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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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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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扶苏许久没有吃过良米和新鲜的蔬菜肉食,他低头埋在碗中不作声。
  四公子叉着熊腰,团团转了半天,表面恶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却有些发虚,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儿罚自己的时候定然不会手软,一帮兄弟个个精乖,在父王面前打个小报告,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上次因为踢倒了书桌,扬长而去,被父王逼着脱去外衣,背着枯树枝跪在太傅面前负荆请罪,一众兄弟为此嘲笑了他半年。这种事,若再发生……
  他抬起眼,扶苏依旧把伤痕未愈的脸埋在碗中,斯文秀气且快速地吃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咬牙大喝一声:“我处于危难,这位兄弟,你救还是不救?”
  扶苏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我不识字。”
  四公子说:“他们说,你每日偷我的书看,而且都是很晦涩艰深的书!”
  扶苏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论,我却是不问国事的。”
  由于有帝国第一读书达人的相助,四公子顺利过了关,除了太傅把策论扔到他脸上之外,他写的诗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得了赞扬。
  太傅福先生听说是始皇派去寻丹药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据说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许久,远至蓬莱,也没见神仙出没的痕迹,垂头丧气而返,却怕始皇怪罪,便隐姓埋名,漂移郑地生活,改姓为福,去了旧时的徐姓,祖辈都以做大饼为生,烙得一手好大饼,培养六七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福太傅。
  福太傅是个倔老头,教学生读书时一板一眼,他深知将来的郑王位会在八个公子之中产生,对他们益发严格。福太傅说一国之君持神器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万民,绝不可轻率,秉持骂是爱,打是更爱的原则,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无几。
  这老儿今日见一向难管教的四公子都顺利交了作业,便难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讲学,我便说个故事,同公子们谈些有趣的东西。”
  诸位公子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称是。
  福太傅拿着戒尺,略微沉思,开了口:“殿下们,战国史可还记得?”
  众公子又称是。
  “七公子,汝可知,卫氏变法是哪一年?”
  七公子起身,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实蛮荒,民弱兵疲。卫孙鞅,素贤,应公令,入栎阳。三年,说变法修刑,公善之。”
  福太傅点头,“正是。今日,臣说的便是公孙鞅入秦都之后的一段事。估摸上下,应是孝公五年。那一年,临洮粮收艰难,管粮仓的小吏却失察,留种的粮仓教几只灰鼠打了硕大的洞,又接连几日大雨,粮种全遭了湿霉,眼见下一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臣斗胆,问各位殿下,若为秦公,当何如?”
  众人思索片刻,粗想,不难不难,再细一想,瞄了嫡子荇一眼,都成了无嘴的葫芦,老僧坐定,谁也不做那出头的鸟。
  福太傅淡笑,看了看座下,开口:“八殿下年纪最幼,且先说。”
  八公子年仅八岁,“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众兄弟低头,无人救他,瞬间义愤填膺,“打死那帮混闹的老鼠,诛它九族!”
  太傅敲敲戒尺,依旧笑,“稚子天真,殊不知鼠辈最是猖獗,子孙无以计数,九族除尽,十族百族早诞矣。况,虽是鼠祸,杀尽百世,救不得一方百姓,亦不济事。”
  七公子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没得推诿,洒洒脱脱站了起来,“国家粮仓,总有一二可救济,派个使臣放粮就是。”
  太傅道:“七公子说得有理。老臣再问,我朝开国至今,可曾放过粮仓?粮乃国本,临洮为大县,百姓十万,粮仓尽而民未足,届时,国库空虚,战国兵事,一触即发,秦弹丸苦寒之地,何以立足?”
  大公子是个温雅人,脸微红,清咳,站了起来,“不知,不知我从宗室,自内闱,带文武,清肃令,国之上下,共省一县粮种,何如?”
  太傅笑得慈祥一些,点头,“殿下大贤,为君当如此。只,卫公孙初变法,成效不显,文武哗然,于孝公,颇有微词,兼有大夫势重,威胁宗室,公虽是贤公,可从上至下者,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又何如?”
