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语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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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语春秋-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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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我掀帘望去,路旁石上偌大的“驿”字映入视野,屋檐下摇曳的风灯中,停在驿馆外的馆人殷勤地迎上来。
  我和景煜下了车。
  景煜的那位挺能干的仆人渠赶在馆人之前说道:“大人,宿处已经安排好,是这里最好房间,大人是要先休息再用膳,还是用过膳后再休息?”
  景煜略略沉吟:“把膳食送到房间,”看向一旁的馆人,问道,“你们这里有何拿手的饭食?”
  “南食北味皆有,”馆人还未回答,忽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人满面堆笑地向景煜揖手道,“单我的妇人,就料理得一手好膳食,不知贵人想要什么口味?”
  景煜瞟了瞟他身后抹眼泪揩鼻涕的妇人,淡然还礼:“足下何人?”
  那人呵呵道:“小人是这家驿馆的主人。”
  景煜:“那好,我们自带庖厨,只需借用足下的厨房和食材即可,费用照付。”
  馆主:“呃……呵呵。。。。。。好……”
  回到房间,我问景煜:“为何要用自家庖厨,是因为兄长留下的庖厨特别合你口味?”
  景煜瞥我一眼:“我怕有人把鼻涕甩到饭食里面。”
  我:“……”
  想象到那个画面,我承认,我被恶心到了。
  景煜喊来渠,问他:“刚才那妇人的哭声是怎么回事?”
  作为景煜身边第一能干男仆,渠的表现果然十分能干,只这么个安排食宿的功夫,就把这里的一切打探得清清楚楚:“听这里的馆人说,这家驿馆原本属于另一个人,是现在的馆主羡慕人家获利繁多,就贿赂了当朝权贵把这家驿馆从原主人手上夺了过来。结果那权贵不但收了他的贿赂,还顺道把他的两个女儿也给收了,并催着他再补一笔陪嫁,所以这馆主的婆娘才动不动就哭,哭得这里的客人都跑了。”
  我目瞪口呆:“该说这馆主罪有应得,还是说那权贵雁过拔毛?”
  渠低头抿了抿唇:“小人觉得,都是一个意思。”
  我:“……”
  景煜道:“那权贵是谁?”
  渠道:“听说是一位叫郤 的大夫。”
  景煜眉峰微微一动,随即面沉如水。
  渠见他无话,遂恭谨地退下。我晃了晃他的袖子:“怎么了?”
  景煜看着我,微微一笑:“无事,只是想不到这位郤家嗣子如此贪婪张扬,有些意外罢了。”
  我凝目看他:“你和他有交?”
  景煜微微摇头:“只是相识罢了,倒是和他的弟弟郤至有些交情。”
  我认真道:“这样人不可交。”
  “嗯?”景煜挑眉,略带戏谑,“你可知他是谁,他是晋国中军帅的嗣子,比楚国令尹的嗣子还要有权势的人物,要进入晋国朝廷,这样的人可是多少人巴都巴不得的敲门石。”
  我没有说话,心情有些沉重,即使他说得有理,我也不愿看到这般面目的景煜。
  我道:“可这样的人迟早要引出祸事,我不希望夫君被牵连。”
  他含笑捏了捏我的下巴:“最大的祸事已在身边,煜还惧什么祸事?”
  我:“……”
  我沉着脸拨掉他的手,扭过头去。
  景煜抱臂旁观:“生气了?”
