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精妙,自不须提,虽甚精简,却当真是一字可值千金。众人俱皆拜服,都道又是一篇传世之作。
原来王敦等人正是潘岳所邀,潘岳得到绿珠提醒,自然有所警觉,若是平时,他自会避这麻烦,携了有才收拾行囊远离此地,然而如今毕竟功名在即,他自是不舍。他虽急于功名,却也是心高气傲,恃才傲物之人,自是不肯随便将就,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到荆州这一大城,便是欲寻一份似模似样,份量十足的功名,眼见三年过去,成功在望,如何肯就此离开?因此便守信前来赴约,又恐单身前来遭司马伦算计,心里有了主意,写了邀请书贴令有才去邀这些文人,只道自己又有新作,一同来点评。这文乃潘岳一早赶做,自然精短,实因时间不够充裕。既然众文人在一起赏文议论,自然便邀了一起来石崇府中拜访赴宴。
石崇等人倒没想这么多,只赞这好文。众人谈论片刻,石崇又领众人去观赏他正在金谷园中新建的高楼,这楼名唤崇绮楼,高百丈,登顶可“极目南天”,乃因石崇极宠绿珠,特建此楼以慰绿珠的思乡之愁,却不单单以高称奇,里面更是装饰以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所有珍奇之物,应有尽有,可谓穷奢极丽。自是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又因秋季,一园芙蓉尽开,芙蓉本是花大色艳极美之物,往往一树有深浅不同四五种颜色,连绵成片,十分绚丽,又于湖边,山下,林中散游着数十只仙鹤,当真有如人间仙境。
当下众人赏之不尽,一园不过观之四五俱矣疲惫,便于芙蓉树林前面有一殿即名芙蓉殿中设宴。席间,令绿珠出来以舞助兴。绿珠见潘岳携友而来,知潘岳心意,因此眼中似有笑意,然并不与潘岳目光相对,直若不认识一般,潘岳自是知道她的处境。
却有一伺女手捧肉汤而至,待走到潘岳身旁,孙秀朝她使了一个眼色,那伺女便一失手,一钵肉汤俱倾在潘岳肩背之上。倒把潘岳吓一跳,只听司马伦‘哎呀’出声,只问烫不烫,石崇忙回不防事,不是热汤,伺女早已跪下,连呼该死,又是孙秀喝令伺女,众友人也过来相询,现场一片混乱。所幸那肉汤果真不烫,只是洒了潘岳一身。石崇要斩那侍女,潘岳代为求情方罢。
石崇又请潘岳到内室沐浴更衣。潘岳道不必,不如回家换洗,当下便要告辞。
石崇道:“我怎能让你如此而去,岂非要见笑于天下人?安仁,我这金谷园中有一处地底之水,却是常年自热,我因此将其围之建池,称为‘金谷温池’,用来沐浴最好不过。现下便遣人将你领去如何?”
潘岳一想,仍是不便,便推辞道:“不便讨扰,我住所亦在近处,还是回去的好。”
司马伦倒是体贴之人,想到石崇这里伺女众多,又宽衣解带服伺太过周到,潘岳乃未婚青年男子,恐是因这个大不自在,便一笑道:“我知安仁顾虑什么?季伦不如撤离众伺女,让安仁自便。”
石崇道:“原来如此,这个容易。”便当即下令众伺女撤离金谷温池,有一人走近五十步内,余人同罪。
潘岳见此,已不能推辞,他本也是爱美喜洁之人,便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告辞一声,自随伺女去沐浴更衣。
却原来这正是孙秀想出,用来试验潘岳有无敷粉之计。却在温池馆里不置香粉香水,潘岳如有敷粉,一经温泉沐浴,自然便露。当下,余人自在饮酒欣赏歌舞姬歌舞,几个用计之人便一心等着一见潘岳真面目。孙秀心下却不欲潘岳太过出众,当下见林中芙蓉开得灿烂。便道:“我喜这芙蓉艳丽,奈何花开树上,只能远观,不可近赏。”石崇道:“这有何难,令人采摘下来任你赏玩便是。”鲁褒亦来雅兴,道:“这芙蓉树粗鄙,枝粗陋,叶粗俗,却只这花艳丽,不若趁这许多人在此,我们采下花来,来一个赏芙蓉大会。”石崇本是无事也要生事之人,听了这采花之计,倒觉有趣。便发令下去照此办理。当下侍从纷纷搭梯攀树采花,伺女们手提花篮穿行花树,翩翩有若彩蝶,倒是热闹好玩,不多时,树冠便红艳渐稀,又有伺女们手提盛满芙蓉鲜花之花篮一队队相携而入。一时间,花团锦簇,颜色缤纷,千万朵芙蓉便把一殿都拥满了。众人自是观赏不提。此时,沐浴更衣后的潘岳亦随伺女引至,司马伦,石崇,孙秀自然要看他究竟有无敷粉,却见他此刻容颜愈见绝艳,举步行入花丛之时,满殿芙蓉便失去了颜色。
第 23 章
却说这日,陆抗府上发生一件奇事,遣人写信来邀潘岳前去,潘岳便应邀过府,见乐广亦在。与陆抗夫妇正在看信。潘岳便问什么奇事。
陆抗笑道:“小儿来信了。”
“这么快?”潘岳果奇,因从荆州到京城往返少说也需五六十日,便问:“是否在路上遇到回荆州的同乡,托人捎过来的?”
