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里。
萧珏站在城墙上将这一切收入眼底,望着那数十个由文昌军合围而起形似旋涡的包围圈,那些武卒同时暴起伸出手中长矛向中心刺去,远看去如急流涌动,而后消失于无形,每消失一个这样的“旋涡”便意味着那群兵卒散去的中心点,有一名甚至更多的游氏族人倒在了血泊中,身躯残破。
在她没有留意到的城墙上空,新月上一个小黑点一闪而过,从夜色中由远及近地降下云端往碧凤城飞来,在城墙上空盘旋了几圈,姚启似有所感地往头顶一望,顿时激动地难以自抑,挥刀砍翻眼前的敌卒,转身一边往僻处奔跑,一边仰头将手指放在唇边使力发出一声呼哨,那黑点果然疾速向她飞来,饶是姚启老成稳重,也不禁笑逐颜开,来者正是穆君的战隼!
一只青黑花背战隼在夜色中落下城头,丝毫也不引人注目,那战隼还记得姚启的模样,竟亲昵地直接落在她的肩上,睁着灵动的双目与她对视,抖展着巨翅,一双利爪紧紧攀住姚启的盔甲,左右踩了踩,姚启迫不及待地解开它腿上的竹筒,取出一阅,顿时喜出望外,四处张望了一下,找到萧珏的身影,立即拔腿向她跑去,并且越跑越快,跑了两步她肩上的战隼便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趁月离去。
姚启兴奋地跑到萧珏身边,开口道:“大人……”
萧珏专注地望着城下,头也未回地举起右手止住她的话头,落下时紧紧抠住墙石,青筋毕露,姚启看了一眼她难看的脸色,顺着她的目光往城下望去,一时也不禁凄然。
游氏族人如滴水入海,被文昌大军所淹没,左副将是她们当中身手最好的,高大的身形也格外引人注目,萧珏的目光自始便一直锁定在她的身影上,亲眼看着她是怎样掠影穿梭于敌军泼油放火无声杀敌,因为她身上挂的火油罐最多,到最后被合围时她身上仍有几只火油罐未用。
因为萧珏的特别关注,因而姚启也轻而易举地于万军当中看到了左副将,只见她退后几步仍欲腾空逃窜,身形一动便如一条暗影一般隐了身形,过了几息她在数丈之外再现身时仍不可避免地被无穷无尽的文昌军所包围。
因为游氏族人的焚车之举以及那在人群中绽开的巨大火流令文昌军感到了危机,此刻她们几乎停止了向城墙冲击,全军停滞下来专心应对游氏族人,在她们刻意的围剿之下那下城去的百人几乎无一生还,左副将左突右窜,最后竟成了那百人队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左副将数十次顽强地奔走突围而不得,也终究被逼出了身形,熊熊火光中围绕着她的人墙“旋涡”也最为势盛,以她为中心,身边密集聚拢的步卒竟逾万人,当戈矛齐动之时,不知文昌军中突然下了道什么命令,包围圈骤然松开退后,露出一片空地来,独留左副将一人在其中,她见此情景,仍不甘就范地再次欲跑,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上的火油罐向文昌军狂砸而去,包围圈再退,她面前的空地又大了些,左副将提起一口气,腾身的同时瞬间将火折子擦燃向敌军扔去。
而与此同时,文昌军中火箭齐发,所向均直指左副将一人,她的身影一滞,身上剩余的火油罐已被率先的一箭击碎,霎时万箭齐至,火莲顿时将她包裹其间。
一个人的身躯,最大密度能被多少支箭羽覆盖,萧珏活了几十年,从未想过如此血腥的问题,没想到有朝一日现实却让她亲眼目睹。
☆、第74章 谋士叛投
74
早在左副将被万军所围的时候,萧珏就下令城上掩护,但因襄王军兵力本就捉襟见肘,而且襄王军一动,文昌军立即又重卷攻势,那万人包围圈竟然逼迫着左副将后退,几步就远出襄王军箭程之外,气得萧珏一掌狠狠拍在城墙上,她恨不得亲率骑兵出城相救,但眼下的情势,她带再多的人出去也难以与文昌军匹敌,徒添亡魂,身为统帅应有的理智让她做不出这样的愚蠢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左副将惨死,庄王大概是恨极了她们,只见文昌军将那燃烧着的刺猬一般的火人用数柄长矛扎透,然后如架篝火一般将尸体高高架起来,杵在那里,火光中一缕浓烟直上云宵,与幽幽的月华融为一体。
姚启听见萧珏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转头看向她,只见萧珏鬓边青筋暴起,仰头闭目痛苦道:“是萧珏无用!”
