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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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龙天下-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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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还未曾来得及因为颜母妃成了他的亲母妃而开心,在看见宇文笈城惨白的面色与瘦削的有些凹陷进去的双颊时,却忽然愣住了,鬼使神差一般怔怔问道:“那父皇您呢?”
宇文笈城在巾帕的遮挡下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而后迅速地将巾帕团成了一团收在一旁,好似是不想让他看见,面上却若无其事一般露出个没什么份量的虚弱的笑来:“父皇不知道还能再护着你多久。若是父皇再也力不能及了,便去跟着你母妃罢。”
昭宁睁大了一双眼,抬手紧紧抓住了宇文笈城的衣袖——自他懂事之后,便鲜少再做过这样带有明显的示弱与撒娇意味的动作,因他的父皇告诉过他,他是男子汉,可以锋利,可以坚韧,却独独不能够软弱——而即便不因为是男子,作为他宇文笈城与颜惜的孩子,昭宁也断然没有软弱的资格,更没有软弱的理由。昭宁记得了,也一直做得很好。
所以当泪水先知先觉地涌入昭宁的眼眶时,宇文笈城也有些怔然,反应了半晌才动作缓慢地抬起了手来,却并没有为他将欲落未落的眼泪擦去,而是将另外一方干净的巾帕递给了自己年方五岁的儿子,眉峰微微动了一动,沉声道:“去见你母亲,你不愿么,昭宁?”
昭宁用力摇了摇头:“儿臣要跟父皇与母亲两个人在一处一个也不能少”
宇文笈城心底一涩,面上却是失笑,叹息着道:“昭宁啊,若父皇能够重新活过一遍,父皇答应你,一定会陪在你们母子身边只可惜眼下怕是不行了。不过这话,便不用告诉你母亲了。”
所以当此时此刻,昭宁站在山越国的大殿之上,站在与他血浓于水的母亲面前,想起父皇的叮嘱时,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在清楚地看到颜惜颤抖的眼睫与眼底波动的汹涌情绪时,毫无迟疑地一步步走上了丹墀,将当日宇文笈城给他的那一方巾帕放在了颜惜手上,认真地看着她道:“母亲还有儿臣。”
掌心里传来的被巾帕的轻薄柔软所包裹的触感,让颜惜骤然清醒过来。她看向昭宁,后者也正看着她。母子视线交汇的瞬间,仿佛都明白了彼此将会成为彼此今后的依托。所以当颜惜重新回身看向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的时候,她已经恢复成了那个杀伐决断毫无犹豫的山越女君,庄重而肃穆道:“昭宁确是朕之亲子,山越国嫡系皇子无疑。且今后,他也会是朕唯一的皇子,故而立为储君,无可非议。”
山越历九十七年春,南朝天子薨逝,举国皆殇。
与消息一同到达罔州的,还有藏于南朝皇宫多年的山越国传国玉玺。当如意将此事禀报给她,也将山越国玺呈上之时,颜惜手中朱笔一顿,在奏疏之上很快晕染开来赤赭墨迹一大片。她眉眼淡淡瞧不出情绪,却半晌没任何反应。
如意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她的手指搁在面前玉玺雕琢细致的龙身之上,目光却落在窗外。那一处夕阳红欲暮,山巅巍峨长烟缭绕,有火烧一般艳烈的光华流转其上,依稀还是当时少年曾对其许下生世之诺的景致。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道:“是么,他死了?宇文笈城死了?”