  诸子哗然,擦了把汗。说什么这老头儿都有讲不完的理,自己只活了一二十年,他活了七八十年,说也说不过,怎么同他讲?
  嫡子五公子荇淡哂,站起身,青色的衣摆微微撩起,朗声道:“若是我,临洮一地,民可发安居令,家居临洮未足三世者,按姓氏,令分三十县,借商君酷政,举国下令,凡持安居令的临洮之民,行至何地,邻人县政必置其安居。足三世以上者,仍留临洮,临接八县,按贫瘠富庶,募粮种各一,或可救民。”
  太傅笑意更浓,“孺子可教,想至如此,难为,难得!虽举国搬迁,然三世之下,根基甚浅,婚姻尚少,总不至骨肉分离;三世之上,家族繁茂,不可擅动,又借商君东风,重整民籍归属,大善。但,尚有一事,老臣不解,或许殿下可解惑。民分三十县,颠沛流离,未及终地,已去一二,便是到了所分之县,水上浮萍,毫无依靠,碰上邻人欺生,又去一二,十分之民去了四分,秦地三十八县,民生不定,可有赞你仁厚的?战国六君,天下诸侯,可有称你得道的?无道的昏君,纵使劳苦,又有何下场?”
  五公子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俱是纸上谈兵,夫子焉知,若放我于秦地,我不成事?”
  剩余的几个也未提出好意见,一众兄弟因为一窝老鼠被刁难得下不了台。福太傅同郑王议事时说起这一桩,郑王先是笑,后来脸色倒也难看起来,“当真无人想到,如何做?”
  福太傅捻起胡须,叹道:“除了四公子说要回去思量思量外,旁的公子都未想到好法子。不过,这等问题,于方通庶务的公子们而言,确实难了些,答不出也无妨。”
  郑王冷哼一声,“微小处才见真章。”
  “话说,有几只灰老鼠……”红发的四公子绘声绘色地用白话对扶苏讲着他理解的偷粮案,一旁的侍书们捏了一把汗。
  “听不懂。”扶苏冷淡回答,继续低头扒饭。什么叫“秦国里面有个姓卫的人,这个人貌似惹了不少祸”?什么叫“几只胖乎乎的可恨灰老鼠偷粮吃”?什么叫“有一天晚上,阴云密布,打雷闪电,狂风暴雨,第二天,所有的粮种就不能用了”?什么叫“如果你是秦始皇,一个郡县的人都要饿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不知道大昭宗室的精英教育是这个德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不是始皇,是孝公。”侍书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不是吗?”四公子露出白牙,揪起眉,苦苦思索,不知是笑是恼。
  侍书颤抖悲愤道:“请让臣再为扶苏公子叙述一遍。”
  这次扶苏终于听懂了。他问道:“诸位公子怎么说?”
  四公子咧嘴点评:“八弟说的最合我胃口!”
  侍书攒泪,装作没听见四公子的话,继续朝下说。
  扶苏又拿起了筷子,“嗯”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四公子咆哮:“你的人性呢?你的救命恩人明天就要被打板子了,你还在吃?!”
  扶苏觉得如果打板子能让这群堂兄弟脑子清醒一些,打打也是有必要的。
  他又淡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还要继续吃。
  四公子拿头磕桌子,“到时候,太傅又同父王说我无用,父王又要骂我除了一身武力,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读书这么难,难道父王以为所有姓成的都同那死鬼太子一样,能在短短十年内读完藏经楼的书吗?”
  读书达人死鬼太子从六岁到十六岁,读完了大昭国都最大的藏经楼的书,据说约有三万本典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年三千六百五十日,他究竟是如何读完的三万本,至今还是个谜。
  扶苏低头不理他,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才道:“这件事情,并没有准确的答案。但,或许郑王殿下和太傅心中却有一个极明确的答案,只是公子们无人猜出而已。”
  “学生以为,秦国地偏贫瘠,不宜擅动,可借粮魏国。”四公子挺直颈子这样答道,看着太傅的脸瞬间变青,却暗叫不好。
  席上诸位公子鸦雀无声,四公子额上生出了密密的汗,福太傅沉默许久才开口:“何讲?”
