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哑了,眼睛肿了,整个人疲惫至极,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八哥已经不在,守在床边的是玉儿。
“公主,奴婢去厨房给您拿点吃的过来?”见我睁开双眼,玉儿扶我起身坐好,询问到。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觉得口干舌燥,便是摇了摇头,“我不饿,给我倒一杯水。”
玉儿赶紧端了一杯给我,我一饮而尽。想来是哭得太狠了,那些水流过时我的喉间竟然隐隐作痛。又问玉儿要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才觉得好受些。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到房中红烛烧得正旺,我问玉儿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玉儿接过我手上的杯子,回话道:“刚刚过了丑时。”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想到白天时八哥对我说的,我下床穿好了鞋子便往屋外走去。玉儿上前一步拦下了我:“公主,皇上临回宫前吩咐奴婢要好生照顾您,您现在身子还没有恢复不宜走动,有事告诉奴婢一声就可以了。”
“不用担心,我现在很清醒,想到外面走一走。”这卧房本是我与薛绍两个人的,现在,太空了,空得我心里直发慌。
“可是公主……”玉儿仍是有所顾虑。
我看着眼前这个对我早已算得上忠心耿耿的女子,说出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玉儿,我想去看看崇简。”
玉儿明白了过来,不再阻拦:“是,奴婢伺候公主过去。”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去。”我示意玉儿不必跟来。这一回她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屋外,沿着长廊去到崇简的卧房,两位乳母正一左一右地守在床边闭目小憩。这几天我对崇简不闻不问,她们肯定累坏了。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去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盯着熟睡中的崇简看。
还记得崇简刚出生那一会儿,所有见到过他的人都说他的面相与我极为相似,眉眼之间的神韵则同薛绍如出一撤。以至于我今时今日,每多看他一眼,就多想起薛绍一分,心也就更痛一分。我告诉自己崇简是我的孩子,我是一名母亲,不应该把对薛绍的怨怪转嫁到无辜的孩子身上。我伸出手迫使自己如往常一样轻抚他的小脸,可就在要触碰到的时候我怯懦地把手收了回来——我还是做不到。
在整个人快要窒息前我逃离了崇简的卧房,回到了长廊,凭栏独望。月上中天,月辉却显得混沌不明,就像我此刻的心境一般——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对崇简不公平,却是怎么样都说服不了自己,驱不离心头的魔障。哪怕是刚才坐在崇简身边,我想到的都是四年前我也曾这样看着胤儿。想起那个时候七哥才离开长安不久,薛绍担心我胡思乱想时那个让我感觉温暖而安心的笑容。再后来,胤儿得了天花,最后我失去了他。如今竟是父子同命,都那般突然而不留余地地永别于我。
夜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我在这种寂静下变得格外清醒,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回放。这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薛绍始终参与其中。我记得他送我的双飞燕纸鸢,记得他帮七哥与我和好,记得我乱点鸳鸯谱,记得他联合七哥与婉儿让我明白本心,记得病床前我们对彼此表明心迹,我更记得母后极力反对我们时我们对这份感情的坚持。在太平观的五年曾一度让我觉得可惜,却也明白,如果没有那五年的等待,便不会有之后七年的夫妻缘分。
自从成亲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父皇仙逝,七哥与韦素莲被流放,八哥登基……我与薛绍独处的时间愈加难能可贵。以至于那个时候薛绍告假在家,说是想要好好地陪陪我,费尽心思地让我重新经历一遍那些曾经的快乐,我都信以为真,以为他是为了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现在想来,他竟是因为迟早有一天要与母后为敌而对我有所愧疚。
我以为我是了解薛绍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也许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我以为他虽然在七哥与母后之间举步维艰,却不会深陷其中。何曾想过他竟会心怀怨怼,要与李冲他们联手除去母后。我可以理解他对七哥的兄弟情义,但在他做下决定的时候,可曾想过为我停手?