同那人兜转纠葛了十一年,到头来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而如今,他先她一步。
听说他此前已有两三年身染沉疴,病势时常反复,在战场上又触动新伤旧伤一并发作。然而他偏偏勤政,国事繁忙起来常常昼夜不分。长此以往下来,身体终于坚持不下,朝堂上吐了血,稍稍静养了几日后复又如常早朝。而病情却一日日恶化,如今终于英年早逝。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旧约原是他生里

如意道:“传言说南朝天子去时,手中握了半支嵌了明珠的紫玉残钗,攥得极紧,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陛下,该不会是当年的那支”
说这话时,如意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簪在颜惜发髻之间的那一支同样是通体由紫玉制成、略无其它装饰的一笔簪。颜惜亦是怔忡了片刻,抬手不自觉抚上了发间的紫簪,直到指尖感觉到了簪首毫不平滑的断裂面的触感时,她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惘然喟叹道:“传言罢了,你说朕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可究竟该信不该信,终究也由不得她来选择。他已经不在了,是既定的事实,即便口耳相传之间所勾勒出他最后的情状里,对半支残钗念念不肯放手,可那有如何?纵然他仍有眷恋,纵然他仍有执念,纵然他仍有遗憾,可归根结底,他的人已经不在了。逝者已矣,这时无论是该与不该,恨与不恨,无论颜惜与他各自曾有着什么样的爱恨交织,什么样各自相安的身份,什么样未竟的心愿,什么样旧时的约定,在早已经结束了的他与她的今生今世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世人纷纷如云,却再无一个是当初与她相许过今生、相许了来生的故人。
而当初他看着她说出“有生之年,各安天命。若有来生,再莫相负”的那时,他大约便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不久矣罢。想必精明如他,一定也明白他伤疾交加的今日,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山越国破之日,她射中他心上三寸的一箭;南朝后宫之中,她花了三年时间让他点滴服下的“丹心”之毒;返回山越之前,她再一次钉穿他肩井穴的一箭;沙场交战之时,一次又一次的逼入绝境他辜负过她、算计过她的所有,都在停战那日他坠马那一刻一点不剩地还清了。从那时起,国仇家恨已了,情字之债也都已成为过往,一笔勾销。
而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他却也已经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从此当真如他所说,有生之年,只能各安天命;而他在最初定情时曾许诺给她的今生相守白头之约,也当真只得留待来生再来完成。她讨回了自己的债,却到底辜负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她终究是觉得遗憾。他孑然一身独赴黄泉,而她却连为他身披缟素的资格都没有。
——笈城,若有来生,再听你点苍山顶指天为誓,为你着嫁裳,蒙喜帕,堂前交拜,共饮交杯,相守一生罢。
南朝天子宇文笈城薨逝之后,追谥为和帝,终年二十有七。和帝生前过继为嗣的先朝建帝前太子遗腹子登基继位。新帝年幼,故而由上阳王宇文疏桐、端王宇文洛景联袂辅政。和帝皇后齐氏,尊为母后皇太后。又因太后病弱,而皇帝尚且年幼不能立后纳妃,尚宫楚氏加封正二品保圣夫人,暂总领掌管后宫事务。
“小皇帝年幼,即便前朝辅政的宇文疏桐、宇文洛景两个都无意争权越位,算是安定,后宫却是切切实实落在了保圣夫人楚氏手里。太后美其名曰是在慈寿宫“养病”,实则却是早已牢牢被楚氏拿捏在了手里。小皇帝又没有立后,楚氏离母仪天下也不过差个名头罢了。况且此时的南朝后宫,再没人管得到她和宇文洛景两情相悦,甚至听说那位母后皇太后已经下了凤谕,将楚氏赐婚给端王为正妃了。”
琅琊国的帝后之争也终于尘埃落定。原皇后在皇帝薨逝之后被母族拥立为女君,因从她本人到母族,无论权势家世无不煊赫,很容易便得到了贵族不得不给予的支持;加之这些年来帝后二人共同治国,虽则到了最后政见上有些相左,然而皇后对社稷民生的裨益却是有目共睹。琅琊国先代国君膝下子嗣单薄,硕果仅存的三两个皇子,即是刚刚英年早逝的这位国君的几位兄弟,都在这些年的夺嫡之争、夺权之争中接连丧命。而国君亦是无后,故而由熟悉朝政的皇后即位,看似虽不合礼制,然而却是当前唯一对琅琊国百利而无一害的法子。
“有传言说琅琊国国君生前中了秘术,于是薨逝之后尸身不腐面色如生。皇后——如今已经是女君了——在琅琊国都郊外圈出了紫荆桥方圆十里,植满琼花树,将国君安置在那里安眠。另一方面却下了禁令,禁止宫中再谈论有关国君的任何事。真心假意,到底也无人知晓了。”