姚启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绵软的绢帛递给她,道:“大人切莫自责,我军此战不会败,必不会辜负左副将一片苦心,来日再以敌军鲜血来告慰她在天之灵罢!”
萧珏诧异于姚启突然自信满满的表情,略带疑惑地接过绢帛,一看之下竟也激动地险些难以自抑,那竟是景王的手书,告之商家军已收归,并已派兵围文昌隶泉,两日内可解碧凤之围。
这封手书如同一束晨光乍然撕破黑夜的束缚,令萧珏重燃希望,乍悲乍喜之下,连日疲累的她身形竟晃了两晃,姚启连忙扶住她,关切问道:“大人何处不妥?”
萧珏抬手揉了揉额角,复又站直了身体,道:“无碍,无碍……”
被游氏这么一搅和,文昌军的冲撞车无一能用,城门处的危机已缓,门后的骑兵便卸马被重新调上城墙上参加战斗,城墙之上兵力得到补充,文昌军又持续攻击了一柱香的时间,毫无所获,于是于丑时初刻鸣金收兵。
文昌军退去后,游氏族人趁着夜色出城,打着火把在满地狼藉间将自己族人的尸身找出并带回碧凤城,包括左副将那燃至一半的焦炭一般的尸身,当她的尸体被从矛上取下来,拔箭都拔得人手软的那一刻,无数人潸然泪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肉的焦香,簏战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疲累难当的众人闻之无不反胃,反胃到哀伤悲痛。
征得萧珏同意后,她们在城墙上重新点起了火堆,将族人尸体燃成骨灰,按照游氏一族的传统,她们死后是必葬裕山的,落叶终将归根。
火光照亮黑夜,连月光都不足为道,如峰火一般,持续燃至天明。
另一边,萧珏不曾休息片刻,连夜召集诸将商议军情,景王的消息一道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将顿时炸开了锅一般一改初时有些颓糜的精神状态,群起振奋。
其实眼前的战况无甚好商议的,若没有景王的消息,襄王军唯一可走的路便是死战到底直至全军覆没,但此刻又有不同,柳岸花明又一村,她们面前已经豁然开朗。
景王既要围隶泉而解碧凤之围,那么文昌军这几日内会撤军是必然的事,经此一役,襄王军如今只剩三万余人马,活路就在眼前,若想在以后还要有所建树,襄王军目前首要的一点便是保存实力,不能再有折损了。
于是众人商议的重中之重便是如何保存实力这一点,姚启提议道:“文昌军的攻城器械损耗甚巨,经此一夜,她们的冲撞车已经无一可用,就算连夜赶制也造不出四辆来,这两日她们的兵力折损更高于我军数倍,士气已不复高涨,此时若有谋士假投,告之庄王我军只余三日粮草的话……”
萧珏抚掌,笑逐颜开,“此计妙哉,庄王如此“老谋深算”,既得此消息,必然会选择围而不攻以保存兵力,静待我军断粮自绝,即使她复仇心再迫切些,也定然会给予我军至少三日的喘息之机,那文昌军也好整顿士气,造车修械,三日,只须三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既有此意向,那么由何人来做此事以及如何令“叛投”来得逼真些便显得犹为重要,一屋子谋士将领热热闹闹地讨论着,人选倒是提出不少,不过萧珏总觉差了点什么。
这时坐在角落里一着赭衣的白面书生起身慢吞吞地走到萧珏面前,拱身行了一礼,缓声道:“大人,鄙生显扬郁灵中,欲自荐前往敌营。”
萧珏一看眼前这个眉目清俊平和的年轻男人,身形极瘦仿佛弱不胜衣,倒果真像常年未能吃饱肚子的模样,她问道:“先生何以自荐?”
