然此生无法爱你,但仍愿能够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忆君看花仍未回
“叔夜啊,你一定要救我一命啊。”吕安之兄吕巽坐在嵇康府内连声哀求,让嵇康帮助自己劝一劝吕安。
嵇康说道:“仲悌兄日前已经将这件事告诉我了,当时我们也已经达成共识不会上告官府,他又为何会突然把这件事上告?”
吕巽一脸哀伤,说道:“都是我做的孽,酒醉误事,不小心竟对弟妹做了那不伦之事。弟妹贞洁,在仲悌来山阳之际悬梁自尽了啊,仲悌一时激愤,就将我告到了官府。”
嵇康听出吕巽意间似有将吕安妻子之死和自己让吕安来山阳扯上联系,但若自己没有让吕安来山阳,可能吕安之妻的确也不会死,于是说道:“长悌兄放心,我这就修书给仲悌,劝他撤诉。”
吕巽忙连身道谢,嵇康虽然劝吕安原谅吕巽,但心中对吕巽仍然十分不齿,说了几句后便以自己还有事情为由让吕巽离开了。
嵇康立刻给吕安修书,信中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吕安给吕巽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书信寄出后,嵇康松了一口气,这次吕巽应该不会再来烦自己了。
几日后,赵浚来找嵇康,说道:“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嵇康正在看书,便悠然说道:“有何事,说吧。”
看见赵浚吞吞吐吐的样子,放下了书,问道:“到底何事?”
赵浚说道:“先生,吕仲悌先生被司马将军关进监狱了。”
嵇康惊异地看着赵浚,问道:“仲悌兄下狱?就算仲悌兄未听我言,下狱的也应该是吕巽吕长悌啊!你快把事情的本末好好地告诉我。”
赵浚顿了顿,说道:“仲悌先生收到您的信后便撤诉了,但其兄长怕在仲悌先生手中留下把柄,便反告仲悌先生不孝。先生您也知道自汉以来,篡位之事不绝,所以忠已不那么被当做宣传的目标,反而是孝为各个统治者所重视。只怕这次仲悌先生凶多吉少了。”
嵇康双拳逐渐攥紧,义愤填膺,扯过一张纸奋笔疾书,写下了一封和吕巽的绝交书,盛怒之下本想立刻撕碎从此恩断义绝。但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将信递给赵浚,说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不行恶事,你还是把它寄给吕巽吧。”
赵浚接过来后,对嵇康说道:“先生,吕仲悌先生已被判发配流放了,但他的仆人说他被下狱前曾经留下一句话,他说,‘宁清白而死,不愿负冤而苟活。’这些事情便是吕先生的仆人告诉我的。”
嵇康看着赵浚,问道:“是司马将军亲自下令逮捕仲悌的?”
赵浚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
嵇康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想自己想想这件事。”
自己近日来拒不见客,也不再写文章谩骂司马氏政权,也算换来了短暂的平静。倘若这次为吕安作证,只怕又要面临和司马昭的正面冲突,且吕巽以不孝之罪状告吕安,自己又如何能为吕安辩驳?但若不是自己劝吕安撤诉,只怕吕安也不会落得如此惨景,倘若由得司马昭处置吕安,自己良心上又如何能够过意的去!
正在嵇康想着该如何是好之时,曹璺身边的侍女闯了进来,说道:“少爷,夫人好像要不行了……”
嵇康立刻站起,说道:“她好好的,什么叫不行了?你快去请郎中,我这就去她那里。”
进入曹璺的屋内,看见曹璺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嵇康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越来越深刻的感受到命如纸薄的真实含义。
看见曹璺的脸色,嵇康便相信曹璺可能是真的“要不行了”,他坐了下来,握住曹璺的手,说道:“璺儿,你也终于受不了我,想要离开了?”
曹璺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叔夜,不是的。但我的确太累了,想要好好地休息了。叔夜,长安和绍儿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们的。”
嵇康强忍住眼泪,笑道:“长安和绍儿都更喜欢你,你也是知道的,你还要好好的看着他们平安长大呢。”
说到这里,听见侍女在门口说道:“少爷,夫人,郎中来了。”
曹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叔夜,我不想让他进来了,你叫他走好不好?”
嵇康知道曹璺已近油尽灯枯之时,便点了点头,对着门口的方向说道:“不必了,送郎中回去吧。”
用手把着曹璺的脉,嵇康说道:“璺儿,你的身体一向健康,怎会突然至如此境地?”