  我肃然道:“夫君有夫君的考量,我不会因为夫君未采纳我的建议就生气,但也不愿意听到有人说我是‘祸事’。”
  他抬起我的脸,目光清亮,声音低缓:“说是祸事又如何,煜喜欢,甘心被祸。”
  “……”我的脸倏地通红。
  出了原地,不出一日,车马来到绛地。
  高大的城墙赫然入目,宽阔的护城河碧波环绕,这个与楚并强的北方大国,东凭中条之峻,西依吕梁之险,南临黄河之堑,一条汾河纵贯其中,天然雄奇,天然大气。
  驶进城门,但觉墙更高,路更宽,房屋更稠密,行人更拥挤。
  是苏国这样的小国永远无法企及的模样,也是不超越任何一种想象的模样。
  那种感觉,就像一声深深的感叹,呵,原来如此,呵,果然如此。
  对晋国最鲜明的印象,还是来自于少时听夫子讲述晋献公的故事。
  在史学者的口中,这位国君称得上是一位雄主,他毫不手软地灭掉自己的亲族,铲除君位的威胁,强势地扩展晋国的版图,灭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成就了今天晋国霸主的疆界。
  可在一个女子的眼中,他更是一个上通父妾下夺儿媳,纵容骊姬祸乱,害死太子申生,追杀公子重耳,几近人性灭绝的渣男。
  如果说卫国太子伋和公子寿的故事让人惋惜伤怀的话,那晋国申生的故事就是让人悲痛压抑。
  或许因为太子申生太过优秀。
  他是一位优异的将领,父亲屡次将他推入险境,迎战凶猛的狄人,意图不着痕迹地把他除掉,但他屡战屡胜。
  他更是一位至孝的儿子,骊姬一再陷害,他了然于心,却因为不愿伤了年老父亲的心,他对骊姬的行径缄口不语。
  父亲派来刺客,他不怨愤,不逃跑,只是怀着一颗悲伤的心,黯然自缢。
  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能想象,他的父亲怎能忍心把他逼入绝境。
  更别提,也是因为这样的父亲,公子重耳经历整整十九年的生死茫茫颠沛逃亡的生涯。
  从一个女子的角度,我永远无法想象晋献公这样人的存在,难道就因为过于强势的性格或血腥的经历就使他连身为人的最后一丝人伦底线也消失了吗?
  初听晋献公的故事时,我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纯洁少女,陡然接触这个人世的另一面,那种感觉,就像人世间最黑暗最污浊最血腥的真相突然无遮无拦地展露在你的面前,震惊、厌恶、难以置信、痛楚窒息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它就像一枚烙猝不及防地烙入我最鲜嫩的生命,让人对这个人世,对整个人性都产生的怀疑。
  也是从那时起,我不再爱读史,更愿意搜罗些轻松有趣的奇闻异事娱乐身心。
  也是从那时起,我对晋国的感受总像蒙了一层诡谲的血腥,分外复杂,哪怕晋国国君多如牛毛,甚至有晋文公重耳这样雄奇宽厚的国君,也不能消除我对晋国那种奇怪的感受。
  或许因为晋国终究是大国,行事终究太过强势,所以总像是若有若无地带着晋献公的影子。
  把一个国家和一个国君混为一谈,我想,这果然是一个女子才会有的见识感受。
  随着车马驶入晋都,景煜安排人宿入驿馆,我没有感受到太子申生那低回的余韵,也没有感受到晋文公重耳那高亢的旋律,倒是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群情氛围。
  似乎这里的人都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我不懂晋语,我从得知,只能从人们的神态举止猜测一二。
  等到了晚间,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就连送汤水的小厮都带着一种奇异兴奋的神情。
  我不禁问景煜:“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么,怎么这里的人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景煜道:“晋国中军帅郤克前两日带军回国,一举灭掉了赤狄中最强的墙咎如,抓回了墙咎如的国君,而且在此不久前才刚刚打败过齐国,这般连番获胜,也难怪晋国人情绪如此高涨了。”
  “郤?”我眉头微蹙,敏感地抓住这个奇怪的字眼。
  景煜失笑:“这么快就忘了,昨天你说的的那位‘不可交’的贵人,可就是堂堂中军帅的嗣子呀。”
  我恍然。
  晋国三军,中军、上军、下军,每一军的主帅和帅佐都对应晋国的卿位,其中中军帅地位最高,中军帅的决定,等闲连国君都不能轻易反驳。
  是国君之下的第一人,也是这个国家的执政者。
  呵,老子如此地位,也难怪儿子那般嚣张,我暗道。
  在驿馆睡了个昏天黑地,感觉此生以来从未有如此累过,连梦中都是疲累的颠簸。
  迷离的深夜,月光朦朦胧胧地从窗子内透进,晕染出更加迷离的意境。
  我睁开半醒半梦的双眼,用同样迷离的声音问道:“你都不累的吗?”
