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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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重秋城-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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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宣卓替索欲追,傅海卿忽然握住了他的衣襟,哀求地看着他,况宣卓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千军刑”,潦潦地回了一句:“我不杀她。”便转身追了过去。
  闵秋凉渐渐熟悉的洛阳城再度变成先人为了困住世人而设计的宫,那些星罗棋布的楼坊,阡陌横斜的街巷,好像深深的一潭死水,你现在里面,不能游,找不到生门,寻不到死路。
  她最终躲到了一个没有多少人会察觉的巷子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指抵住气海,一指压住风门,颈下两寸有两根针露出了头,闵秋凉死死咬着牙,她缓缓把手伸向脖子,颤颤巍巍地抽出最后两根针,等到将针扔在地上时,她呕出了一口血,似乎用光了浑身的力气。
  六寅剪络是东海的秘术,八根针绞住十二经,如果再强运内力就需要奇经八脉的内力相助,而无十二经的运转,内力冰入海水,固若泥浆。这门秘术原本用于刑讯,施展凌虐逼迫受刑者运功抵抗,又卸了受刑者的下颚,以防他们痛到咬舌自尽。
  “你会错意了,”巷尾的青衣人下意识地用半个斗笠遮了遮面孔,淡淡道,“我不是来杀你的,从刚开始,便没必要如此如临大敌。”
  闵秋凉缓缓抽刀出鞘:“是吗?我可是要杀你的。”
  况宣卓嗤笑道:“杀了我,只会引他来洛阳。韩霜主事,你好计谋啊。”
  “住口。”她轻不可闻地喝了一声。
  下一瞬闵秋凉一刀砍下,她的身法和出手对于世人而言都太快了。这柄刀就这样割断了无数个人的喉咙,让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化作她余生里的一个一个噩梦。
  然而况宣卓一挥手,掌风顺刀罡而行,从刀背拍断了刀身。闵秋凉左手一翻,藏在指间的薄刃一招得逞,刀罡刺向了了况宣卓胸口的华盖。但是况宣卓的动作却没有任何的滞留,好似没有感觉到任何无力和疼痛,他的右手当即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脉门,力量的突然流失让闵秋凉痛叫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右手一拧,将闵秋凉推出了一丈外。
  况宣卓胸口的穴道处这才慢慢地地流出血来,闵秋凉喘息中瞥向他的胸口,大为诧异。她的穴位认得极其准确,断不该有鲜血流出。
  “风霜的将,果然厉害,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余地算气息。”况族掌门轻轻道,“只不过当年我和韩寻关系非常的好,至少没想到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所以他教了我‘兜转心诀’,我浑身的经脉,有几个瞬都是乱的,这么些年,可以逼到我这么近的,大概只有你一个,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门武功白练了。”
  “我不想回去。”闵秋凉颤抖道,“我终于可以离开了,为什么世事还要这么捉弄我。”
  况宣卓旁暗捏气诀,穴位矫正,缓缓流出的鲜血渐渐停下来,他头也不抬:“你要明白一件事情,不是宣卓叔叔咒你,而是他只要活着一天,你就不可能从他的掌控里逃出来。你以为自己假装被我杀死,然后趁乱离开韩族,但是你义父那只老狐狸不睁眼都能看出来,你不过是又跑了。”
  “我不可能回去!我叛逃了这么久,他不过是杀了我树规矩而已。”闵秋凉冷笑道,“横竖都要死……”
  “还不如和我一拼?”况宣卓冷笑道,“你想怎么死,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背负着一个杀了韩霜的罪名,毕竟战事总会结束,我须得考虑一下善后。但是如果现在,你从我手上全身而退,并被他人得知,我会很难做。”
  闵秋凉冷笑:“真没想到如今双方厮杀如此,况掌门还愿意放水?”
  况宣卓不去理会她的嘲讽:“现在知道你在这个城里的人已经不少了,姬倚华大概不能免,我所知韩枫已经获悉,现在我又知道了……原本我被姬倚华蒙在鼓中,却没想到你和海卿搅在一起。如果韩寻找到了你,你想过海卿的下场么?”
