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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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薄幸-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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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里,军医几次三番察觉危机,拼命将他摇醒,他才迷迷糊糊恢复神智,但也只是动一动眼珠,并没能睁开眼。军医说这是病情恶化了,前几日还是能唤醒的。
  第二日他整日未醒。大军向南进发。因为南渊原东北守将邹天霸已死,原西北守将元风南下勤王,二北几乎成了空地,而二北中间旧河道沿岸几百里早已被魏眄进献给了苍慕,故而拿下二北易如反掌。
  第三日,慕广韵仍未醒。拔营南下,前往南渊东北都尉府。薄媚与慕广韵同乘一车,不过始终是由军医在照料,薄媚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看了一路,有些迷惘。
  这是在做什么呢?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会不会死?他若死了自己何去何从?他若不死自己又何去何从?
  

  ☆、魂牵梦萦

  (第四十七章)
  进驻南渊东北都尉府的第一夜,传来消息,说南渊君后梦寐投城而死。
  本来国君已经打开城门迎元风入城,元风等人却逼迫魏眄让位,拥立先君八岁幼子为王。眼看战火蔓延至王城,城中百姓也被落势权贵们教唆,纷纷痛骂“妖后误国”。梦寐苦求元风出战救国,元风却以此来要挟,定要国君退位。
  梦寐心知无论是元风还是落势权贵,无非是怕日后自己地位不保,趁此国乱各自筹谋。心中骂一声鼠目寸光,背负起所有骂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承认是自己妖言惑主陷害忠良,承诺战后不再裁撤官爵,条件是保住国家,保住魏眄的君位。
  天明时分,南渊终于整顿大军,出城迎战。
  薄媚当然不知道梦寐心中具体所想,但也能揣度一二。她是个刚烈女子,勇敢坚毅。她的死,不知能警醒南渊几分,总之是,令人叹惋。
  怀着惋惜与惆怅,薄媚又来到慕广韵榻前。这个人啊,像个恶魔……
  可是恶魔也要死了。薄媚想笑,笑不出来,只觉荒唐。很想问问他,你都要死了,还在坚持什么呢?便是攻下南渊攻下于役,也都没有意义了。你要死了,做不了它们的主人了。
  明知如此,还在粉饰太平。到底是何等信念,令你如此坚定不移?
  薄媚才发觉原来一己之力这样渺小,无论是她,还是梦寐。既救不了一个国家,也救不了一个人。
  眼看慕广韵奄奄一息,军医带着徒弟下去研制新药了。屋子里只剩了薄媚与慕广韵两个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突然听到榻上传来声响,仿佛睡梦中不自知的呢喃轻语。薄媚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目望见,向那人看去。这目望见还是梦寐命人一再返工打磨制成的,很用心,上好的南渊白晶石,红铜丝贯穿,精致极了,视物也很清晰。如今不过几日而已,物是人非,芳魂永逝。铜丝也仿佛凉透了般,让人不忍触碰。
  “娘……”慕广韵终于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然后眼睫抖了抖,淡淡笑开。
  ……脸颊和额头都有些发红,像是在发烧。他笑得像个孩童,看得薄媚一阵心惊。心惊过后又泛起淡淡酸楚。本来还在为梦寐的死愤慨不已,一瞬间却又有些恍然。
  想来,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娘亲。甚至都快以为,他生来就没有娘亲,只有父亲、弟弟、与凌夫人。
  “娘……”他蹙了蹙眉头,嘴角却仍带着笑意,“今日胥先生教书……教的是《摽有梅》……大孟哥哥念给姐姐听……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胥先生罚大孟哥哥抄书十遍……”
  “小孟在笑,我也跟着笑……我说要告诉娘亲去,姐姐不许……她诺我生日时送我……送我什么,她不肯说,她只是不许我说……”
  “娘,为什么……为什么从不带我去外婆家?小舅舅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娘,明日是我的生辰,姐姐她……姐姐去了哪里?她是去帮我准备礼物了么?为什么去了这样久……明日就要到了,她会不会,误了我的生辰?娘……娘?娘又去了哪里……”
  “娘,孩儿弄丢了您给我的玉笛……丢在了水塘里,您会不会伤心……”
  “娘……娘为什么,从来不笑?是不开心吗?”