薛家满门皆被诛杀,只有我与崇简得以幸存。从今以后,我看到崇简就会想到薛绍,想到他不在我身边的事实,想起他对我的欺瞒对母后的背叛;看到母后我同样会想起薛绍,想到是她杀了我的夫君,杀了我孩子的父亲。两个至亲的人都在身边我却害怕去面对,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薛绍,当真是丢了一个好大的难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相思终不负
薛绍以谋反的重罪被处死,母后能留他一个全尸让我将他葬下已是天大的恩赐。为了给我一些补偿,母后进而打破我朝公主食封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我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我不敢再奢求更多。不过………
“公主,这万万不可,要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怪罪下来可就大事不妙了。”听到我要为薛绍大摆灵堂,玉儿连忙劝我放弃这个念头。
“自古以来出嫁从夫,夫君亡故,我身为妻子理应为他设灵堂安魂魄。母后只是不准我大肆送灵,却不曾明令我不许设灵堂。你们且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一切后果由我担着。”这话是用来安抚玉儿的,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是,我既已是未亡人,早已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公主,驸马爷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为了他犯险,奴才斗胆请公主三思。”辛安一下跪在我跟前,磕着头帮玉儿说服我。玉儿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尽管明白玉儿与辛安是为了我好,可他们的阻拦使得我极为心烦气躁,没好气地说道:“既然叫不动你们,只有我亲自去布置了。”
说着我就要前往正厅。辛安与玉儿立刻惶恐地磕头认错,异口同声地说道:“奴才/奴婢不敢,奴才/奴婢这就去办。”之后,忙是起身匆匆而去。
我一身缟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跪在薛绍的灵位前已有好几个日夜。那个我从识得“情”这个字开始就依恋的男子,那个与我朝夕相对了整整七载的夫君,已与我阴阳相隔,只留一个与我近在咫尺的牌位徒然相思。我以为我怪他甚至恨他,可是此刻,当我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不得不去接受他永远离开我的事实后,我对他只剩下疯狂的思念,想要用尽所有换得他重新回到我身边。
这种情况下人人自危,恨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自然不会有谁前来悼念。我不准旁人进来,玉儿与辛安只能轮流守在外边。其余的人毕竟不是家仆,薛绍的生死荣辱与他们何干?等哪一天我也走了,于他们而言唯一不同的只是换个主子罢了,日子仍是一样地过下去。
明明是白天,偌大的灵堂却是安静得颇为诡异。我孤身一人待在这里却丝毫不觉恐惧。我多希望薛绍的魂魄能够出现,我想再见他一面,听他跟我说说话,问一问他为何对我这么狠心。
几声啼哭打破了这种安静。我听出那是崇简的声音,不禁怒上心头:“谁准你们带公子来这里的!”站起来转过身去想要问责,却见身着一袭黑色风衣的婉儿站在灵堂外,神情复杂地望着我。崇简被她抱在怀中,像是感受到了哀戚的氛围,哭声让人听了倍觉伤心。
婉儿不请自来我并不意外。母后的眼线遍布四处,到现在才派人前来也算得上时消息闭塞了。婉儿没有安抚崇简,而是抱着他走到了我跟前,与我对视着,仿佛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
我不再看婉儿,更没有理会崇简,重新转过身走到灵牌前的火盆前,往里面一张一张地放冥钱。“我知道母后会生气,只请你看在我们以往的姐妹情分上,让我好好地送一送薛郎。”
婉儿的叹息从身后传来:“驸马走了有多久你就守了有多久,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类似的劝说我听了无数遍,婉儿再说我也是无动于衷。
“公主,驸马的死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你还有崇简需要照顾,不可以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婉儿拉着我面对向崇简,声音里透着急切。
我讨厌他们总是提醒我对崇简的责任,婉儿的所言所行顿时激怒了我。我用力推了她一把,生平第一次冲她吼道:“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我对这个孩子负责?我的夫君不要我,我凭什么要如他所愿?凭什么?”
婉儿抱着孩子重心不稳,幸亏玉儿与辛安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这一折腾崇简哭得更凶了。婉儿站稳后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道:“难道你要等失去崇简之后才肯疼他才肯抱他么?”
我并非完全不在乎崇简。婉儿话音落下,我一愣,继而看向了崇简,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便知婉儿是拿话来诓我。按下心头泛起的怜惜,我撇过脸去冷漠地回答:“有乳母照看,他不会有事。”
只听得婉儿一声冷笑道:“这孩子才五个月不到就失去了父亲,现在他的娘亲又不肯要他,与其让他长大因为知道这些真相而痛苦,倒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
余光可见处,婉儿将崇简高高举了起来。玉儿与辛安都被婉儿疯狂的举动吓坏了,失声尖叫着“不要”,争先恐后地上前想要将崇简抢下来,终究是晚了一步,婉儿在他们跑上来之前就松了手。
我所有的意识都在这一刻被惊醒,疯了一般地扑上前伸出手去接住崇简,直到那个小小的身躯安全落在了我的怀中,我悬到嗓子眼的心才得以稍稍放下。而这时我发现婉儿的手中紧握着两根红色的带子,带子的另一头就绑在崇简的身上。
“对不起公主,为了解开你的心结婉儿只有出此下策,让你受惊了。”见我诧异地看着她,婉儿抱歉地对我解释到。
失而复得的恐慌与惊喜让我的心结顿时解开,我再不抗拒去接近崇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泪水决堤般滑落。我已经好久没有去看过崇简了,他看上去瘦了不少,且因为刚刚的惊吓正哭得震天响。所有的愧疚涌上心头,我一边哄着他一边自责:“对不起,是娘不好,娘不该为了你爹而不管你,对不起……”
过了一段时间,崇简在我的安抚下渐渐止住了哭泣,我对着玉儿嘱咐了几句便抱着崇简回去了卧房。婉儿尾随我而来。我将崇简哄睡着后,我们去到了长廊。
已是深秋,可母后新赐的府宅之中仍是一派春日景象。人力可以改变四季的面貌,却阻不了生离死别的无常。
我看向婉儿,诚心诚意地感激她:“婉儿,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也不能这么快清醒过来。如果崇简真的因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就真的该死了。”
婉儿却是突然跪在我面前,低着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婉儿不敢居功,只求尽己所能地赎罪以报驸马爷大恩。”
“你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我俯身要扶起婉儿。婉儿不肯,我坚持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呢?”
