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恍惚了一下。
再回神时,却见她已然面无表情的翻开礼单,细细看了下去,也不再理他了。
看她一旦认真的看了起来,他倒是愣了一下。即使她说了那样尖刻的话,但是……她,愿意看礼单,是妥协了的意思吧?
罕见的。
第 6 章
归宁,对结亲的两家人来说,都是重要的事情吧。
尤其是女子的娘家。自家的女儿嫁了出去,总是多少会担心在夫家过的可好、夫妻是否融洽等等。于是,娘家最希望看到的,莫过于归宁日当天,随夫君同回的女儿脸上如阳光般绚烂的幸福笑容了。
但是,谁也不能说柳若怜是幸福快乐的。无论这条路是别人安排的,抑或是她自己选择的。更何况,楼安认为,自己与湘怡在此中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当他看到柳若怜面无表情,甚至连瞳孔深处也是冰寒至极的走进柳府大门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开口的立场,只能默不作声的跟进。
进到大厅前,迎面一个青衣男子,神色匆匆,原想是要急着出门的,但是当见到他们却又突然停住了,仿若又不急了,脸上慢慢的堆起笑意。
“怜妹。”他道。
声音不高不低,不长不短,不浓不淡。
应是俊朗的容貌,却在稍挑的眼角透出些邪气。
楼安一愣,心上那种隐隐的不舒服的感觉,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不过,他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柳若怜看到来人并不高兴,从刚刚瞟到男子的身影时,她就抿紧了唇角。他甚至猜想,若不是青衣男子突然停下来并率先拦住了去路,想她或许已然避开了吧。
男子又走近一步,亲切道:“怜妹。”
这一次,她回应一声:“大公子。”便再也不开口了,沉默得令楼安陌生,不若记忆中那个伶牙俐齿的女子。
但是,从她的那一句中,他至少已然了解到来者的身份。
柳千寒。
柳家的大公子。
于是他迎上去,轻轻揖手,似有似无地挡在了两人中间。
男子似是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却是转息间掩饰在了熟稔的笑容下:“想必这位就是新妹夫了吧。既已是自家人了,便也不要太过拘礼了。”
是个玲珑般的人物呢。楼安心里这么想。一面也在脸上扬起笑容,毕竟来者也是自己的大舅。
柳若怜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也不作声,视线忽然瞟向大门的方向。
只见一个蓝衣青年徐徐从门外进来,纤长的,清淡的,见到他们在路中央也不理会,径自的穿了过去,只在经过柳若怜身侧的时候淡淡的瞟过一眼,却也是快得几不可见。
这样的人,不知道该用冷淡来形容,抑或是出尘。
楼安有一瞬的恍惚。
耳边却听得柳千寒道:“里面请。爹应该已经在等了,只怕怠慢了柳家的新婿。”
刚想应声,却看到柳大公子的身后,柳若怜的嘴角轻轻一扬,吮满了讽刺的意味,一种比之平日里对自己的轻蔑更深的嘲讽。
背脊上不由窜上丝丝的凉意。
大厅内,果见一个风骨般的精烁的中年男子坐在高首。应是那一个位高权重的柳府主人柳平松了。
侧首下,分明是那一个蓝衣青年。直到他们分别落座也不曾向他们瞟过一眼。
拜礼。
寒暄。
都是场面上的历程。半天下来楼安的笑意几乎僵在了脸上。果然啊,自己还是处理不来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即使是对了自己的丈人亲家。
一开始还期待着柳若怜在自家能少许的分去其家人的注意。
却是,失望了。
应付着丈人的问题,偶尔瞟到身后一直默不做声的她时,其脸上几不可见的一丝异然的光泽。
或许她是故意的吧,他分神的想。
