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一歪,伏案睡去。而傅海卿收好银两后,心中空落落的,彻夜不成眠。
次日清晨。
姬倚华在傅海卿的床上和衣醒了过来,尽管没喝多少酒,依然头疼欲裂。
傅海卿把晾凉的葛根汤递给他,姬倚华道了声谢,匆匆饮下。想起自己去绮楼给秋凉解酒,傅海卿幽幽道:“你也真是一点不防人,我一把砒霜给你毒死,你找谁申冤?”
姬倚华呛到了:“无缘无故,你毒死我干什么?”
傅海卿咬牙切齿道:“你和我老婆好过,我也打不过你,下毒不行啊。”
姬倚华露出了一丝神秘的表情:“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我和霜儿还真没有过。”
傅海卿用一种看圣人的眼光看姬倚华:“骗我吧,那可是十年啊,你不会……”
神仙哥哥哭笑不得:“没和她,也不是说明没和别人……喂,这个不许告诉她。”
傅海卿嘿嘿一笑:“秋凉要是知道了,还用我在这里下毒。”
姬倚华的目光忽然有些渺远:“要是真是一把毒药毒死我,也倒是个好归宿吧。”
傅海卿正色道:“我昨天晚上就觉得你有事,既然是朋友,便老实些告诉我,我能帮忙一定帮你担。”
姬倚华心里叹息:“朋友?今天之前,我一直有见你一次杀你一次的心……”忖度半晌,还是把胸口的一封信笺取出来。那封信贴着肉,还带着他的体温,想来是极为珍惜的。
傅海卿展开信纸,双手一点点地发冷,颤抖,直到整个人瘫坐在床上。
在这个世上,人们真正得到总是结果,无法挽回,无法得知过程中的真相的结果。
“这是假的。”傅海卿嘶哑道,“她不会来洛阳的。她纵然凉薄些,却不是那样的人。”
姬倚华将信笺捡起来,仔细地叠好,淡淡道:“韩霜是刺客,是韩族人。她不来杀我,那韩寻派别人来杀我,她也不会反对。我为了拦截韩族战略西行,手上韩族人的血不尽其数,不来会晤,反而会让有心的小人钻了空子陷害她。反正她也会直接间接地见证我的死亡,也好,我死前可再见她一眼。”
傅海卿攥住他的手腕,颤抖道:“你不必遭受这种折磨,拒绝她吧。这一定也不是她的本意。”
姬倚华摇摇头:“作为她的旧人,我已经羞辱过她千万次。比武在东海的神圣不能小觑,我不能侮辱她最后的尊严。”
傅海卿冷笑道:“虚伪!如果她死了,你……“
“我自杀谢罪。”姬倚华挥手打断他,“如果我死了,那就由你想尽办法,带她走。”
傅海卿怒道:“怎么你横竖都得死啊!你怎么就不能对秋凉有点信心?你你你再读读这封信,说不定这是他人胁迫写的,这里暗藏玄机……”
姬倚华低头笑笑:“这当然是在他人胁迫下写的。可我问你,他们用什么胁迫?刀?韩族已经没有人配和韩霜用刀。命?她早就不珍惜自己的命了。只能是人。你觉得是哪个人?”
傅海卿霍地站起身来。
姬倚华的声音落寞:“她性子纠结,心地却十分单纯。我认识她十年,我了解她爱什么恨什么,我知道她每一次出逃的理由,我理解她和韩寻的感情和缠绕,所以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会选择什么。”
傅海卿咬牙道:“我不需要她做出这些,我也不信她会赴约。”
“不论如何,带她走。”姬倚华仰天长叹,“也算是给我不忠不义的半生,送上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报应
姬倚华走后,傅海卿彻底变的惴惴不安,尽管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秋凉不会来,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他告诉自己没有遇到姬倚华,他只是做了一个令人惶恐的恶梦。是的,令人惶恐。
直到那一天,他走在街上,逗一个拿着纸风车的小姑娘笑。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好听的声音,无疑,是韩枫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韩枫身边的那个穿着黑袍梳着宫髻的女人,漆黑的袍子绣着金丝线,俨然是一对凤凰。女人右手的每根手指都有一枚黄金的护指,那双莹白手和苍白清瘦的脸颊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高处不胜寒。她的身姿高挑舒展,是她的目光里流淌着漠然和彷徨,凤眼一转,便看见蹲在拿风车的小女孩面前的男人。
傅海卿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确切地说,是见到韩霜。闵秋凉是那个美丽敏感,命如秋蓬的箜篌女郎,而韩霜不是杀伐决断的人中龙凤,在她黑色长袍上盘折的华美的金色绣纹上,傅海卿似乎看到了她冲动鲜活的心随着时间与境遇一点点凝成冰冷的翡翠,她的良知被打上了忠诚的烙印,她的泪水毫无含义,她的感情只是华美之外的悬疣附赘。
傅海卿觉得自己甚至能听清街道每一个人的呼吸,但却感觉不到那个女人的存在。这些呼吸拼凑起来有着一种恐惧的压抑感,傅海卿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正在被某种力量撕裂,心脏给浑身供的血都在冲向自己胸口裂开的这个洞。他蹲在地上,这个世界都变得灰暗了,只有那抹黑色格外刺目。
多少次,他觉得只要可以重逢,他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但在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这是另一个恶梦。
他就这样看着闵秋凉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个时候不应该叫他的名字吗?不应该冲过去拉住她吗?不应该带她离开吗?这就是她活着的姿态吗?他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吗?他当然知道她是去做什么,但是他怎么可能改变她的决意?
