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知贾南风聪敏,倒也不妨直言,便道:“太子妃英明,微臣不敢欺瞒,这话只有一半真心,另有一半本意是想……”贾南风打断他话头,直言道:“你本意不过是想替他母子二人求情罢,你以为我会加害他们?”
潘岳本有此意,却是不敢明言,贾南风又道:“一半真心?我的事你若能有些许上心,不说一半真心,便有十分之一真心,如今我也不会这么气怨你了。”
潘岳一听这话不象,望尘拜于轮下,只道不敢,不知何事做错。
贾南风转而笑道:“快起来罢,跟你说笑的,以后不可如此。”
贾南风一句说笑,潘岳倒是惊出一身冷汗。见贾南风毫不避讳太子在侧,嘻笑怒骂,直言杀害嫔妃母子等。真是百无忌惮,然太子司马衷也是无动于衷,恍然不闻。
一时出了西宫回到东宫,潘岳候太子另行换过衣裳,便一起出门,于二门外与荀灌娘会合,潘岳、荀灌娘便另乘一小车,与太子一同前往石崇府中。
因太子从中引见,石崇本是喜欢附庸风雅,又要奉承太子,自是与潘岳修好,这几日潘岳便常于石崇府上出入,于石崇府见过杨骏,杨骏之弟杨珧,司马炎之婿王济等人,又有皇后从中美言,因此常常一起饮酒相聚,参予商谈议事,宛如投身依附一般。荀灌娘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攀附权贵,常常不解。若问潘岳,潘岳只道:即是权贵,攀附了总没坏处。
第 43 章
这日,潘岳至石崇府里时,已是座中客满,这石崇仍是豪奢本性,府院虽没有荆州时阔大,但所陈所列,依然是世所冠见之物,座中有杨骏、王济等人,也有乐广、周处等人,晋风本是豪爽,每有酒席皆用大瓮盛酒,大碗斟满而饮,饮至半醉时,王济便问同坐的吴臣乐广等人道:“你们国家刚刚亡了没多久,不难过吗?如何这般尽兴?”周处是耿直之人,立起道:“汉朝末年,天下分崩,三国鼎立,魏国灭亡于前,吴国灭亡于后,在座该难过的又何止一人?”王济等人包括潘岳都曾为魏臣,王济当下便被周处说得面有惭色,石崇唯恐得罪王济,忙诸多奉承王济,周处不惯这般行为,亦不忿豪奢,先告辞而去。
周处刚去,又有杨珧大笑而来,道是事成。却不知他所说何事,石崇忙令人设座,杨骏又甚是关注询问:“当真?”杨珧答道:“千真万确,就在刚才已下圣旨,即日离京,遣之就国。”众人似是都知何事,闻之俱皆大喜,唯潘岳虽是茫无头绪,浑不知何事,但一听‘遣之就国’四字,自是指有王位封号的人了,眼前诸人皆是太子一党,如今欢喜,那他们所言定是齐王无疑。便是心惊。不知发生何事,他自刚来京时倒去过齐王府探病几次,因见司马攸乃重礼之人,每次皆要换衣裳勉强出来相见,恐他反劳累,这几日便不曾去过,如今突听这等消息,皇上竟是突然要遗齐王离京,情势这般变化却是丝毫不察,便问杨珧道:“不知太傅所说喜事是何事?”
杨珧道:“你不是京官,朝中之事自然不知,皇上疑心齐王不轨,下旨遣他即日出京,此时应正在传旨之中。”
潘岳一时奇怪,道:“下官听闻齐王现正患疾,卧病在床,却是如何不轨?”
杨骏等人哈哈一笑,并不回答,只举碗饮酒,
潘岳仍是糊涂,却知若被皇上怀疑图谋不轨,自是百口莫辨、极其凶险之事。猜着其中必有何自己尚不知情的缘故,正欲问个究竟,却听身旁乐广摇一摇头,低声叹道:“齐王休矣。”
潘岳听此话愈加严重,他自知司马攸并非图谋不轨之人,又与司马炎乃一母同胞,是现时司马炎京中唯一亲弟,二人一向亲厚,并无不和之处,因此对乐广这话却是不信,道:“皇上总不会加害自己亲弟。”
乐广冷笑一声,只道:“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安仁熟读史书,莫非便忘了近在眼前的前朝曹子建?”