  一段呓语,语调平淡又温和,如蘸了清水的笔,在白绢帛上书写往事。写了便干,徒留下缥缈的痕,看不真切。断断续续,断断续续……薄媚默默听了半个时辰。他每唤一声“娘亲”,薄媚的心都为之一颤。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单纯的模样。薄媚想,这便是人之将死了……
  只是他的娘亲与姐姐……都不在了么?发生了什么?生病还是意外?突然很好奇,他儿时是怎样度过的?如慕子衿一般顽劣吗?想象不出……想必也曾天真烂漫……
  凝眉望着他,他渐渐没了声音,微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看起来格外平和。他睡了。
  屋子里静默无声。
  端详了良久,薄媚方警觉,他气息奄奄。忙去推他,手未至跟前,却又见他动了动唇,轻唤:“喂——”
  “错了,昨日不是这样教你的……三个月了,还是学不会吗?莫不是故意的?叫我说什么好……”
  “可曾读过《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不不不不是‘北冥有鱼’,那是《逍遥游》……呵,好一个‘望穿秋水’,你便这样理解,也可以……”
  “我想……我想……”然后没了动静
  ……这一回是真的没了动静,很久都没再出声。薄媚将手探到他鼻下,已经没了气息。拼命摇他晃他,口中试探唤道:“慕广韵,慕广韵——”
  没有反应。她声音越来越大。仍没反应。她转身开门,想要唤人,却迎面撞上一身戎装的雍门轩。
  “怎么了?这般慌张。”
  “他……”薄媚说不完整。他这是……死了么?她不知道。
  雍门轩却心领神会,箭步冲进门内。“伶伦!”她边走边喊,“伶伦,醒醒!”
  仍是没有反应。
  闻有异样,孟寒非也带着军医跑进门来,点了气味刺激的香药,放在慕广韵鼻下熏,熏了许久,没有反应。
  军医叹一声,突地跪地,向薄媚与孟寒非磕头道:“老臣无能,公子怕是……无力回天了。”
  “不可能!”孟寒非拎起军医的领子,直提得他双脚离地,“你休要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公子身强体健,怎会因这点小毒丧命!庸医!再试!”
  “寒非,”薄媚道,“派去悬花国的人,可有消息?”
  “……还……还没人回来。”
  “去了几日了?”
  “七日。”
  “许是我们搬来了都尉府,他们不知道?”
  “一路都有人接应,不会不知。”
  雍门轩道:“我来时大雨滂沱,可是被困在半道了?”又道,“不如我们带着伶伦向东去,路上与取药之人相遇,也能省些时间。”
  “说的是。”孟寒非便要去扛慕广韵。
  薄媚却拦住他道:“他已快断气,便是求得解药,也不能够起死回生。”
  “……那如何?”
  “还是先唤醒他至关重要。若能醒,再向东去,一切都好说。若不能醒……”
  “公子一定能醒!”孟寒非笃定道。站在榻前,却又不知所措。雍门轩也紧张不已,转头来看薄媚。好像该她拿主意。为何是她?
  薄媚无暇多想,转身吩咐门外侍从取一张琴来。屋中无琴案,她席地坐在榻前,手抚上琴弦,却分明感觉到十指的颤抖,控制不住,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个音着手。
  “阿苦……”雍门轩下意识换了一声,愣一下,方改口道,“公主,你做什么?”
  薄媚握拳取暖,抬头答她:“方才他梦中提到的曲子,我会弹。”
  “……莫不是《秋水》?”