原来,一切都还没死,他的爱,他的痛,他的誓言,唯独他的……秋凉。
遗忘的罪带给他的快乐再次被这个世界的因果报应一口咬断了防线。
傅海卿冲进了身后的一家酒楼。店家看他双目充血,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战战兢兢地问他是打尖还是住店。
“水,凉的,要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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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韩霜正对韩枫轻轻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退出呢?”
韩枫打了个哈欠:“干什么论这些虚无飘渺的事。越早想,死得越早,这是前人的经验。”
韩霜的眼神有些黯淡,她轻轻道:“我若能退出,就去往西走,去关外开一家小店。”
“为什么往西走?”
“因为我们是东海的人啊。“韩霜破天荒地展颜一笑。她还记得这个笑话,忘不了讲给她的那个人。
“不见得是天堂啊,那边的人命交易很频繁。”韩枫笑了笑,“当然接得都是五十两白银以下的票子。而且风很大,没过两年你吹弹即破的小脸蛋,就变成黄脸婆的老脸了……”
“卖什么呢?不知道那边的人吃不吃馄饨。”韩霜好像在自说自话。
韩枫阴森森地讽刺道:“还是别做带馅的东西了,人家不管你来路都会以为那是人肉做的。”
“反正都是瞎想吧,活过今天再说吧。”韩霜又变得面无表情。
韩枫歪了歪头:“你又想自己一个人去?这一次不太好吧。”
韩霜不语。韩枫叹息:“我代你去吧,我猜他是气你远行不归昏了头,不然怎么会让你杀那个人不是?这个人情算我送你的,不用着急还……”
“我知道你所谓的主动请缨,其实是他早就安排来让你看着我的。我做了这么危险的一件事,他一定要用一种方法才能宽恕。”韩霜打断她,“但这些人我一定会处理,而且我也无路可走了,不是吗?”
“你以为他请得起我?”韩枫微笑,“随你便,我倒是乐得清闲。那你什么时候能处理完?我派人去处理尸体。”
韩霜看了看太阳:“午时之前吧。”
韩枫道:“不等到阳气最盛?你总是不讲究吉利两字。”
韩霜不动声色:“做这种营生终归落不到一个好死的。”
韩枫努努嘴:“懒得听你说这些,我去那家酒楼等你。 ”
韩霜眼底划过一丝疑虑:“为什么是那家店?”
“我偷来过洛阳,他家的酒最好,”韩枫笑道 “等你到未时,之后不在就说明我就走了,之前不在就说明我死了。”
韩霜似乎习以为常:“好。”
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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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枫坐在傅海卿身边,媚声招呼道:“店家,半斤剑南春,两只碗。”
傅海卿抬眼看了她一眼:“我不喝。”
韩枫对他嗤之以鼻,道 :“真是不懂风情,李太白当年在洛阳,卖了袄子坐地狂饮就是为了这个酒。”
“‘士解金貂,价重洛阳’?”傅海卿冷冷道,“没那份闲情。”
韩枫欢天喜地地迎来了酒水,笑道:“你小子心情差得不一般啊。”
傅海卿定定地看着韩枫:“她去……做什么?”
“杀人啊。韩寻难道会派姐姐去谈判?”酒来了,韩枫自斟一碗,“你以前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吧?真巧,姐姐也是。他父亲是个小官,荒年的时候想要开仓放粮,却先被乱棍打死了,她那时候才六岁,被刁民糟蹋了扔在了荒山野岭,是韩寻救了她。怎么样,我们韩族‘见义勇为’的行径值不值得浮一大白?”说罢,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傅海卿道:“有关废了你姐姐武功这个计划,除了我你还找谁了吗?”
韩枫用另一个碗斟了一碗:“嘿嘿,可不好说。怎么,看见她又受刺激了?你真以为这家店的酒最好还是怎么的?你再不同意联手,我绝对不会再死皮赖脸地来找你。”
傅海卿忽然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亲自把武功封住了。”
韩枫笑容收敛:“她觉得只要不动刀,就可以锁住一直纠缠她的心魔。”
“那个时候别人打她一个耳光她都承受不了,有流氓要强暴她她也不能阻挡,恶人要逼迫她,她也不能拿起刀。今天我看见她了,那么高贵,天生就不应该被凌辱的样子。每个人活着的样子都是不同的,我这种得过且多随遇而安的人和那样的……人中龙凤,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说我有病吧,我绝对不会参与剥夺她的武功。但当我知道她要去哪里,却感到十分后悔。”
“现在的男人都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磨磨唧唧的。”韩枫冷冷道,“高贵?你根本理解不了她成长的危险。当年韩寻亲练的刺客差不多有二十个,到今天除了韩不遇,死了一半,虽然一个韩不遇顶他们二十个。他收养的我们兄弟姐妹五年前还有五个,到了今天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不想干这行到死不过是因为,我年龄大了些,开始觉得没有意思,没有保证,没有希望。她呢?她是怕太多的鲜血会夺去她的心。”
傅海卿觉得他的白水都白喝了,他该做什么?他真的要看着另一个深情而无奈的男人赔掉生命吗?