潘岳见乐广之意,直把司马攸比做被皇兄所逼,呕血郁郁而终的大才子曹子建,这二子,若论文才,品格,处境倒是像极。潘岳不再耽搁,便先行告辞出府,唤了做下人打扮在堂下等候的荀灌娘,直奔齐王府。
潘岳不知,这事司马攸却是遭人污陷,本来,皇后、杨骏等太子一党便常于皇上面前进言司马攸笼络人心,图谋不轨之意,如今司马攸卧病在床,倒正好令太子一党寻到一条离间之计。便是趁机进言道,若是皇上不信时,倒有一法可以试探,只需传旨令齐王择日就国,他若复旨准备离京就国,便无话可说,若是设法言辞推托,不肯离京,只怕是包藏祸心,不可不防。因皇后等人说司马攸之事说得多了,司马炎未免上心,如今听了这主意,觉此计可试司马攸真心,便以此行来。传旨令司马攸择日返国。正如太子一党所料,司马攸接到旨意,因正在病中,又不知这是皇上试他真心,便直言上奏道现正病中,不宜长途跋涉,请皇上容其先养好病再提就国之事。此奏章一经上呈,自然又被杨骏等朝臣加油添醋,予以污陷。皇上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令太医院往治察病,御医太医令程据回报,道是司马攸身体健壮如常,无疾无患。所言疾患皆为托辞,因此司马炎始对司马攸生疑,便连连下旨催司马攸上道,司马攸如何知道司马炎此刻心思?被催得无法,带病勉强入宫面求暂缓时日,司马攸乃尊礼重仪之人,因不肯失礼,装扮修饰好了面见皇上,又言行如常。司马炎因此益加深疑司马攸居心,这日便即下一道旨意,遣司马攸即日离京就国,不得耽误。因此,司马攸到了此时方知皇兄竟是深疑自己,以致到此难以收拾的地步。
潘岳赶到齐王府时,眼见下人已在收拾行李,其时各朝臣、地方官员住宅府第皆为官府,由官家所有,在任时入住,离任时搬出,连一床皆不能带走。皇命如天,即已下令即日离京,当日便要收拾自家物事出门,一到时辰,便有官差来封门收房。当年潘岳家也是这样。
司马攸见到潘岳,道一声被小人所害,蒙冤不白,以后恐不能再见,便即泪如雨下。
潘岳前几日见司马攸之病已略见起色,今日一见,这几日只怕因哀伤悲愤过度已是衣带宽松,形销骨立,更见虚弱,如此情形,怎好出门在外,长途跋涉?一时心里思来想去,皆想不到良策,只道:“皇上顾念旧情,贤弟莫若再上一表,乞守先皇先后皇陵,或许能令皇上回心转意。余事以后再议。”
司马攸听闻此言,连连道好,忙令亲随磨墨,提笔而书,书到乞守陵园,思及过世父皇母后,如今皇兄催逼甚紧,悲中心来,吐出一大口殷红鲜血皆喷在纸上,与浓墨相印。此情此景,令人侧然,有下人奉过了茶水,潘岳虽情知司马攸此时心境非劝解能好,也只能从旁相劝。司马攸饮过茶水,换纸重新写过。写好封了唤来身边亲随司空掾卫恒,令他速去交给卫瓘,由卫瓘晋见皇上亲呈。这卫桓便是卫瓘之子,他答应一声出门。潘岳便也随他出门。