那郁灵中语调甚缓,慢吞吞道:“回禀大人,庄王座下有一谋士,乃鄙生旧时同窗,曾多次相邀投奔庄王,亦在庄王面前提到过鄙生,不过鄙生无意文昌故而未曾应诺,若鄙生此际相投,易令庄王信以为真。”
萧珏眉锋一挑,道:“先生若去,欲何时回?”
郁灵中道:“听凭大人安排!”
萧珏有些心动,也有些顾虑,但旋即想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同时提出另一个问题:“先生此去可有把握?可想过如何脱身?”
郁灵中微微一笑,“八分把握,脱身之计,唯有择机潜逃。”
萧珏心中暗暗点头,话说八分满,自留二分余,他既这样说,那必然是稳操胜券了,于是又问:“先生可会武艺?”
郁灵中腼腆道:“会一点。”
“轻功如何?”萧珏觉得这个答案有些模棱两可,看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并不抱太大期望,心中已经在盘算要如何接应他。
郁灵中答:“会一点。”
萧珏皱眉,以姚启为首的昆蒙一系坐在萧珏下首,闻言皆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余雅更是有些崩不住笑,眉目流转,风流之态毕现。
那郁灵中竟然毫不避讳地看了她们一眼,目光落在余雅身上,冲她微微一笑,竟让余雅晃了神。
萧珏心中已将他这“会一点”无视,心知谋士学子素来自尊,不想再多言以伤其面,便道:“如此,两日后你择机出营,我派人去接应你,可好?”
郁灵中顿了顿,眼神在余雅身上一转,道:“一切听凭大人安排!”余雅触到他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揣测他这眼神的意思,暗道莫非他想让我去接?眉目微动,似乎也无甚不可。
告别萧珏,郁灵中走出议事楼,就着城墙上的污垢从容地将自己一身弄得形容狼狈,又专程找炊兵要了一块冷硬的杂粮饼揣进怀里,而后放下绳梯略显笨拙地一点点滑下城墙,余雅在城墙上探头看他,只见他落到地上后举起双手放在眼前一看,好似挺满意。余雅正纳闷,他已步履蹒跚做偷摸之状向远处文昌军大营去了,月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半夜三更,一个瘦弱的男人一身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文昌军营前,郁灵中险些当场被箭塔上的哨兵射杀,他连呼“且慢!且慢!我乃襄王军中谋士郁灵中,受邀特来投奔庄王!贵军谋士甄寒沁乃鄙生同窗好友,军娘可查证!”
那哨兵见他言之有物,这才将信将疑的去通禀,果然一会儿时间便有一女人跟着哨兵的脚步匆匆来到辕门前,见到郁灵中,一脸欣喜道:“灵中!果真是你!”
郁灵中看着眼前这细眼尖腮的女人,顿了顿,才溢出一抹微笑,拱手慢吞吞道:“寒沁,灵中在襄王军呆不下去了,你曾邀我来投庄王,灵中往日不开窍,如今方知悔恨,冒昧来投奔,只不知,你当日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拱手时刻意将手心微微外翻,露出掌心狰狞的擦伤,血迹斑斑。
果然那甄寒沁一眼便见到了,一大步迈出辕门,将他的手拿起来就着辕门处的火光仔细翻看,又上下看了看他狼狈的样子,露出颇有些心疼的样子:“灵中此话就见外了,无论何时你都可以来找我!嗯,只不知你此番来,是否带来有关襄王军的不传消息?若没有的话……”
郁灵中笑笑,有些腼腆,有些神秘:“呃……这个么……”眼神往左右一瞟,甄寒沁顿时明悟,拉着他的手仍旧不放,暖昧地笑,“灵中自来聪慧无人能及,走,姐姐这就带你去拜见庄王,以你之才干,必被委以重用,届时发达了可莫忘了姐姐哟……”
庄王精致宫装外披着一袭墨绫金荔滚边长袄,雍容华贵地半倚半靠在榻上,头发花白,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却极为锐利,此刻正端肃地审视着郁灵中,甄寒沁站在郁灵中身旁,正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地赞誉郁灵中,以示她跟郁灵中关系匪浅。
庄王倾身,锐眼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郁灵中道:“莫非灵中先生仅仅因为襄王军即将断粮,便要将之弃于身后?”
