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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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深-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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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什么织儿啊,蒿儿啊,几个小丫头吓的脸色一变,果真全都滚远了。
季明德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嫂,我这个月在成纪县,遇到个同年的举子叫刘进义,老爹叫知县家的刁奴给打死了,是一脚踹破的脾脏,当时多少人围观,官司打到咱们州府衙门,刘进义当时还只是个童生,挨了顿板子,叫胡知府勒令着把整座院子都赔给了成纪知县家的刁奴,说是踢崴脚的医药费。如此荒唐的官司,你可曾听过?”
胡兰茵脸色变了变,强撑着一笑道:“明德,我不过一个闺中妇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明德道:“刘进义家的院子,原本是赔给知县家刁奴的,可你的陪房婆子王氏家的儿子王富贵前两天却在成纪县,四处找人卖那所院子,你说有什么关系?”
枉害人命,颠倒黑白,一条人命白白屈死,得到的利益不过县城里的一所小院子。
胡兰茵轻笑了一声道:“明德,你很快就要出发入京兆备考,长安的物价不比秦州,我们要在长安置家业,要上下打点关系,你不是不想靠爹么,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她这话里其实透着威胁。她的干爷爷王定疆如今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季明德明年考春闱,若没有王定疆支持,即便果真文章做的花团锦簇,笔动山河,王定疆大笔一挥也能叫他名落孙山。
所以胡兰茵有恃无恐。
季明德忽而一笑,面皮紧绷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接了刘家当铺的帐,要去替当铺做帐,明儿就回隔壁住了。”
他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胡兰茵追着送了两步,追到院门上时,忽而一枚青里透红的石榴远远飞过来,砸在胡兰茵脚下,里面白生生的瓤子砸裂出来,溅的她满裙子都是。
她立即生生止步,目送季明德远走,又羞又气,泪如雨下。
蒿儿上前道:“小姐,咱没做错什么呀!二少爷何以发这样大的怒火?”
胡兰茵苦笑一声,揩了眼泪道:“虽是一胞同生,他到底是老二,比明义傻多了。也罢,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次日一早,宝如差点等不到天亮,洗把脸便包起所有二十八张补子,一总儿拿个大包袱皮儿包了,沉甸甸挂在肩上,要往寿衣店去。
她那点小细肩膀,叫个包袱皮儿勒出深深一道沟来。杨氏怜她那点小身板儿,劝道:“给娘,娘背着,与你一起去绣庄好不好?”
宝如不好给杨氏解释自己去的是寿衣店,力拒了婆婆的好意,一个人背着补子出门,兴冲冲到寿衣店门上,便见那掌柜早已心神不宁的等着。两人俱是作贼一样,相对点了点头便一头扎进寿衣店。
在掌柜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宝如颇得意的解开包袱皮儿,迎面先亮出来一张一品仙鹤补子,掌柜双掌一拍,赞道:“果真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啦!”
话说官员们并不是人人识得,朝中重臣们到了地方上,陪员是一系,这官服补子,便是他们最重要的凭证。
所以原来也曾有过一些骗子们假绣补子做官服,系上银鱼袋,到地方上招摇撞骗,下面县里的老爷们自打考完春闱就不曾入京,被他们骗了钱财的不在少数。
宝如笑嘻嘻伸了手道:“东家,咱们昨儿说好的,一张五两银子,现钱现货我才能给你!”
掌柜笑着指了指宝如,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伙计叫道:“东家,季解元来了!”
掌柜听了一怔:“那个季解元,不认识,叫他走!”
外面一个带着些笑意,腔调深沉的男子声音响起:“段其鸣,你三请四请,我好容易抽出功夫过来了,你竟连见都不见,就要赶我走?”
宝如和这东家段其鸣俱是一惊,这季解元,可不就是季明德?


第14章 京兆解元
段其鸣连忙替宝如系上包袱皮儿,小声道:“小娘子,你先坐着喝杯茶,我出去应付应付季解元,将他打发走了,咱们再细细聊,好不好?”