  四公子望天背书:“魏一向富庶,对邻国韩国垂涎已久,若得,南可与楚分庭抗礼,东则与齐成掎角之势,魏如果答应借粮,秦可许魏有朝一日攻韩时,借道函谷关。”
  福太傅眼中精光大作,冷笑,“函谷关何等重要,国尚不稳,竟还要招虎狼!他若借函谷关,反攻秦,又该如何?”
  四公子似乎早有预料,又答道:“秦国国力虽弱,机会却绝佳。一者,秦地处偏僻,易守难攻,魏以秦为盟向东攻,得利更多,断不会时机不恰,四面招敌;二者,魏若吞韩,楚、赵则必以为芒刺在背。如此,三国交锋,秦可谋发展矣。”
  福太傅脸色瞬间变得阴晦,“民生尚无以为继,君不思救民,竟握民生为柄,借机图谋天下,若公子为君,多佞!”
  四公子神情瞬间变得黯然,他不复平日的开朗无理,苦笑了笑,看了诸位兄弟一眼。他们果真神情各异,尤其是荇,面容几乎扭曲。
  四公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七商新豪有苏氏家院子里挂着一面旗,黑色的底子,上面描的竟像是古时部落的图腾,笔触时浓时淡,颇具灵逸诡谲之气。有苏老爷抱着玉壶,扛着肥硕的肚子在阔气晃眼的院子里踱来踱去。
  “爹!”大姑娘一身红纱,飞着媚眼就款款摆来。
  有苏老爷抽搐,“我是你爹,不是干爹!摆这风流道子给谁看?”
  大姑娘噘嘴道:“整日闷在房里,无聊死了。你既是爹爹,家中最大,想个法子解解闷。”
  “去去去!”有苏老爷不耐烦地推搡大姑娘,“把你妹妹喊来。她夜夜观气,可观出个结果来?到底要嫁谁?”
  大姑娘哼了一声,扭着腰肢骂道:“瞧瞧这街上家家的黑烟,有几个心善?出了青烟的不是乞丐就是奴婢,再没有撑得起那鬼祟丫头的眼的!娘把她娇气成那个样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配不配!雷劈了的焦心种子,那张脸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姑娘?”
  不一会儿,五姑娘眼泪汪汪地来了,有苏老爷眼瞧着她,更像一只水气足的大梨子了。
  有苏老爷清了清嗓子,咕咚灌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姑奶奶,瞧准了吗?”
  五姑娘细声细气诚恳道:“爹爹,我不愿意嫁给人,您能同娘说说吗?”