郁灵中长叹一口气,用他那血迹斑斑的手从怀中抖抖擞擞掏出半块杂粮饼,惆怅万分:“回禀王将,您看看,襄王军中如今吃的就是这个了,灵中留取这半块饼都颇为不易呀……当然,灵中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若仅仅是缺衣少食,灵中也能忍受,真正令灵中愤慨的是,襄王军中谋士互相倾轧内斗,灵中不得萧珏重视,诸般谏议谋策从不被采纳,如此,灵中待在那襄王军中又有何义?与其镇日为此苦恼倒不如另择明主,才不枉费灵中寒窗苦读那许多年。况如今王将二十万大军逼城,襄王军再无前路,灵中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第75章 傀儡术?巫术?
75
郁灵中说得字字血泪,满腹心酸、愤懑、郁不得志俱表露无余,庄王原本只信五分的,看到他这样毫不做作的样子倒信了七八分,沉声道:“灵中先生如此良才,在襄王军中确实埋没了!俗语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灵中先生既然来投,本王自是欢迎,你尽可放心,在本王这里,必不叫你明珠蒙尘!”
郁灵中恭身谢过,态度谦逊有礼,也令庄王心喜。
无论如何,郁灵中所带来的这个消息对庄王来说无异于意外之喜,本打算不计一切代价强攻下碧凤城,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用再损她一兵一卒便可坐看襄王军自取灭亡,她何乐而不为?待襄王军粮尽,全军食不裹腹士气委糜的情况之下她再出兵攻城,必然一鼓作气轻而易举夺下碧凤,更甚者,若果真如郁灵中所述襄王军中人心不齐,还极有可能发生哗变,像郁灵中这样的有识之士相信也会擦亮眼睛陆续来投,总之,这一切对文昌军而言,是万利而无一弊。
既这样思量,庄王严肃的面容便带出了二分笑意,和颜悦色地对他劝慰了几句,便令寒沁领郁灵中去安顿,另一方面紧接着又部署斥候连夜盯住碧凤城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对方一丝风吹草动。
甄寒沁带着郁灵中出了庄王帅帐,外面月色正好,离天明不过两个时辰,她上下端详郁灵中片刻,道:“未曾想到灵中在那襄王军中竟遭如此薄待,真是岂有此理!灵中不必担心,姐姐在庄王面前还能说上两句话,跟着庄王,必有你飞黄腾达之日!”
郁灵中笑道:“借你吉言,若真有此日,必当厚谢,不忘你举荐之恩!”
甄寒沁忙又道:“更深露重,灵中初来,此时也不方便令人为你起帐,不若你今夜到我帐中将就一宿?”期待的眼神在郁灵中身上一瞅。
郁灵中面色一顿,似笑非笑地望向她,甄寒沁一凛,忙摆手道:“呃,灵中切莫误会,姐姐的意思是,你去我帐中睡,我去与别人凑合一晚,明日再为你安排一切,可好?”
郁灵中微笑道谢,“如此,就有劳寒沁了!
第二日天一亮,在碧凤城外蹲守的斥候来报,数十名江湖人离开碧凤城,四散而去。
树倒猢狲散,庄王如是想,于是下令大军向前推进一里扎营,全军休整,同时抓紧时间加造冲撞车,修复攻城器械,打算三日后向碧凤城发起总攻。
在文昌军斥候密切的监视下,襄王军城防依旧严谨,双方人头攒动皆能彼此相望,如同搏架的小儿,难得的相安无事,休养生息,却又各自都在磨刀翟翟冷笑着。
然而第三日晚间,初来投奔的谋士郁灵中,连他新起的帐篷都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