曹璺浅浅地一笑,说道:“叔夜,我不想说这些事情。叔夜,你可知道我此生最遗憾之事是什么?”
嵇康摇摇头,问道:“是什么?”
曹璺看着窗外,说道:“叔夜曾给我讲过你和孔灵一起看花的事情,那时我就想,叔夜何时能不做旁的,只是好好的陪我一起看一次花呢?我这一盼,便是十几年,却始终也没盼到。”
嵇康感到有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想着如今正是寒冬时节,无花可赏,心中更是难过。
嵇康突然灵机一动,放下曹璺的手,跑到桌边,提笔作画——百花齐放,一片盎然。嵇康把画拿到曹璺床边,放在曹璺手里,拿起曹璺房中的琴,席地而坐,弹起琴来,琴声轻快,曹璺像是置身于百鸟啁啾的季节,看着画再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置身在一片花海中。
嵇康放下琴,扶起曹璺,让她靠着自己,指着画,说道:“你看那朵娇艳欲滴,戴在你头上一定很好看。”
曹璺轻轻地握着嵇康的手,说道:“叔夜,谢谢你。但我想告诉你,纵使你没有陪我一起看花,我心中也不会难过的。”
嵇康低头看着曹璺,敛起面色中的忧伤,问道:“为什么?”
曹璺笑了笑,说道:“因为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正走在来陪我看花的路上。”
嵇康轻闭双眼,眼泪簌簌流出,一直以为可以一起看花的人不在自己身边,却忽略了在身边的人也同样期待一片春意。
曹璺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叔夜,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何要嫁给你?”
好像并没有等待嵇康回答,曹璺又说道:“那是因为我从很小,就喜欢你,但你一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说完这句话曹璺的呼吸便彻底消失了,曹璺走的太快,还没有等嵇康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彻底离开了。
嵇康抱着曹璺,紧紧地闭上眼睛,璺儿,你知道吗,你走的这么快,竟连最后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给我,竟然都没有给我机会说出来,虽然那年我只有八岁,但我是记得你的……
“司马将军,士季今日来,除了述职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钟会站在司马昭面前,虽然弯腰行礼,抱拳于胸前,但眉宇间却没有任何的卑躬屈膝的谄媚之色。
司马昭笑了笑,说道:“士季快请坐,你行事自是大手笔,这次又献何礼给我啊?”
钟会说了声谢便坐下了,说道:“嵇中散之发妻,饶阳侯之女曹璺之性命。”
司马昭听到这话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还是没有抑制住眼中的喜色,但还是平静地说道:“哦?此人之命于我又有何意义?”
钟会笑道:“属下知道嵇叔夜前段时间对于司马将军多有冒犯,和当年纵火烧属下之宅一样狷狂无礼,属下受些委屈尚且可以,但怎能让将军受这等人的侮辱?属下也知道嵇叔夜此时名声正盛,若贸然取他性命定然不可,但若忍下这口气又是绝然不能。于是属下便善做主张,派人下毒害了他妻子,他妻子既冠曹姓,那便对司马将军多有不利,属下此举也是一举多得了。望司马将军宽恕属下不告之罪。”
司马昭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说道:“士季说的哪里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这只是一件小事,何须提前禀报?不知士季给她下的是何毒?”
钟会想起曹璺给自己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这种□□的名字,便决定回避掉这个问题,于是回答道:“此毒是慢毒,十五日才可奏效。且如不让仵作验尸,便和正常死亡无异。”
司马昭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浓,说道:“士季这次又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钟会起身说道:“属下为将军办事已属大幸,何求封赏!此番能让将军之怒稍加平息,已是对士季最好的奖赏了!”
司马昭放声大笑,说道:“有了士季,真是如虎添翼啊!”
看着司马昭,钟会心中突然想起曹璺在茶楼中和自己说的话,于是浮出一丝心酸来。夫人,我本以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没想到我们不仅是同道,你竟还走在了我的前面。你能替嵇康而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孔灵离开,和我比起来,只怕你还幸运得多。
孔灵,你会怪我帮了曹璺吗,让她能够在嵇康心中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你还在,是不是也会这样,即使为他而死却仍不愿意告诉他?
“钟先生,我听说璺儿去世前曾见过你,也听说她去世的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