潘岳却知这乞守陵园之法实乃无法之法。成败全靠司马炎一念之间,若是皇上允了自是万幸,若是皇上不允,那便是再无可挽救了。当着齐王自是不便说,此时与卫桓一路穿廊过桥,却是叹息。卫桓知他有话,便也放慢脚步。潘岳便是黯然道:“你送了过去不必急着回来,只在那等你父亲消息,若是皇上准了,回来通报。”
卫桓应了。
潘岳又道:“若是皇上不允,便是皇上疑心已重,恐怕于你们皆有祸事,你亦不必急着回来,先去设法通知傅大人、李大人等众人,令他们早有防备。”
卫桓一一应了,告辞遂快步出府而去。
入夜,齐王府点起烛灯几百余盏,家人皆忙于收拾包裹,唤了下人送来暖酒,潘岳与荀灌娘陪司马攸饮酒等候消息,司马攸酒入愁肠,坐于案前哀叹。荀灌娘看了,便道:“便是离京,也没什么大不了。去到地方,倒也自在。”
司马攸只摇头道:“我哀者并非为离京小事,只叹被人陷害,污我清白,令我兄弟相残。”
荀灌娘闻此言,想起自身,便略低了头,眼圈儿也有些发红,只用衣袖拭了拭,饮了一碗道:“我也曾被兄长陷害,为家族所不容,我从不曾放在心上。偏要好好活,活出个名堂来。”
潘岳、司马攸皆只淡然一笑,并不言语,他们自是敬重荀灌娘。她是女英雄,性情自然豪爽,且十三岁单骑突出重围,搬请救兵救父的事迹早已成为传奇佳话,当可流芳千古,人活一世,能得一事扬名千古,也算无亏了。
终于等到卫府有家丁来回话,潘岳见不是卫桓亲来,已知无幸。果然家丁带回皇上没有允准的消息。
当下别无他法,又时辰已到,也只能离府,司马攸又免不了伤悲落泪,司马冏搀着司马攸上了马车,潘岳使荀灌娘随身一路护送,保护司马攸安全。当下与他相互道别,免不了依依惜别,互道珍重。
潘岳所料不差,司马炎此次果然狠心株连,卫瓘、傅咸得以幸免,然卫瓘之子卫桓不肯出逃被问斩,除李特得到消息,自知不如卫瓘、傅咸权势,连夜逃出朝廷,余郑默、曹志、秦秀、庾纯等拥戴齐王一党皆受牵连。
潘岳也不愿再在京城久待,第二日一早便返回河阳。刚入府中,杨研递上的茶水还未喝完,早有灌娘遣人快马加鞭赶来报信,道是齐王未出京城,一宿呕血而卒。潘岳、杨研便又一同赶回京中,司马冏敬爱父王,见了义父义母,抱住他们,哭得昏死过去,杨研自是细心宽慰守护。消息报到皇宫,司马炎亦是大悲。下旨令司马冏袭了齐王一位,封司马攸谥号曰献王,葬入皇陵,是年公元283年。
第 44 章
这日清晨有雾,一望而知将是晴好天气,杨研见此好天,便想把阁楼上书卷搬出来翻晒,此种事她向来是亲自动手,便想去邀荀灌娘帮助,她知荀灌娘若无别事,每日都要去府外林中练习武艺,倒似一日不练便觉不自在,便是以前眼盲之时也是如此。因此出了府门,因心里有事,只慢慢朝林中走去,果然,走出府门不远便瞧见灌娘正在演练枪法,杨研虽不懂,但见她耍将开来,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动作无不漂亮利落,迅疾时银枪耍得犹如一团花似的,煞是好看,看着看着人早已看呆,却被灌娘发现,因此停下来走近,问道:“姐姐有事么?”