  闵秋凉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很僵硬,她的眼珠就像失去魂魄一样涣散
  “那我再免费送你一个消息如何?韩寻重伤,韩枫立场不定,姬柳东来在即,西方通路尚未打开。”况宣卓悠悠道,“我只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午时之后,我要求你离开洛阳。只要我看见你,不管你是和海卿在一起,或者是回到了韩寻那里,我不得不对你格杀勿论。” 
  闵秋凉只觉得血液瞬间变得冰冷。“我岂不是,没有选择了?”
  “人什么时候都有选择。”况宣卓苦笑,“比如说,刚才我本有机会趁虚粉碎你的经脉,但我只是拍断了你的刀。我选择让你活着,因为我想起你小的时候,我们还很要好,我想起你离开后,偏偏选择了六寅剪络。你想活自己的一生,而不是做别人的魔鬼。我还不算瞎,这是我可以看到的。”
  “你的义父的确只给你留了一条路,你不远的人生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是其他路,依然存在,只不过走上了,也许会付出昂贵的但代价。但是世间很多东西值这个价。我给不了你自由,但是希望这次我放你走后,你在这场战争里每一次拿起刀,都可以想一想,”他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值得为了你深爱过的人,走上另一条路。”
  闵秋凉着跪在了地上,额头扣地,深深地一拜,却颤抖得直不起身子来。况宣卓拂袖转身,遥遥扔下了最后一句话。
  “可惜,韩族杀过我的人,我只能饶过你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

  如果一定要我回忆回忆人生故事,那么我第一次“被”名震天下,是十六岁。
  那年边塞的一座城被异族兵临城下,朝廷由于在与西夏开战无法照顾,城守和成城里的人搜肠挂肚勒紧裤腰集齐了一千两黄金,奉给了与枢密院最亲近的东海韩族,请求出兵解围。东海在五天后后派来了一个女孩儿,小姑娘很瘦弱,目光冷漠,神色寡淡,脸色苍白。而城守都快疯了。城外三百铁骑精英压境,一个病秧子一样少女能做什么?就是和亲,也有点太不认真了。
  杀多少?女孩儿来到这里只是喝了点水,然后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城守很生气,指着女孩儿的鼻子大骂,有种你就都杀光。然后她就做准备,出城了,城守破口大骂花了冤枉钱,因为女孩儿只一人出城,只拿了两把短剑,一对雁翎刀,她的身上还配着各种各样玲珑尖锐的兵刃,却怎么看都不是要去和骑兵精锐对抗。
  城守请求女孩儿的随从和她一同出发。那几个随从很郁闷,说他们只是照顾霜姐饮食住宿外加埋尸体的,跟着去霜姐会连着他们都杀光的。
  天要黑了,女孩儿也出城了。城守觉得自己貌似明天就得被敌首抓出城外砍头了,战战兢兢中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等到第二天,天不亮城主从混乱的睡眠里惊醒过来,发现城外异样地安静。爬到城头一看,敌军的帐子还在,粮草还在,马匹的部分还在。
  只是土地被血染得眼红一片,敌军全营成为了摞了一地的落落的尸首,那些随从真的在搬尸体,而女孩儿靠在城门睡着了。据守城的兵士回忆,昨天晚上乱了那么一会,但不超过两刻,灯都灭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出城的少女浑身湿透,黑色的衣袖上隐隐约约地透着鲜血殷红的光泽,而身上却没有一点伤口,从容地走回来叫人来搬尸体。那是很安静的一夜。
  城守方从睡梦中醒来,又昏迷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这个故事已经传遍了。
  从此以后,江湖上出了个规矩,在东海,一千两黄金,可以要求这个组织为你做任何事情,或者请韩霜出一次手。韩霜成了天下最危险的杀手之一,被人誉为女刀神,被看做整个韩族崛起的一个象征。江湖上疯传着她的名字,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危险的订单,侠义道的挑战,门派内部的暗算。但是这个女子没有因为这些而死,她是韩寻打出的一块金字招牌,是韩族的一把刀,掌门权威的一个附属。韩族掌门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不喜欢看见自己的惨淡经营的东西,被任何人夺走。