陆抗笑着摇头,却让他到后院去看,潘岳到了后院,却看到一条双耳金黄,浑身通黑的猎犬正被家丁抱在怀里刷洗,且面前摆着大盆的上等牛骨,见到潘岳便甚是亲热地摇头晃尾。以示讨好。潘岳以前曾教习陆机,常于这府行走,自然认得这是陆机从小一同长大的玩伴黄耳,因亲密无间,形影不离,所以陆机陆云兄弟去洛阳也带了它一同上路,然此刻竟在此地出现,当下大奇,道:莫非,信竟是黄耳带回?
原来,这信竟真是这狗黄耳从洛阳带回。陆机陆云自从到了洛阳,虽然深受张华欣赏,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又颇受当地才子歧视,加上年纪还小,自然十分想念爹娘。陆机却于一日晚上思家心切,看到黄耳在一旁摇尾,便玩笑问它:黄耳啊黄耳,我出来这么久都没和家里通信,你能不能帮我传递消息?没想到黄耳似乎听懂他话,连连摇尾,又对他呜呜出声,好像答应一样。陆机自然惊异,倒想一试,便写封信,只言自己兄弟二人一切安好,又询问父母身体之类,拿一竹筒封好,缚在黄耳颈上。黄耳竟径自出门而去。这一番千里路遥,若是人也需走二三十日,它却不过十日,竟然把信带回了陆府。
潘岳听了,自是称奇,见此狗比平日消瘦不少,定是路上风餐露宿,吃尽苦头,自是大赞一番。
陆抗便问他:“我们正要给小儿回信,你可有信要捎去京城?”他知潘岳久居京城,是从京城出来的,因此有此一问。
潘岳不想竟有此奇遇可得与杨研通消息,大喜,便请借笔墨,陆抗只让一声请便,潘岳便自行到了书房,一时心潮澎湃,然举笔之时,虽心中有千言万语,竟无一字下笔。乐广过来见他此番形状,已猜中几分,便取笑他道:“我因向来善言不善文,前些日子口述已意,请安仁为我代笔,因此作得那篇世人传颂的二百字好文,天下文人皆称:‘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没想到你安仁也有今日。”潘岳此刻心乱如麻,只听不到他说话,却坐下苦苦思索。乐广看了好笑,道:“不如这次咱们换过来,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我来替你代笔,润色一篇好文,”见潘岳不理,又道:“你不说我也猜到,无非是思卿,念卿,想卿,盼卿,无日无夜,无休无止。是不是这意思?”潘岳只不理他,苦思良久,然纵他是才思如泉,妙笔生花之人,此刻却是脑中一片混沌,心中有如翻江捣海一般混乱不堪,终是叹一声,掷笔道:“彦辅兄,我真是写不出来。”
乐广见他认真,便不再取笑他,道:“总要写几字,让她知道你一切安好也好。”
潘岳便提笔,写下:瀚林双栖,游川比目。八字,且折好,又写下杨家地址名衔。却自走到后院,蹲身对黄耳言道:“黄耳兄,这信便多有拜托了。”那黄耳却是呜呜有声,又连连摇尾,甚懂人意。当下,陆抗把信都用竹筒装好系于狗颈,那狗自去。潘岳、乐广又坐谈了一会,便都告辞去了。
乐广出了陆府,又径去他表亲家拜访,原来这表亲从上次去过乐广家以后,竟长久一直没有再登门,因此,乐广过来探视,却见表亲已卧病在床,问是何病,答曰:“那一日在你家坐谈,大家饮酒,正喝时,见杯中有蛇,意甚恶之,喝了以后就一病成疾了。”乐广细细一想,哈哈一笑,道:“你这日再去我府一趟,包你百病皆消。”当下扶了表亲备好轿马,一同回到家中,又扶表亲在前日那座位坐下,斟了一杯酒,问:“你看杯中,是不是你那日所见?”表亲答道:“一模一样,正是如此。”乐广却从那听事壁上取下一张弓,问道:“你看这是什么?”表亲方知所谓杯中之蛇实乃是墙上弓影映入酒杯,随即豁然,沉疾顿愈。