杨研被惊醒,忙将搬书一事说了。
这是小事,一年总要几次,荀灌娘便一口答应了。又是继续舞枪。
杨研又靠着树看了一会儿,便慢慢转身走开。回到府中,经过义子司马冏曾住过的房前时不由站住,虽知司马冏早已离开,只是身不由已便推门走了进去,见到几案上司马冏平常研读学习的书卷笔墨,床边还有她亲手缝的衣裳,又有司马冏平日玩的风筝竹马等物,俱皆在目。便不免触景伤情,她与司马冏相处这几年,感情甚深,如今分开,自然不舍,又惦记司马冏毕竟年纪还小,痛失父亲,小小年纪便返国就王,总有种种不放心处。正诸多挂念时,却听身旁一人和声道:“冏儿已经长大,又甚是懂事,你不必担心。”正是潘岳。亦是经过,见她如此,自是知道她心意,因此进来相劝。
杨研不愿他担心,只是笑一笑,便随潘岳出来,潘岳知他牵挂司马冏,想用别事开解,由这司马冏便想起那日宫中奇闻,因此说道:“倒是想不到那九妹与太子的儿子,年方四五岁,生得倒甚是清秀聪慧模样,跟太子全然不似。”
杨研此时正是伤感时,一听此言,四五岁年纪,便想到当初他们孩儿能活下来的话,到如今也正是差不多这般大小,料想必定也是聪慧可爱,触及隐痛,便连笑容都没了,红了眼圈。
潘岳见此情形,便知失言,忙道:“是我多言了,研妹无谓多添烦恼。”进了书房,便是亲手奉茶陪罪。杨研不再伤感,只含笑接了,另道:“荀妹妹如今年纪也大了,一个大姑娘,又没名份,总是伴你左右,进出相随,虽她是江湖儿女,不计较这许多,总归不大好。”
潘岳心思一动,便只微微一笑,点头道:“有道理。”
杨研又道:“我看她与你倒相处得来。”
潘岳又点头道:“不错。”
杨研一时难以措词,欲言又止,默然良久,方道:“你是独子单传,总不能无后。”一时无语,想了一想,又道:“我有一事想和你相商。”
潘岳早知杨研想说什么,不等她说出,只道:“这事不急,你刚才所说灌娘之事确是有理,我倒未曾想过,待我现在便去寻陶贤弟做这大媒,先保了这门亲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说完,连忙出门,他被杨研说起,知杨研所言不假,如今灌娘年纪渐大,与自己行从甚密,虽他与灌娘兄妹相称,并不避嫌,却难保别人便不生闲话,确是不大妥当。突地想起一人,人品身家,正与灌娘相合,可说正是天造天设,且又与灌娘颇有渊源。潘岳想到这人便是周处。周处乃鄱阳太守周鲂之子,周鲂任职鄱阳太守前正是荆州太守。当年十三岁荀灌娘突出敌围前往襄阳寻石览搬救兵,石览便曾去信邻近的荆州太守周鲂,邀其一同出兵,救助荀灌娘之父荀崧。因此,周处可算是荀灌娘恩公之子,且潘岳知周处对这女英雄也甚是仰慕。若能成事,倒是一桩美事。心里想着,只恨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跨出二门,一眼似乎瞥见荀灌娘身影往楼梯方向匆匆而去,再看时又已不见,只道看错,便径去寻陶侃议这美事。
却说潘岳所见那身影正是荀灌娘,她在林中练完枪法回来,欲寻杨研一起去阁楼,不想在这门外听见他们说话,自然知道他们所说何事,一时心乱,又潘岳突然出门,差点躲避不及,一时避开,到底是姑娘家,想起他们刚才谈话内容,意思竟是要自己嫁给潘岳,便不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一时心里思来想去,便觉心乱。早忘了要寻杨研之意,只在垫子上坐了,便想这杨研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姐姐,又想起去年,杨研每日熬药为她洗眼,又是针灸,又是另外敷药包裹,一年有余,皆不见好转,若不是杨研耐心好,坚持每日如此,灌娘嫌麻烦,自己早断了复明之念,后来那一日正自不耐接受针灸之时,突觉眼前光亮一闪,又即陷入漆黑一片。便又惊又喜,呼叫出声,道是刚才看见,现在又看不见。杨研同她一样欢喜,道这是复明前兆,又劝她心静,不要太激动,道是对双眼复明不利。灌娘因此方信杨研,乖乖听话洗眼喝药。这一日杨研便再没有给她敷药包裹,睡过这一夜,第二日醒来时,她便能看见了。
初初复明时,眼前所见,虽是平凡案席等物,尽觉可爱无比,便连眼都不敢眨,害怕又会失明,一时没有看够,又想去外面看看人人皆赞的这一县花。出了房门,一路见人,不管是下人家丁,皆欢喜告之:我能看见了。下人家丁皆给她道贺。出了府门,却是正逢春暖花开季节,放眼天地之间,满眼芳华,不似人间,灌娘方知自己竟一直处身如厮美景,却是盲眼之时怎么也想象不到,便是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忍不住一步步往林中流连,只觉怎么也看不够,然心里毕竟不足,一时又想回府中看看杨研和人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潘岳,便又往回走去,当时便走近路,从林中穿过,要到府门时,便见数人从府里出来,为首一人当时便令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