  那个韩霜,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做我这一行的人的感触不同。于我而言,刺杀带给我的渐渐从割裂人们咽喉的紧张与恐惧变成一种隐隐的欲罢不能的快感。我的刀够快,所以在割裂他人喉咙的瞬间能够感到微妙的一个颤抖,骤然消失的节律好像瞬间枯荣的昙花。一度,杀戮让我感到兴奋,放下了刀时,人生于我渐渐变得索然无味。不知是那种做了神明一样的兴奋让我感到痴迷,还是对武道速度极致的追求让我放弃了罪恶感。
  姬倚华大概一生都不会得知,十七岁那年,与他合欢树下的相遇相知,对于我是一个多大的改变。那一年我忽然发现,我不需要用自己全部的人生,来讨好那个把自己逼向唯一一条路的男人;我有权力去得到其他平凡的女人可以得到的东西;我渐渐远去的生父见到我今天的样子,不知道会怎样痛心。我从沉沦与反省里挖掘出了一种潜在的逼迫,而对于这种逼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用韩枫对于我的形容来说,我大概是从那时开始,从自己的灵识里,抽离出了另一个人。韩霜是那个世人畏惧的女刀神,而那个女人是一个无聊的女疯子。这件事情从结果看,还挺伤身的,醒不过来的噩梦,无知觉的流泪,放肆的宣泄。我用我太多的青春去挥霍。就这样,我明明是想要接近人间种种,然而世上的喧闹只是无谓地折磨着我的神经。然而开始在意,却只让我面对所有深爱过的人坠入深渊时,除了烦恼什么都做不了。
  摆脱一份沉沦,不一定会收获领悟,也可能是另一个沉沦的开始。
  我的每一次逃离,似乎都有不一样的理由:某一次的刺杀让我很难过;忍受不了弟弟妹妹的死亡;觉得自己应该清醒清醒,不想做任何事;和姬倚华的决裂让我怨恨东海…… 
  我得知了韩寻决定和姬族开战之后,策划了我最后一次的离开。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趁乱走了,封住了武功,抱着箜篌和一个乐坊班子来到洛阳,秋意方醒的时候,我遇见了他。
  “我叫傅海卿,海水的海,公卿的卿。”
  “我只想说,别喝了,凉儿,我愿做你的酒。”
  “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
  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要逃。但这一次,我才醒悟,这一切,也许只是为了让他走进我的人生。
  就像是火苗触及到满天的枯木,狂风骤起,一瞬间就是大火燎原,漫天遍野都是炽热的火光,而我一盆盆水去浇,纵使坚持不懈,纵使用尽全力,到头来依然是可笑的杯水车薪。如此绝望,如此悲凉,那种无能为力似是从骨头里滋生出来,填满我身体的每一个空隙,只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抵抗。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他,我慌忙地后退着,却跌入了一个怀抱。
  我的鼻息里充斥着他的气味。这个怀抱是给谁的?如果我是韩霜,配不配拥有你的爱?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先和我回家,然后在讨论要不要休了你的问题。”他的手却将我抱得更紧,我能感受到他很快就要流泪,但是他也在死死地咬着牙关,试图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化解。
  他不是那种坚强的人,我爱他,当然不是因为他足够坚强。或许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相似。
  而他,却可以坚强给我看。也许是因为我说,你是男人,这个家不许你掉眼泪。也许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即使一触即碎,但是我们两个人中,也必须有一个人站起来带着另一个人笑起来。