  覆在我上方的男人气息滚烫,直接用行动回答了我的问题,密密地地锁住我的唇,带我进入另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颠簸。
  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累了,尼玛,这种日夜兼程的节奏谁也受不住啊。所以我理直气壮地赖在床上,连他每日出去做什么也懒得问一问。
  如此混混沌沌地过了几天,他突然通知我:“好了,今天我们可以回家了。”
  “家?”这个早已陌生的字眼让我的心弦不由自主地一颤,看向他的双眼溢满疑问。
  他“嗯”了一声,笑意澹静,把我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一路上我看着他,试图挑起话头,他只是笑而不答,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直到马车停在一座宽大的宅邸前。
  “温宅”两个字无遮无拦地映入眼帘。
  我愈加不解,回头看他。
  他轻轻地拥住我的腰身,如青檀般优雅的嗓音从耳际直透心底:“见过晋侯,他已把温地划成晋国领土赏给我做采邑了,还有这座宅邸,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书

  第五十五章
  “温、温地?不是说那里只剩一块空地,没有民人,没什么用么?”太多的震惊涌来,无法消化,我只能本能地抓住其中一个问题,愣愣地问道。
  景煜微笑:“正好晋国灭了墙咎如,晋侯便赏了我一千户,煜准备把他们送往温地,充实温城,并派贤能人士前去治理,夫人放心,有为夫在,总会养得起你的。”
  最后一句,语调轻扬,似带了微微的调笑。
  无数的情绪在心中翻涌,有感慨,感慨晋侯的手笔,他刚入晋国,便受到如此待遇,被这般看重;有疑问,疑问是否是他提示了晋侯收纳温地,并顺水推舟赐给他做采邑?也有惊喜,想不到我梦寐以求的心愿,我间接拥有温地的心愿,会以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实现。
  心口涨得满满的,潮热凝重,我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牵过我的手,走进门庭,用我们自己的脚步,一步步丈量过平整广阔的庭院,文饰简明的石阶,雍容宽大的厅堂。
  屋檐飞翘,廊柱朱红,沿着宛如曲桥的回廊走过,穿过右手尽头的户,便是后庭。两列石砌的路灯排开,靠墙的花圃内翠竹苍绿,枫叶斑斓,掩映着正中深秋帘幕的内室。
  翠竹分开处露出一个半圆的门洞,走进去方知别有洞天,假山秀石,凉亭射圃一一展现,想来是个花园,这个季节唯剩下傲霜的菊花装点颜色,让人想不到的是,主人的书房就建在花园内。
  “喜欢么?”景煜在我耳旁低声道,“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想,他大概不会明白“家”这个字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所以我没有向他表述我内心波涌的感情,只是深深深地埋在他的怀中,无声地,任自己的泪水一点点打湿他的前襟。
  “婧?”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平缓,只轻轻抚摸我头发的动作,带出几丝温柔缱绻。
  “谢谢。”我低声道。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谢谢你给了我不敢想的一切,谢谢你为我筑建了一个家。
  千言万语化只为温热的泪流,汩汩而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用手臂把我收紧在怀中。
  新家的安定着实忙碌了几日,同时也加进去我个人的一些爱好,比如说窗纱被帐什么的,都换上了我喜爱的颜色,花瓶内也供上这个季节常见的枫叶、菊花或是芦花。
  景煜对此从不发表看法,喜闻乐见。
  而且我发现了,自到晋国后,景煜便恢复了正常。虽然平日里还是同一张案几用餐,但没有了那种腻死人的相叠而坐相偎而食的举动,各种亲昵的动作也局限在了后院或无人处。
  我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表示纳闷,看来景大夫并没有腻死人的爱好,那以前的那些,只是在逗我?