“她在哪?”傅海卿沉声道。
“韩族一族为了探明各个重镇的联络和花名册,不知道折了多少好手……”韩枫叼着碗,“罢了,反正况宣卓肯定告诉过你,从城南出去,到龙门奉先寺去,那儿有尊大佛,叫什么来着……找到有血的地方就好。你若见了之后愿改变主意,未时之前趁她还没来,来找我。”
傅海卿提起韩枫的酒,一饮而尽,背着剑匣子出了门。
“站远点,隐藏气息,她可是连你都会杀的。”韩枫看了看空了的酒壶,“不信拉倒,我话撂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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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不会来。这个世界很大,我的生命还有很多,却不想我的勇气如此稀薄,即使是给他。我怎么可能赢了韩寻?便是赢了,又能怎样?
这个时候,我尚且做不到心无旁骛。有的时候我想在我的一生里做一个旁观者,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可以对一件件深恶痛绝的事情如此专注,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至今没有定论。
现在,我还有一死了之的觉悟和侥幸,我只愿姬倚华在今天给我杀了,让我们荒谬的往事可以迎来一个并不算荒凉的结局。
我在城南的城门口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左手由袖子紧紧抱着,其实本来人们也不会注意他的手,但是他的严阵以待,似乎能让人们能感觉到他的断指。与以往悠然气度完全不同的是,他步履谨慎,一步三踌躇。
出了城门后半里,我走到他的身后,轻轻道:“这位相公可是郭延郭公子?”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狐疑道:“姑娘找在下有什么事?”
我暗暗冷笑:“贵人多忘事啊。”
郭延皱了皱眉,忽然一脸惊讶:“你难道是,傅海卿的那个……”
我截口道:“我来没有什么大事情,只是想和郭师哥聊一聊。”说罢抬脚向前走去,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因为好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问道:“你要把海卿那两本剑谱卖掉,大概能拿到多少钱?”
“三千两白银吧。”郭延冷冷道。
我低声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价钱呢,你为什么断定我给不起?”
郭延不知如何回答,我截口道:“我穿在衣底的银丝护甲,重六两,加上做工当时花了六百多两纹银,卖给我的人还是的韩族掌门的一个熟人。我手上这把刀,做工好的破铁片子而已,但是连带着我的名字去买,你想怎么要价就怎么要价。你不是说我还你钱要杀人越货么?有理。至于我现在要去杀的那个人,你如果只拿三千两去请刀手,全天下的人都会以为你疯了。对了,当时你要是把我的行踪买个韩族掌门,天上都会下一场黄金雨,只不过你可能没有命拿盆去接一点。”
郭延渐渐听出了厉害,眼神戒备:“你想说什么?”
我偏了偏头,冷冷道:“我今天来教你一件事,看人看准,做事别做绝。”
郭延是练武之人,自然能感觉到我身上的杀气,他霍地拔出一把剑,大喝道:“你到底是谁!”话音未落,剑光已经漫天,我记得海卿提过他这些年在黑市上厮混沉浮,夺剑谱请高手能看出他的武功荒废,但是这一招势如繁星,还算是可圈可点,想来这就是人的垂死挣扎吧。
但是我懂得怎么对付任何一种花里胡哨的招数。他中了我一刀,剑身折成两段,右手虎口鲜血如注。
他怕是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刀,此时,那个气度悠然,行事恶毒的锦衣公子双膝跪地,哀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这样一样的人物,小人贱命一条,杀了我会脏了姑娘一双手……”
为什么这么简单了。我的眼底滑过一丝叹息。我立时觉得老天爷根本不太关心这个世界,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只是换了一种身份,就可以如此顺理成章地上演如此荒诞的角色转换。
“贱命?”我微微笑了笑,“我当日可是公子手上的玩物,脚下的蝼蚁呢。”
郭延心一横,声音却已经哑了:“姑娘要怎样?”
我的两片唇间冰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脱。”
时庆历二年十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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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海卿在赶出了城南外,他依着韩枫的指向,一路奔走,忽然听到了微弱的呻吟声。
傅海卿找到了第一处有血的地方。
那里是官道外一处偏僻的荒地,鲜血晕散在上面,滴答滴答地渗入荒草之下。
那人的浑身赤*裸,面孔被利刃划得凄厉,他浑身是血,一柄刀从他的右肩穿过,穿过了他的内脏,穿透了他的骨盆,把他像一个佛像一样钉在了地上。
傅海卿认出了那个人。那是郭延的断剑。
郭延并没有死,很难想象用剑的的人对人体的了解有多么深刻——那柄软剑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