宝如只得坐下,捧着杯茶慢慢喝着,便听外面段其鸣在笑哈哈的见礼。
他开门见山问道:“季解元,你们东家方勋到底什么时候来秦州?咱们对门对面,你给个准信儿。他是有名的神医,我家老娘有个心口疼的病,要他给帮着看看,银子上我不亏你,你开个价儿就成。”
段其鸣所说的方勋,恰是宝芝堂东家,他本是宫廷御医,后来力辞不干,开了宝芝堂,到如今十几家分店,遍及整个大魏国中十三州。
方勋医术过人,要来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当然是悄悄来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户,不计千方百计打听他的行踪,到时候带病人与重金前去,身为郎中,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还是会看的。
季明德轻笑一声:“人来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带一个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也不必什么银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来就可以了。”
隔着花隔扇,宝如就在里面。她指点着唇瓣,暗道季明德虽是个读书人,脑子却不呆,不过转手一个顺水人情,这段其鸣就得上赶着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来,背着一手,在扫视段其鸣博古架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糙货,但州县不比京师,他也算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大富户。
宝如一动不敢动,隔着一幅涅槃图岩画,季明德微深的双眼一直盯着暗鸦鸦的里间,宝如怕他要撞进来,正自担心着,季明德忽而一笑,转身走了。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鸣仍是笑哈哈进了内间,从脖子上解钥匙,开抽屉,拿戥子替宝如称银子:“咱们季解元前途无量,虽在宝芝堂只兼做个帐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我宁敲金钟一下,不敲破锣三响,求他比求谁都管用。”
金银兑换十六两,所以一百四十两银子,兑换成银子事实上只有八斤多。宝如虽前半生富足,却也没有一下子提过八斤多的银子,抱在怀中如临大敌,与段其鸣别过,出了门闷头闷脑就要回家。
遭过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迹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变做强盗,要来夺自己手中的银子。
过第一条街的巷口时,宝如看见两个男子迎面走来,嬉皮赖脸,似乎昨日她出门时也尾随在她身后。她越发的怕,将那八只元宝抱在胸前,颤颤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两个人也一直盯着她,似乎还在耳语着什么。
已经到刘家当铺门上了,两个男子一个忽而止步,另一个直冲冲朝宝如走来。
宝如已经觉得这是两个抢匪,不敢再往前,转身要进当铺躲,迎面却碰上季明德,两人险险撞个满怀。
回头再看那两个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转身,站到街边,停在半道儿上的也在假装望天。
宝如哎哟一声就扑进了季明德怀里,将那一包银子全塞给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儿卖绣品换了些银子,一人拿着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过银子掂了掂,问道:“那家绣庄收了你的绣品,一次能换得近十斤银子?”
宝如回头便走:“你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与你无关。”
自打会挣钱了以后,她的小脾气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儿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仿佛他是块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赖皮膏药一般。
季明德道:“昨儿替刘家当铺做帐,我在当铺睡了一夜。”
宝如还在留心看那两个疑似抢匪的男人,应付着哼了一声,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寿衣店,再进的刘家当铺,这会子弄的,好像果真在当铺里睡了一夜一样。
已经到了自家门上,宝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诉我的,嫁你的时候,我就听我嫂子说你是兼祧,必须娶两个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儿,也是正常的,我从不曾为此而生气过。”
今天他该搬回来住了。
距嫁过来已有一个月,曾经一背到底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宝如心猜季明德应当对胡兰茵有什么承诺,才强忍着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兰茵还大方。
季明德率先进了院子,恰迎上杨氏笑嘻嘻从厨房后面的耳房里出来。
她拍扫着身上的土,笑接过季明德手中的银子掂了掂,一张黑脸上眉开眼笑:“当日你说要拿全部家当娶宝如,我心里还打着鼓儿,怕她是个娇小姐咱家养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请来了一尊财神进来。
也罢,这可全是宝如自己的银了,攒成私房宝如自己花,咱们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声道:“好!”