  除此以外,两人的生活倒和在温泉别宫差不多,起床入睡,两人相互服侍穿衣脱衣,等闲连侍女也很少用。除了渠外几乎看不到一张男性面孔,也不知平时都隐匿在何处。每日从官署回来,景煜先到书房处理一些家事,然后便是和我待在一处。日子温馨而平静。
  对于一个颠簸流离寄人篱下已成习惯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已如天堂,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深沉的夜,突然醒来,望着窗上模模糊糊的白,我恍恍惚惚地想。
  披衣下床,走进院中,仿佛走进一个久逝的梦境。
  满院的月光,如雪花遍地,幽梅盛开。
  许多深藏的记忆,许多掩埋的忧伤,仿佛被月光引诱,渐渐复苏,缓缓弥漫。
  还求什么呢?我问自己。
  夜风吹过,衣袂飘拂,我站在院中,如落满寒霜。
  直到全身冻得得发抖才想起回房。
  在回头的瞬间,我几乎吓了一跳,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不远处,正静静地望着我。
  时光静止,月色空明。他便如月光中的一脉花香树影,没有声息,没有惊扰,澹静如水,无声凝望。
  如果不回头,你永远不会发现。
  如果。
  心突然毫无征兆地凌乱。
  我走过去,低声道:“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叫我?”
  他一把拉过我,拥入怀中,像拥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不复平日的优雅镇定:“刚才,你站在月光下,让煜觉得,你离我好远。”
  这样语调让我的心涌起丝丝酸楚的同时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回拥住他,轻声道:“我只是看到这样好的月色,便出来赏赏,顺便想一些事情。”
  他的身体莫名地有些僵硬。
  我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屋宅好大,有些冷清,似乎缺了点什么。”
  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的声音低不可闻:“……如果有两个孩子就好了。”
  他低下头,凝视我的眼睛。
  依然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面容,依然是幽深如海的双眼,我抬头看着,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像被深深吸附了一般,甘心臣服,无声激荡。
  他蓦地抱起我。
  我揽住他的颈,与他的目光丝丝纠缠。
  “婧会如愿。”他的声音低缓如常,却让人觉得,单一个声音,便让人甘愿沉沦致死。
  这一夜的癫狂,真的就像一个月光下让人迷离的梦。
  其实,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我想到的孩子,是我的曼儿。
  既然生活已经安定,我是否应该把曼儿接到身边来呢?
  直觉地,我觉得他不会乐意我这个决定。
  虽然从表面上看,我们恩爱亲密如夜夜新婚,但多年的生活经验已经教会我,在亲密相处的同时,恪守一定的分寸。
  就像一碗汤,厚味浮于表面,但底下却是清淡的本质。
  或许,毕竟才相处两个多月,两个人的感情还不够牢固。
  即使他勉强答应了,我也不愿让我的曼儿受一丝委屈。
  而且,天已入冬,北方的天气冷得更早,我也不愿让我的孩子冒着严寒长途奔波。
  到明年春天再提这件事吧,我暗自叹道。
  窝冬季节,朝廷似乎并没有休假的意思。
  我越来越懒于早起,每天天不亮服侍他穿衣时都睡眼惺忪,怨念非常。
  “好了,再回去睡个回笼觉。”他拍拍我的脸,像个体贴的好夫君般温存道。
  我不明白的是,若真的体贴,为何不让侍女服侍,让我直接窝在被窝里。
  但私心里,又矛盾地为他只让我触抚感到欣慰。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等到煜回来再起床。”他低声道。
  我直接忽略掉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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