  “嗯。”薄媚点头。张开手,十指未暖,手心却汗涔涔湿透。来不及了,不管了,她搭上琴弦,定心沉气,一声一声,弹起《秋水》。
  起承转合,半曲流走。榻上之人,眉眼紧闭。
  帐中众人,均不敢出声。静谧夜里,流转一曲绕梁古调。
  第一遍弹完,他无反应。众人的心,均是一沉。薄媚却不敢停,弃去尾音,紧接着,又从头弹起。
  这一遍像是破釜沉舟,弹得铿锵坚决,敛去曲中天长水阔,换了天崩地裂悲号之势!简直杀伐之声,仿佛要用洪钟般的弦音,呵退敢来勾命的小鬼。
  汗水如雨,一滴一滴砸在琴面上,清晰可闻。
  “动……动了!”雍门轩突然大喊,欣喜若狂。薄媚指尖一绊,漏了一个音符。却不敢稍作停歇,只怕停了他又睡了。众人围去榻前,她只继续弹。
  直到听到那人微弱的一声:“阿苦……”
  她才罢了弦。
  枯坐了半宿,人才散了。军医又去熬药,孟寒非被叫去部署来日军阵,雍门轩最后一个离开,说要去将自己带来的流火国兵马安排一番,嘱咐薄媚好生照看,莫让慕广韵再堕入死亡梦魇。
  她说对不起,因为流火国没及时派兵,才致使慕广韵身中毒箭。薄媚很想说,不必对我说抱歉。可是什么都没有说。
  人都走了,她才放下琴起身。腿都麻了,举步维艰。
  慕广韵已经恢复了呼吸,只是脸色比纸苍白,血斑也愈发明显。眼尾一道半干的水痕,滑入鬓角,不知所踪。
  我只是来看一看,看他是否活着。她心想。而后转身。手却被牵住,无比虚弱的力气。
  “弹错了一处。”
  薄媚当他清醒过来,仔细看时,原来还是呓语。她点头说“嗯”。
  “别哭,别哭……”他蹙眉说,“听到你哭,我很难过……别哭,我听得到你,我还在……”
  薄媚诧异,抹了一下脸颊,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哭啊。”
  “别哭,阿苦……”
  薄媚了然,还是呓语。又认错了人。她默然坐着,不再答话。看着他自说自话。
  看累了,垂眸间,感觉有冰凉的东西触碰她眼角。下意识躲开,方看到他瘦削的手指,停在面前,不知进退。慕广韵半睁开眼,望着她,满目迷离空洞,不知醒了几分。
  “为什么……”他又探指过来,在她眼角点了一下,收回去观察,仿佛那里真有什么奇异的东西似的,“为什么……是红色的?”
  薄媚一惊,又抹了把脸,还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问:“哪里有红色?”
  “眼角……”慕广韵又伸手过来,表情一顿,也有些困惑,“哪里……眼角的红色……去了哪里?”
  而后他朦朦胧胧睡去。
  原来还是呓语。他指的,大概是夙白的泪痣。
  有人送药进来时,薄媚抱琴离去。
  门外月落,银辉泻了一地,如水一般。
  回房以后,薄媚提笔,先在记忆簿上记下近日诸事,而后拿出纸笺,端端正正写了一份文书。又誊抄一遍,一式二份。
  

  ☆、好聚好散

  (第四十八章)
  “药,药来了——”求解药之人终于回来,却只有单枪匹马,且刚一把药送到孟寒非手中,就精疲力竭倒地。
  将解药给慕广韵服下,当时并无反应。
  时至六月,连日大雨,颇有些薄寒。
  孟寒非又领兵出征,大军继续南下。只留了一小部人马留守东北都尉府,保护慕广韵。
  慕广韵醒的前一日,前方传来捷报,说已攻克南渊都城。魏眄仓皇逃窜,后发现被乱民踩死在逃亡途中。
  魏氏子孙,拥有封地者,一半臣服于苍慕,一半联合反抗。然毕竟国家大势已去,逐一攻破不在话下。
  同日,昌云国援兵到达。只有寥寥数千,可见昌云国君悭吝软弱。好在雍门轩带来的人马不少,两国先前制订的计划还可重新来过。
  听说慕广韵开始能翻身动作了,脸色也大好,知情之人纷纷入屋内察看照料。唯独薄媚无动于衷。傍晚时分雍门轩出门来,碰到薄媚。说要与苍慕将领商议来日攻回白歌的事情。屋中只剩了一个军医小徒在看着。
  薄媚克制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进去瞄了一眼。心想,反正他还没醒。
  ……结果一眼还没瞄完,慕广韵就睁开了眼。两人刚好看了个对眼,俱是有些茫然。军医小徒欣喜若狂,奔出去寻师父。“公子醒了公子醒了——”喊了两声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声张,又压着嗓子到处喊,“师父师父——”
  薄媚:“……”想走,又有些尴尬。
  慕广韵定了定神,哑声道:“何日了?”