杨氏拉起宝如便走,进了耳房,里头墙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过,还铺上了青砖,就连那张大胖小子的画儿也搬了进来,窄窄的三尺小床,铺的整整齐齐。
“今夜,你们就睡这儿了!”杨氏笑道:“娘有心叫你们睡正房,娘自己睡这耳房,可又怕传出去,官老爷们要骂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们。”
宝如回头,季明德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件蓝直裰,穿了许久,洗的有些发白,他似乎一直晒不黑,顶着大日头走了一趟成纪,回来仍还是白白净净的脸。
夏日天黑的晚。宝如坐在正房炕上绣补子,直到杨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里去。
季明德在张小书桌上习字。普通人家没钱买宣纸,就连毛边纸也鲜少买,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块四方型的青砖练字,笔蘸水,边写边干,可以长期用下去。
宝如试着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才脱了鞋把脚伸进去,便见季明德搁了笔走过来。
他穿着半旧的中单衣,跪在地上握上她两只脚,熟门熟路便要替她洗脚。
他替她洗脚,有练字时的从容耐心,指腹砂茧满满,一只一只揉着她的小脚趾,仿佛在揉搓小毛毛虫一般,揉的宝如混身发痒,莫名脸红。
宝如心说隔壁胡兰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脚的,毕竟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他在那边当是充大爷,到了这边却做小伏低起来。
一边也不亏待,潘驴邓小闲,他至少占了两样,难怪敢讨两房妻子。
两人洗完脚并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宝如紧贴着墙壁,季明德侧朝着她,肩膀想必刚好搭在床沿上,一盏小灯在窗台上明灭。
宝如挤的喘不过气来,望灯看了许久,也笑着转过身,彼此相对:“明德,我有个事儿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声,问道:“何事?”
她一双明睐眨巴,仰望,祈求,红唇半张,香气徐徐。
叫她这样相求,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那怕是她求着去杀人,也敢提屠刀的。
宝如道:“听说方勋要来秦州,他针灸极有名,尤其火针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请他替我哥看看腿脚。”
曾经祖父在世时,只要派个家丁通传一句,便会提着药箱上门,连笑带说诊病的方勋,如今与她却隔着天与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赵宝松治病,还得求着季明德。
季明德一只满是粗砾的手伸过来,在宝如眉间轻抚着,抚得许久,一笑道:“睡吧,这事儿我自会照着办,别操心了!”
他一口气熄了那明灭的灯,往外轻轻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匀,睡着了。
待人一静,这曾经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梁上悉悉祟祟,再接着趴到小桌子上窃窃私语,将块青砖啃的咯咯作响。
宝如记得幼时奶娘说过,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长大后一直是个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来咬自己的耳朵,一点一点往季明德身边偎着。
比之他那条吐着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万倍,宝如终于钻进季明德怀里,将他一只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护住她的耳朵,咬牙闭眼的忍着。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紧,似乎摸了个什么东西飞出去,连连几声响,终于乱窜的老鼠齐齐息声。宝如大松一口气,仍蜷在季明德怀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她睡着,同样一动不敢动的季明德才敢松一口气。
宝如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以后放松身体,越发的软,像只绵绵的小睡猫一般静伏着,呼吸浅浅,若有若无。他拳抵上那只用一层薄帐隔温的墙面,轻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
事实上来秦州的不止宝芝堂大东家方勋,还有方勋的儿子方衡也来了。
方勋也是秦州人,与季白是两表兄弟,所以季明德与方衡,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长在长安,与赵宝松交好,与宝如肯定也是见过的。方衡与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闺,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长安人才济济,京兆府解元难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钱。
季明德早就听说,大东家的儿子备了五千两银子,要把宝如从他手中买回去。


第15章 亲爹
从未谋过面的表兄,提着五千两要来秦州买他的小媳妇儿了。
季明德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轻挠了挠宝如的耳朵,软软一点小耳朵,绵乎乎的,稍一动,她就往他怀里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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