半晌,却听丈人朗声道:“千寒、千雪,带楼安四处逛逛,别怠慢了。老夫和女儿小别,却也有很多贴己的话要说。”
于是被拉走了,那一个一直热络的柳千寒,以及那个刚知道名字的柳千雪。应是柳家的三公子吧,楼安默想,与柳千寒相似至极的名字,却是迥然的性清情淡呢。
柳府不可谓不大,花园楼台,别具匠心,精致至极。柳千寒道说设计此府的匠师原是当今九王爷的府僚,当年告老后有幸为家父请来小作此府。
楼安在一边听了,淡淡的笑着。
且行且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已然没有了柳千寒的身影。倒是那一个从未吭声的柳千雪,依然静静的走在一旁。
沉默。
或许自己该说些什么。
但是看到男子侧脸削坚的轮廓,分明是连看也不曾看向他这边的如若无视,他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虽然不善于和热络的人相处,但是也同样不善于和沉静的人相处啊。心上自嘲一声。
百无聊赖的环视。
视线忽然被一角围墙吸引,墙头一支梅枝,隐隐的苞朵——十一月的梅啊,花期竟是出奇的早呢。只是如此早绽,到了十二月甚至一月的盛期,只怕……心上淡淡的惋惜。
站在围墙下,抬头凝望,只是此处却与四周浑然的华丽精细相比,显得寒酸了许多。
但是……或许是另具别致也不定呢。比之那出自某某匠师之手的作品,倒是这小院暗暗透出的素雅随意气息更让自己舒服呢,只那一枝稍稍探出墙头的梅枝却已经让他有一种一窥墙内究竟的好奇。
“那是她的院子,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身后一个声音,轻轻淡淡,是从没有听过的。
疑惑的扭转过去。
柳千雪站在后面,负手而立,眼中几乎透明般的仰视着墙头。
楼安过了半刻才意识道方才的声音是来自这一个霜清般的男子。
而他所指的“她”,应该是柳若怜吧。
突如其来的交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随便的应了一声:“很像她会住的地方呢。”
然后看到男子转过脸来看着他,第一次的正视他,眼中一抹奇异的色彩。
楼安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没等作答,围墙内隐约传出声音:“……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这里来的看看的……”
不是说院子里没人住了吗?
心上疑惑,转首看向一旁的柳千雪时,他眼中闪过一瞬的阴暗。然后,连细想的时间也没有,楼安开始奔跑,开始寻找着院子的院门。
幸运的是,他很快的找到了。
院门没有关,一进到里面,首先就是几株梅树。只是他已经没有了终于窥得围墙内真面的闲致,直接向了围墙边。
果然。
于是,他喊:“若怜!”
听到声音回过头的两人。
柳若怜。
柳千寒。
两人没有再动。
楼安缓下脚步,慢慢走近,笑得温柔,像是安抚的轻轻拉住她,又轻轻的唤了一声:“若怜。”
这一次,柳若怜终于有了反应,顺从的任楼安牵住手,眼中深暗莫辨。
就是连柳千雪眼中也是比之刚才更深的复杂。他是随着楼安进来的,但在进到院门后就忽然停滞不前。只是站在后面。只静静的看着。
一边,柳千寒倒是笑着的。
只有他笑的分外灿烂。
从楼安自他面前将她牵离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笑了。
若不是眼底一抹难以掩饰的冰蓝异常的闪烁,为他的神色染上了一层莫名的阴郁,应该也称得上笑得风采灼目吧……若不是。
被甩开了的手。
对于手中突然的空虚与残留的温度,楼安有一瞬的神怔,不禁低首盯住空空的掌心。
几步外,柳若怜站立着,低首间,浏海遮住了的表情。
柳千寒和千雪早已经离开,离开前一人浓烈着而一人清淡着,奇异的很。但是,似乎又有了一种摩擦一种芥蒂一种莫名的隔阂,萦绕在两人周围,这一种隔阂是之前楼安在他们身上所没有感受到的。