  “……六月初三。”
  “外面……如何?”
  “大雨滂沱。”薄媚敛一敛衣襟,道,“如你所愿,南渊亡了。”
  慕广韵没有说话。薄媚看他虚弱的模样,突然很想刺激他一下,便说:“梦寐死了。”
  一眨不眨盯着他,却没看到他脸上任何波动。薄媚冷笑,果然还是他厉害。
  “昌云国援兵可至?”
  “不仅昌云,雍门轩也来了。”薄媚假笑道,“恭喜,要大获全胜了。”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径直走出门去。回自己房中取了那日写好的文书来,正要进屋,却刚好撞上慕广韵出门。
  高束发辫,满副戎装。脸上大概又擦粉了,容光焕发,完全看不出大病初愈的虚弱。身子也被战衣撑得魁梧结实,只是脸有些瘦削。
  “我有话说。”
  “稍等一等。”远处雍门轩及昌云主帅分别领了自己的属下前来,与慕广韵商讨军情。薄媚识趣退到一旁。慕广韵走入前厅相迎。
  “雍门将军,邓将军,”慕广韵颔首笑道,“慕某前几日水土不服,稍有不适,未能及时招待二位,实在是怠慢了。”
  昌云邓姓将军道:“公子客气了——”
  雍门轩却愣了一下,似乎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知道他中毒的事情。想来想去觉得他那么好面子还是不要戳穿的好,也便笑道:“无妨无妨,是我流火国耽搁了时间……”
  说完又惭愧道:“伶伦,真是抱歉,其实我们本该早派兵来,可是国中突然有些变动,所以……”
  慕广韵抬手打断,笑说:“小事而已,不必介怀。既然来了,我们二国的盟约就还在,往后既往不咎,齐心协力,才好。”
  “说的是。流火与苍慕,永结同盟,永不背弃。”想一想又补充,“还有东戈。”
  薄媚坐在廊下看着,隔着雨帘有些遥远。回想多日来的事情,恍恍惚惚,太不真切。众人走后,似乎看到慕广韵身形晃了一晃。但那显然是错觉,因他转身过来时,面色如常,脚步也很稳健。他说:“外面雨大,我们进去说。”
  屋中早有人点了炭火盆,毕波的火烛声中,弥漫淡淡药香。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凉凉雨意。他走去榻间褪战衣,薄媚便隔了竹帘淡声道:“慕广韵,这么多年,我们从没有好好说过话。”
  “……嗯。”他也淡声应,“想说什么呢?”
  “你恨我吗?”
  里面没有应声。
  “关于阿白的死。”薄媚凑近炭火盆,还觉得清寒,蹲下身去烤手,始终没听到慕广韵的回应,只听到“簌簌”落衣声。她叹口气,又道,“你单知道她是你的阿苦,是你的不能割舍,想必却不知道,她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她是我的亲人,是疼我爱我的姐姐。我同阿白,形影不离,一起长大。不管你信不信,她的死,我也很心痛的。我不知她的死,与我的母亲有多少联系——我也不想为谁辩驳,我只是在想,那其中一定是有道不出的恩怨纠葛的。一边是母亲,一边是阿白,我现在,真是一点想法也没有。有朝一日,若能查出其中的隐情……我必定,会让你知道。怕就怕,真的没有一个……是非对错。”
  榻间更衣的声音还在继续,却似乎有些心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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