婉儿轻轻挡开了我的手,仍旧不愿起来:“是婉儿害死了驸马,婉儿不配公主的真心相待。”
我身子一僵,问道:“什么叫……你害死了薛郎?”
婉儿抬起头,深呼吸了一下,说道:“公主,驸马没有参与谋反,真正帮琅琊王李冲谋反的人是我。”
我震惊不已地瞪大了双眼,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让婉儿继续说下去。
“当年太后娘娘苦心布局拆散了我跟七皇子,我不是不怨。我以为只要如她所愿成全了素莲与七皇子,七皇子就能够安心地留在宫里做他的太子,当他的一国之君。那样即便是不能日日相见,至少我可以在思念他的时候偷偷去看他。没想到太后娘娘最后为了□□竟然逼走了七皇子,还是借的我的口废帝新立。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要尽一切可能帮七皇子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后来,琅琊王找上了薛顗,薛顗又找上了我,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没想到这件事被驸马知道了去,驸马劝我与薛顗就此收手。薛顗自是不愿,几次三番地劝说驸马也参与到其中来。最后,在密探的查证下薛顗早已暴露没能保住性命,而我所有的罪名都被驸马一人担下才得以全身而退。”
我的身体与声音都开始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六月。”
简单直白的四个字使得我脑中轰地一声巨响,整个人连连朝后退去——去年六月——正是薛绍开始告假在家的时候。
“大哥,听我一句劝,就此收手吧。”
“别忘了你我是兄弟,我出了事你不可能逃脱得了干系!”
“既是这样,我言尽于此。大哥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为了这件事来找我了。你要做什么我阻止不了,但是我绝对不会参与其中。”
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那一日我端着梅子茶去到书房外听到的那段对话。当时便觉得事有蹊跷,却被薛绍以薛怀义的事情给搪塞了过去。原来薛顗要他做的是参与谋反,薛绍为了我断然拒绝了。当初七哥离开时将婉儿托付与了薛绍,他是为了践行对七哥的承诺才牺牲了自己。原来是这样,薛绍他没有骗我,更没有负我。
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事关重大,薛郎定然嘱咐过即便是对我也要守口如瓶,你今日为何要对我提起?你可知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替他报仇!”
婉儿看我眼神满是内疚与关切。“婉儿自知罪深难赎,不敢奢求公主原谅。今日和盘托出,是不忍再见公主误会驸马对你的一片情意,更不忍见到崇简因为这份误会而失去母亲的呵护。公主,一切都是婉儿的错,婉儿甘愿承受一切罪责,还请公主保重自身。”
我已经不能毫不怀疑地相信眼前人了。“如果你真的不忍心,为什么在母后召见薛郎时不说出真相?现在薛郎已经死了,说出来又能挽回什么?是要我恨你,要我认识到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了么?”
“我……我以为凭借公主在太后娘娘心中的地位可以保全驸马性命,你们正好可以借着这件事退出朝堂,回归宁静去过你们想过的生活。我没想到……没想到驸马走得这么快……”婉儿的声音随着哽咽逐渐小了去。
“跟在母后身边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是没有完全了解她。”我苦笑着说道:“她再如何疼我,薛绍对她而言都是外人。小错她可以不计较,可是谋反,婉儿,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公主,我……”婉儿无言以对。
原本心结已消的我毫无准备地知道了另一番真相,对婉儿的感激必是有所转变,可要我恨她也是做不到。我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我李家欠你一门血债,可从此刻起,我李令月再不相欠你上官婉儿了。你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相思终不负(二)
婉儿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来看我,我也乐得清静。成天陪着崇简,便是晚上睡觉也会带着他。玉儿与辛安都说我看开了,很是为我开心,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弥补之前那些不可理喻对崇简造成的疏忽与伤害,再有就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卧房,顾影自怜。
彼时我怪薛绍留了一个孩子给我使我不能随他一死,此时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他是早就有了替婉儿担下罪名的打算,所以那些日子才尽可能地陪我对我好。他了解我,知道一旦他出了事我必然无法独活于世,便是将崇简留在我身边,让我可以有个寄托。虽然也还是会对他的隐瞒有所怨言,怨他连一个好好的道别都不曾给我,怨她为了一个承诺弃我和孩子于不顾,却是再也不会有不忿了。我的夫君重情重义,对我更是情深意重,我自当不能拂了他的最后所愿。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将崇简抚养成人。
来洛阳的本意是探视母后,之后因为我身子不便来回奔波才长留至今。现在薛绍不在了,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