小院内,梅树下。
“……你有什么想说吧?”终于,她沉声道。
说什么?没什么……吧。难道是她希望自己说些什么吗。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何必装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或许是自己的沉默触及到了她的逆鳞,于是,只在一瞬间,再也抑制不住的爆发了,“你觉得震惊了?是的,你一定觉得十分的震惊……”
没有应声。
楼安并不了解她。
他了解的只有那一个温婉的女子,湘怡。不似柳若怜那般的性情浓烈。
所以他不知道她希望自己在这时说些什么。
在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当然会震惊了……想不到吧,居然会有那样的兄长……”她垂着头,目光落到了左手手腕上隐隐的瘀痕上。
那当然不是楼安留下的,他拉她的时候是轻柔的,修长的指只安抚的搭在她的上,几乎说不上用力,只是皮肤少少的碰触到而已。
但是,楼安当然知道这瘀痕是怎么来的。
因为正是方才,正是他,将这柔嫩的手腕从柳千寒的钳制下解脱出来。
那么,方才,在自己出声叫她之前,那一面围墙下,正在上演着什么呢……是激烈的争吵着什么吧?甚至可能快动用暴力。而什么样严重的问题值得兄妹间发生那般激烈的争执呢?——但是,这样的问题,一开始就不会问出口。如果深入的探究下去,直觉或许会触及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呢。
可是出口的却还是不由的一声轻喃:“家人之间……也总是会有争执的时候吧。”
或许是被“家人”两个字触动,她猛然抬起头,用一种愤怒般的眼神盯住他。
家人。
是啊,怎么差点忘记了呢,眼前的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被嘲讽被藐视之后可以无所动然却独独固执于家人的人呢。虽然这一点和原先她对他的调查稍稍差别,但是无碍于大局。
唯一的,是同样的为她所不齿,这种只靠着淡薄的血缘维系的东西。
“家人么?”柳若怜几乎嗤笑而出,“你一定不知道吧,早在很久以前,他就不屑承认我是他的妹妹了……”又道:“你不要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事实。柳家比你想象的还要肮脏的多……”
肮脏么……这样的字眼,很陌生呢,在他听来。
楼安看到她忽然抬眼看他,双眼如月般优美的弯起,却没有光泽,不知道自己又怎么的惹她不高兴了。
“对了,”尚未能辨明她话中若有的含义,却见她忽而笑了,一刻前的阴沉仿若不过是一屡清烟,已然散去,又化作了那个无法看透的女子,变化之快让他不禁一愣,“我好像还没有和你道谢呢。”
“啊,那个啊……”他惚悠一下,敛回神思,呐呐,“本就没什么,况且即使不是我,柳三公子也会出面吧……当时,他也已经跑来。”
“千雪?”淡淡一声。
“嗯。”
楼安原先还只是猜测她与柳千寒的关系不好。当初,她称柳千寒“大公子”时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疑惑而已。现今听她却直称柳千雪名字,更加的肯定了。
比较,有时候就是一种相当直观的概念。
是因为讨厌吧,所以同样是手足,对待却有所差别。
只是,与对自己的讨厌不一样。是一种深入到本质的厌恶吧,她对柳千寒的。
虽然自己对柳千寒的印象也说不上大好,明明也是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但却无法像对沈航那样的认同。不过,像她一样表现的如此之明显,这样的她,也可以称得上是爱憎分明吧。他思忖。与自己很不同呢。
然后听她问:“既然知道千雪会出面,为什么你还要率先跑来帮我?”
一震。
愕住。
为什么呢?