  “为什么啊?”有苏老爷赔着笑。
  “我……我小时候……”五姑娘声音更低。
  “什么什么?”有苏老爷听不清,支起耳朵,胡子一抖一抖的。
  五姑娘忽然用手捂着胖乎乎的脸,哭了起来。
  有苏老爷哄了半日,她才好,抽抽搭搭地说起了缘故。事情不算大,但有苏老爷估摸着应是心理阴影的问题更严重。
  五姑娘未化人的时候,因为哥哥们都去人间寻姻缘,对她说人间极美,花团锦簇,她便对人间充满了好感。顺着灵宝山下的淡海朝前走,听说就能到人间。五姑娘小时候狐憨胆大,她趁着夜晚跳进了淡海,顺着水,这小狐狸就游了起来。她游啊游,游了好久,游到小小的圆滚滚的火红身躯都变得湿透,游到筋疲力尽,天悄悄放明,银河也被白日蒸发得黯淡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块浅滩。那里都是鹅卵石,小狐狸抖了抖毛,就上了岸。
  岸边却坐着一个掰着红薯吃、满脸红薯泥的灰不拉唧的小妖怪。她饿极了,怯生生地看着小妖怪手中的红薯。那小妖怪却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掉眼泪。
  “你知道人住在哪里吗?”小狐狸如是小声问道,却死死盯着小妖怪手中的红薯。
  小妖怪哭声很大,盖过了小狐狸问路的声音。他一边号一边恶狠狠地掐着红薯皮,“为什么不肯认我?我也是我娘生的,凭什么不认我!为什么说我是妖怪,为什么要把我扔掉?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小狐狸蹲坐在了小妖怪身旁,她看他十分悲戚,便用火红的小爪子拍了拍小妖怪的肩,道:“嗯,你是你娘生的,不要伤心,我也是我娘生的。你长成这样,是妖怪啊,我也是妖怪。你看,我比你难看得多,至少你还像人。”
  小狐狸认为像人是美的唯一标准,她很羡慕地看着变成人的小妖怪。
  “狐狸精!”小妖怪终于注意到了身旁坐着一只狐狸,一屁股坐在鹅卵石上,尖叫一声,“狐狸会说话,我的娘!”
  小妖怪手中的红薯震掉了,小狐狸飞快地扑在软绵绵的小肚子下,问他:“脏了,你还吃吗?”
  小妖怪眼中的泪珠眨巴掉了,他惊讶地看着小狐狸,很久,才摆摆手,悲从中来,“这是我在厨房偷的最后一块红薯,吃完就要饿死啦。反正早晚都得死,你吃了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爹娘呢?”小狐狸边塞红薯,边问道。
  “我娘生完我,没两年就死了。”小妖怪眼泪又出来了,他咬咬牙,忍住道,“我爹说我是个妖怪,一直不肯认我,我娘陪嫁而来的媵姬是我的姨母,她偷偷把我养在别院中。我今年五岁,该进学了,姨母对爹爹说了实话,想请求他让我进宗学读书。今早来了几个侍卫,我满心欢喜,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以为他们要带我回家,结果,他们却把我扔到了森林的深处。”
  小狐狸听着听着,却掉出了眼泪。她的眼睛圆滚滚的,饱含同情的泪水,“你原来是人啊。人不是好的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幼崽抛弃呢?”
  小妖怪绝望地望着天,吐了一口气,“为什么呢?”
  善良的小狐狸背着小妖怪,走出了森林。他们悄悄地趁夜进入了城里,小妖怪说他从没见过爹爹长什么样子,他想见见爹,然后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小狐狸虽然还小,但毕竟是有苏一族的妖怪,会一些法力。她用皮毛团团包住了小妖怪,然后隐住了身形。他们爬上了高墙,进入了人间的富贵处。
  富贵乡里处处亭台楼阁,轩榭华梁,这里连房顶垂下的祈福角都是用软玉刻的。小狐狸被迷了眼,她和那只小小的妖怪,不,是小小的、生着一头红发的人,仰望着这里,像坐井观天的青蛙,跳出了井底的囹圄,深深地迷惑了。
  小狐狸很兴奋地咯咯笑着,“这里就是人间啊,可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地方。”
  红发孩子却垂下了头,“这里,本来是我的家。”
  小狐狸用皮毛紧紧裹着他道:“不要担心。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的人,心地一定十分善良。你爹爹只是从没见过你,你生得这么好看,他见了一定喜欢你。”
  红发孩子拽住一缕红发,眼睛变得黯淡。他说:“如果有法术,能把我的头发变成黑色就好了。”
  小狐狸同情地用尖尖的鼻子蹭蹭他道:“我可以让你的头发变黑,但是我娘说,欺骗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你去见你爹爹,然后告诉他,你很想他。如果他愿意留下你,你要告诉他你的头发还会变成红色,如果他还要把你扔掉,我便带你离开人间。”
  红发孩子眼睛亮了,他点点头。小狐狸合十爪子,夹紧胳膊,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圈圈,不一会儿,从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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