到了晚上,送走表亲,至夜入睡之时,却有人敲门,原来是潘岳书童有才,道是公子一直未归,因此过来寻。乐广便告知他晌午同出陆府已各自分手之事,有才道一声扰,便去别地去寻不迟。
乐广也不在意,想是潘岳与其他友人相邀。然一连几日,有才连连来问,且各家去寻,才知潘岳自那日陆府出来竟已失踪,不知消息。便联络友人打探,陆抗自是遣人在东吴这一边查寻。西晋那边,也自有羊祜手下查访。
却说这日,傅怀探得消息过来说与乐广,道是听闻有文人被石崇重金请去,只为游说被软禁于金谷园某处所在的一名美书生相从赵王,若有劝说成功者,赏钱三车。道这名美书生极可能便是潘岳。
潘岳此刻正是被禁于金谷园飞霞阁中。他于那日与乐广分手回晋荆后,路上偶遇孙秀,孙秀便邀他去酒楼小酌一番,饮中孙秀道是新得到几副子建书法真迹,邀潘岳去他家一同鉴赏。潘岳便随他而行,到了一处园林,也不知道什么所在,景色甚美,因是从小门而入,此处又不曾到过,潘岳竟不知这便是金谷园,尚以为孙秀本是住得一处豪宅。却随他来至一装饰精美的屋内,两人坐定,却不见孙秀拿出书法,只是以赵王爱慕之心相劝潘岳,道:“我知安仁兄正求功名,我本出身寒微,如今只因赵王见宠尚且任中书令之高位,你家世,人才何止高出我十倍。若是依附赵王,功名岂不容易?”潘岳方知受骗。只讽一句:“潘某自小学圣贤之道,自知与男人言论有男人的说辞,与女人言论有女人的说辞,与不男不女之人,我潘岳却不知该有何种说辞。”待拂袖而去,门口早已被侍从拦住,竟是将他囚禁于此。孙秀恼怒,然不敢生气,只暗恨在心,反好言相劝。
原来赵王自从那一日,见识过那千万芙蓉花竟不敌这一芙蓉面,直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如何不动心?然自那日离开后,对于司马伦,石崇的邀信,潘岳竟是百般推辞,再也不来。赵王心下焦急,方出此计谋。然毕竟潘岳亦是盛名已久之人,居文坛之首,又文友甚多,恐怕引起天下文人不忿,遂不敢用强。只每日遣几个文人说客去游说潘岳,只希望潘岳能够自己转变心意,依顺了他。然潘岳口才甚好,满腹才华,引经据典,七八名说客竟常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更有人羞愧而去。司马伦无法,便另使钱银寻访能说会道之士每日轮流来游说潘岳。后来潘岳见来人皆是无耻之徒,也不再与他们辩论,任他们如何不倦劝导总是不理。然虽聪明,也一时思不出脱身之计
却说这日,用过晚饭,又有四五人进门,潘岳不理他们,趁天色尚早自拿了书卷阅读。几人便各展口才,滔滔不绝,有一人却立于一旁,一言不发,余人说了半天,便有人问他,你怎么不说?那人便道:“相思无了,平安无虞,这诗词精妙,情意却更深。”潘岳一惊,原来,这正是他前日寄杨研信中所含深意。他写杨研之信只有瀚林双栖,游川比目八字,单从此词上看是男子借瀚林双栖鸟,游川比目鱼信誓以言心志之意,然前一句无鸟,后一句无鱼,确是暗含相思无了,平安无虞之意。当下便抬眼望去,面前不正是乐广是谁?一时心里惊疑,只道莫非他也做了司马伦的说客来游说自己?