但是当时好像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不,确切的说,是在自己想到这样的问题之前,身体已然跑了出去——只是觉得她可能不喜欢柳千寒,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在她身边比较好吧,觉得如果有什么事总能做些什么的,尤其当时隐隐的听不分明的有如争执的声音。
自己不明白。
幸而她也没有真的要追问明白。只像是随意的问起。
所以,两人最终谁也没有提起。
只在风起的一刻,似是听到她垂首喃喃了什么,真的仔细去分辨的时候,她已然抬头仰视着这院中零零的几棵梅树,一丝黯然的叹息:“今年的花期这么早,恐怕……”
午饭的时候,饭桌上倒是平静的出奇。
楼安甚至觉得很怪异,对于这样的平静。
柳平松。
柳千寒。
柳千雪。
柳若怜。
以及,自己。
菜肴不可谓不丰盛,礼数不可谓不周到。
但是,怎么都是怪异的吧,尤其是面对柳千寒笑得过分的灿烂。
一场饭吃下来,胃里面堵得难受,偏是还要在面上扯着笑意。楼安在回去的路上回想起来的时候,缓慢的揉着几乎僵硬的面颊来放松。
柳若怜在一边静静的看着,直到一个“你……”字出口,才发现自己不由的出了声,声音却缺乏力度,显得缥缈异常,惊讶之余,已然将原先想说的话忘记。
听得她声响的楼安扭首看她。
于是,她说:“你不想知道今天柳……我爹单独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这个……应该是她与她父亲的私下交谈吧,自己好像不好随意过问的吧。但是,看她凝在眼角的肃然,显是想说出来,恐怕自己不想听也不能拒绝吧。
“他可是很关心的问了有关你的很多事情哦,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她轻轻笑着,“他问你的事业可顺利,问你的商行可好,问你的船行可如意……问你们楼家的家业可都安泰。”
他在一边应声。
然后听她忽然讪笑一声:“知道吗,他关心你家的事比问我的事还多呢。”
他却不由的皱眉,脱口:“不要那样笑。”
那样子的笑容,一点也不适合她,甚至让他奇异的觉得……她,悲哀异常。尤其是她明明笑着,眼底却灰暗的很。当她这样笑的时候,他胸口堵塞着,隐约的难以喘息。
可是当他脱口而出之后,又忽然惊讶:对于会说出这样的话的自己,何尝不奇怪呢。
而她似是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什么?”
“……嗯,”他料想她也不会希望听到他刚才的真实想法,于是支吾一句,“我说,今天都没有见到令堂,没有能向她请安呢。”
楼安后来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发现她当时好像是沉默了许久才回答的。或者说,当时她也称不上是一种回答,因为她说的似是与此毫不相关的。
她说:“以后没有归宁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去想柳家的事。你只要照着我们原先的约定就可以——只要等一年,我就会还给你和她的独守。”
只要等一年而已。
她说。
水波不惊的语调。
不知道在说给他听,还是她自己。
第 7 章
有一个小院,有几株桃花。
有一个女子。
女子倚靠在床头,半坐起身,手边的布巾上已经绣完一半的红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搁在了一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女子堪堪扭过头看向门口——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却消瘦着,苍白着。当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跃进眼帘的时候,那张本黯淡的脸忽然明亮的起来。
“娘亲!”粉衣的女孩几乎扑过来,小手擎着一枝树枝,枝梢一朵绽开的红梅衬着几个花苞分外妖娆,“梅,梅!”
女子看着女儿冻得通红的嫩嫩的脸颊,已经抚了上去,手下一片凉意。
女孩却不在意已然冻僵的手,只将梅枝擎得更高,几乎贴到女子脸上,欢颜着:“梅开了,今年最早的梅哦。”
女子爱梅,所以才在院中自栽了几株梅,盼望着它们于冬日里傲雪而绽,年复一年。
她看着枝梢那初绽的花朵,忽然觉得怜惜的很:“它好不容易开了,怜儿又何必强求将它折了下来。”
“为什么不能强求?”女孩反问,眼神却坚定着,“娘亲身体不好,不宜下床,可是我想让娘亲看哪。况且,如果娘亲看不到梅的话,就没有办法将绣巾完成了啦。”
女子笑了:“梅的模样啊,就在娘亲的脑海中,即使不看,娘亲也能绣出的。”说到最后,声音却似是幽幽的叹息。
女孩仰头看着母亲,衬着艳红如血的梅花,母亲的脸越发的苍白,嘴角微微弯起,笑容却透明的很,就像是即将要消散了一般的山间晨雾,心头猛地一抽。
“怜儿?”女子看着突然扑进她怀中的女儿。
女孩却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