退位之后被封为隆徽郡王的颜钧与他的郡王妃迁至了封地渌城居住,先前为国君时所有的妃嫔姬妾都被各自遣散,有的送去了国寺出家修行,有的甚至便送回了本家任其各自婚配。如今隆徽郡王妃已经育有一子一女。
“隆徽郡王妃为隆徽郡王做了那许多事,该放弃的放弃了,不必放弃的也放弃了,若是到头来仍然得不到个好结局,未免也令人感叹上天太不公平。”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颜惜不时能够从玄徴、颜钦或是如意的口中听到那些旧日故人们如今各自的去从。有人各得其所,比如楚灵锦与隆徽郡王妃;也有人的结局,于他们自己却不知是好是坏,比如鸢堇。不过无论如何,今日的情状都要归咎于各人所作所为与命数几何,一半由人,一半在天。她看旁人看得明白释然,只是却始终有一件事,自最初相见相恋的一刻便注定了结局的事,亦成了她的平生至憾与至恸。
山越历九十九年暮春,颜惜带着昭宁远赴南朝天都的皇陵,在宇文笈城陵寝之前执正妻之礼,祭告三日,诵念《往生咒》千遍。此举无异于在世人面前直接承认了山越女君与南朝和帝之间不为国仇家恨所容的一段情,起初也曾一度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有言辞激进之人出言犯上,称两人皆有叛国之嫌,宇文笈城不配为南朝一度掌权者,颜惜更不配坐山越国君之位。然而这样的言论却在如今在位的南朝天子据说亲口称赞山越女君的一句“敢作敢为”四字流传开来之后,迅速地戛然而止。即便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可毕竟是南朝天子发话,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的也是南朝皇室的意思,自然有足够的份量压制得那些流言迅速偃旗息鼓。
而颜惜,在楚灵锦来见她之前,便已经猜到了此事是由她在幕后推波助澜。当初颜惜放她一条退路,她母仪天下的夙愿后来才终于得以达成,如今借小皇帝的名义发话替她与宇文笈城正名,也算是还了当初这一份人情。此时她据说即将嫁给宇文洛景,也算心愿得偿了。
“宇文笈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论起狠心决断来,谁也及不上他。我与洛景要是能有你们两人对自己一半的狠心,恐怕便也不会仅仅止步于今日这般了。”
楚灵锦将颜惜带进了皇陵太庙,说完这句,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颜惜独自一人立在太庙里南朝历代天子的牌位之前,目光久久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默然抬手以指尖轻触那缠绵勾连的笔划。
好似时光又倒流回十四年前定情那时,点苍山顶翩翩少年指天为誓,说着长烟落日为媒,诺与她一世厮守。
待来生他不再是他,她等他前来践约。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已完结,后面还有三个番外。居然能看到这里的米那桑谢谢了!小透明真的十分感谢你们还能看到这里!鞠躬!

☆、番外一·不如怜取眼前人

带着齐梦竹来回奔波于南朝几十州府县镇的那半年里,颜怜常常在午夜梦回之时回忆起自己这二十四年来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委实不短了。最初的四五年孩提,懵懂不解世事;接下来的十年,因这与生俱来的嫡出帝姬之尊,无忧无虑,不知疾苦;而后的三四年家国倾覆,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终日浑噩;直到十九岁遇见宇文恒邺,她才猛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十几年,过得都太苍白。
颜怜一直知道,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出身,才貌,际遇,或许无一不是足以令世间女子钦羡不已的。山越国皇后嫡出的玉色帝姬,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一落地便是霁月光风耀玉堂,即便来日要尚驸马,觅良人,也只应当“厮配得才貌仙郎”,一生高居绮罗丛,纵不知千金娇养。原本也正是如此。
那年她将将及笄,无人问津的异母妹妹颜惜更还未满十四,却遇上南朝出使山越的少年皇子。金风玉露一相逢,情定终身结鸳盟,本是话本里最寻常不过的套路。她也问过阿惜,问她那四皇子究竟有哪里好,能教她牵挂的这样。彼时豆蔻年华却已然清醒早慧的夜光帝姬一笑时竟多了连她这做姐姐的都有些看不明白的意味:
“也并没有怎么好,我也并不曾多么牵挂。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无论前半句话说得再多么轻描淡写,骗过了那时尚不解情字奥妙的颜怜,甚至骗过了说这话的颜惜自己,可最终她们姐妹二人无论是谁,到底都没能逃得过后半句所隐藏的心存侥幸。颜怜不懂,还曾经拿这事同她顽笑,道:“你若是当真倾心了谁,便告诉我,待我禀明父皇。那人便当真是个贩夫走卒,只要你喜欢,也是嫁得的。不过自然是要等到你及笄之后。到时封了公主,定是风光大嫁呢!”