  闵秋凉不需要流泪。她只是一个平庸的女子,有幸福的权力。
  所以,韩霜,潸然泪下。
  时庆历二年十月初五
  ******************************
  闵秋凉在适才一战中被况宣卓暂时卸去了内力,傅海卿把手脚酥软的她背回家。烧了一桶水,试了试水温之后,细细地润洗梳理了她柔软垂地的长发,毛巾沾了水为她洗了面孔和手足,再抱到床上。
  他问她,饿了吧,你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省点事,馄饨吧。
  傅海卿笑了,是谁告诉过我,她要是再吃馄饨她就不姓闵。
  闵秋凉苦笑,我本来,就不姓闵。
  傅海卿笑不出来了,默默地走到厨房去下馄饨。
  闵秋凉坐在床上,毫无知觉地,眼泪落在了手背上。从前她往往不知道自己已然在落泪,但是这一次不同。
  傅海卿默默地煮着馄饨,看着妻子无声地淌着泪水。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任何一句话似乎都可能让痛苦喷薄出来。屋子不大,厨房和卧室,只隔了几步之遥。而他连回头,甚至都很吃力。傅海卿煮好了馄饨,看见了闵秋凉脸上的泪痕。他把碗放在一边,用袖子把她的泪痕擦干:“天冷了,再流眼泪脸会冻坏的。”
  总要有人开始说第一句话的。婚姻更类似于一个利益与责任的枷锁,它是两个曾经相爱的人,无论是否还有原来的热情,都要翻开人生,一同克服所有的挫折,一同面对所有抉择。虽然婚姻把爱情从冰的晶莹打回水的的原型,但是爱上了冰的人,却依然爱上了水。
  闵秋凉轻轻拂掉他的手,涩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打我不骂我?这么久了,我对你说的实话屈指可数,我背叛的我的门派,我杀了许多罪不至死的人,我一直都靠谎言支撑着,我连和你都不能说实话……”
  傅海卿怔了一下,心里叹息,一来我也打不过你,二来我是那么恶劣的男人么?俄而幽幽道:“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知道你以前是谁吗?我还觉得……挺帅的。”
  她摇摇头:“嫁给你的女人是闵秋凉,这个姓是我信手挑的,这个名字是我随口胡诌的。所谓闵秋凉是假的。我叫韩霜,是个背叛的刺客,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傅海卿轻轻道:“你这个女人怎么把事情想得乱七八糟的?你是况大哥的敌人,但是是我的妻子啊。你叫闵秋凉,那我娶得就是闵秋凉。你叫韩霜,那我娶得就是韩霜。现在重要的事情是,你再不吃,馄饨皮就泡烂了。”
  你说要我娶你,总是真的吧。重阳洛浦上,烟花下我们不成章法的婚礼,总是真的吧。
  世间有那么多的城池,城门有那么多的人,我偏偏和这个你狭路相逢,总是真的吧。
  “执迷不悟,胡说八道。”她咬着牙,泫然欲泣。
  傅海卿把碗递上去,温言道:“乖,想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闵秋凉接过筷子,破涕为笑:“好啦好啦,我又没有残废。
  傅海卿坐在一边凝视着她吃东西,曾经他享受这个时刻,现在他奢望更多这样的时刻。他多希望一切只是他以为生活太无聊而创造出来的臆想,可惜都是真的。不得不承认,那个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的姑娘,那个因学会了缝缝补补比打通了任督二脉还开心的女子,忽然换了身份,令他措手不及。
  闵秋凉把碗放在一边,正色道: “明天早上我就离开。况宣卓不会再找你,你也不要再找我。最近你躲一躲,无论成败,事情很快就会结束。我不一定能活到这一战结束,但我如果做了选择,就必须要离开。”
  “为什么不躲一躲?”
  “韩族的掌门是我的义父。六岁的时候我要在荒山野岭饿死,是他收留了我,我欠了他十八年的恩情,如果你和我有一样的经历的话,便能体会到恩情有多么不易偿还。”闵秋凉道,“你看见况宣卓脸上的伤疤了吗?这条疤应该是我韩寻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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