然乐广只是面无表情,又道:“若是天下文人知道你被困这里,自然会说你是非,道你长短,你已无法辩清自己清白,不若就从了赵王也罢?”潘岳心思一转,便明白其意,知道乐广此番来是来打探自己情况,言天下文人,自是想联系文人相救自己。只因身旁有其他说客,门外有伺从,自然不能坦然相告,却话里有话。但潘岳思之,联络文人一则远水救不了近火,夜长梦多。二则文人均皆软弱,除口诛笔伐,别无他法,恐难成事。当下便开口道:“当年嵇康一曲广陵散,天下文人无不上门求教,嵇康只因未遇知音,故此宁肯广陵散绝世也不传授于人,可见天下文人皆非知音。他们有何是非长短,我不必放在心上。”潘岳此话却也是另含深意,原来嵇康亦乃一隐世文人,尤长音律。因得罪钟会被斩,虽嵇康被司马昭斩于西市时潘岳尚年幼,但也于当时情况听闻一二,知当时有三千太学士齐赴刑场,为嵇康请命,愿拜嵇康为师,求司马昭赦他一命,然司马昭毫不理会,嵇康仍是当场被斩。潘岳说出嵇康,自然是说明文人不能相救自己之意。乐广便道:“那你现在这样总非长久之计。”这句话倒是句大白话,旁人听了还以为他仍在相劝潘岳,此时因天已黑,已有侍女掌灯上来。潘岳便道:“今日已晚,月亮都已出来,明早再说。”乐广略一思忖便明白,明早自然日出,日者为阳,乃让他去寻羊祜之意。当下点一点头不再言语。那几个说客又轮流劝说几句,便都去了。
乐广甫出金谷园便直奔羊祜府第拜见羊祜,道司马伦要害潘岳,请羊公相救。羊祜一听此事,带了十几名亲随便纵马赶往金谷园,到了也不下马,却骑马直入,直到崇绮楼里石崇面前方才翻身下马,只喝问一句:“潘岳在哪?”
石崇惧他威严,竟自吓得讷讷不敢出声,羊祜便自率人往内府寻去。里面众多姬妾均吓得尖声奔跑。然其中有一绿衫美貌小娘子却反而跑出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又点一点头,再向前跑去。羊祜正愁这谷园甚大,恐怕寻不出人,见此自然会意,便大步随她而行,那小娘子跑得不快不慢,正好让他跟上,到了一处桥边,小娘子自向一边努一努嘴,自己却顺桥跑走了。羊祜会意,顺着方向寻去,正寻着潘岳,当下携了潘岳一同出园,石崇自是不敢阻拦。
第 24 章
却说潘岳自是拜谢羊祜大恩,羊祜却不是多话之人,只把他送到家,又自去了。家里乐广,傅怀等友人都正在等他消息,见了他便迎上来问可安好。潘岳自是也要相谢众人。相谈之中却又无奈道:“看来此地不可久留,今夜以后我们就要从此别过了。”一时心里苦闷,便取琴奏之解闷,乐广听出他琴中之意,便道:“安仁,你还是舍不下这份功名?”
傅怀亦道:“当今世乱,莫不如隐世以避祸。”
潘岳道:“这世道当真有可隐之处?叔平兄又如何?叔夜兄又如何?”潘岳讲的这二人正是一心归隐,不问世事的隐士,叔平兄即何宴,他一心著书,先后著有‘无为论’‘道德论’‘论语集注’等作,只因其寡母纳入曹氏皇亲为妾,其时司马懿正大灭曹氏一族,故被牵连全家问斩。而叔夜即嵇康,却更是冤枉,他只是一心归隐,每日只弄音乐,且以打铁维持生计。只因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举荐他入仕,他一怒而与山涛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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