颜惜亦笑话她:“莫不是怜姐姐有了情郎,如今寻思着要嫁,便瞧着谁都像是要嫁了罢?”
只可惜,任她们谁,都没能等来及笄之后赐封公主,十里红妆铺陈,风光大嫁的那一日。
直到如今,颜怜每每再想起罔州城破,山越覆国那一日纷至沓来的铁蹄喊杀之声,都觉犹在耳畔。那一仗改写了她前半生的轨迹,一日之间将她从万人之上玉色帝姬绮罗娇养的幻梦里拉回了漆黑冰冷的现实,一睁眼所见,即是从未触目过的苍生疾苦。
家国倾覆的大恸,她从来感受得便不甚分明,甚至比起哀痛,她反倒觉得愤怒还要更真实一些。山越朝堂之上愤而陈情之后,四哥颜钦轻描淡写地赞了她一句:“想不到怜儿亦是忧国忧民,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可她却有些茫然地想,忧国忧民么?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四哥所说的那样的巾帼英豪。那时愤起时,她脑海中想着的也不是这些。促使她站起来的,一是她骄傲惯了,一点看不得父皇对那南朝四皇子低声下气的样子;二来,是因她认为那四皇子负了阿惜。
看,其实归根结底,她颜怜的心里,从来便没有那许多家国大义。即便是后来跟着阿惜和四哥他们一起为了复国而汲营谋划,也不过是为了争她心底里的那一口气而已。说给旁人听的,说给自己听的那些正义凛然的理由,都不过是她模仿来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彼时已经是南朝徒有其名的皇贵妃的颜怜心里,仍然还是那个高傲骄矜的玉色帝姬,颜如美玉,国色天香,便是值得她骄矜的资本,无论南朝赐给她多少个郡主的封号,她也永远不会如那“明淑”二字一般,将真实的自己埋葬于忍气吞声的晦暗的外壳之下——即便,那时她看上去,已然是沉默而毫无存在感的了。
直至她遇见宇文恒邺。
南朝和帝元年的中秋,颜怜在宫宴上初见宇文恒邺。他是在这偌大的沉闷的南朝后宫里,除了颜惜之外第一个意识到她的存在的人。敬酒时举杯遥祝的瞬间,她好似忽然明白了多年前颜惜与宇文笈城定情时的心情,明白了颜惜说“还是想试一试”时的心情。
——遇见了明知身份相对,不会有可能长厢厮守的人,却因为太过动心,觉得若不试过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啊,她们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姐妹。
所以其实在最初对他动了心思时,颜怜是从未抱过希望能与他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处的。山越国颜氏的女子和南朝宇文氏的男子,比起用斩不断的纠葛来形容,更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孽缘——总是在最不应该相遇的时间点以最没有可能在一起的身份相识,通过最难以有明日的方法相知相许,而后难以避免地爱恨交织,最终令彼此都永无宁日始于少年的颜惜和宇文笈城是这样,颜愉和宇文疏桐——他们或许不能完全算上,从头至尾根本称不上动情相许的一对,只不过是一时之间看似旖旎却未沾风月的各自算计,不过颜愉也算是为宇文疏桐所累才涅槃重生过一回。颜怜与宇文恒邺,或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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