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去得多了,难免会也会遇上碧微,两人在廊下殿中碰见,彼此点头笑一笑,她满面病容未曾好过,偏殿中药味难散,人比原来还更清减,穿了素色绣细花的罗裙,往太子妃宫里请安。
秦显也拿出秦昭的书信给她看,看得多了,就知道他对大哥和对她再不相同,和秦显写信,亲昵之中还有恭敬,给她却是随手几笔,什么都能写在信上,住的宅子里全种了菜,这时节结了水瓜,摘下来盛了一盆子,拿井水洗过,鲜灵灵的绿,咬上一口满嘴都是瓜汁,消暑解渴。
还告诉卫善,说他已经学会了怎么种瓜种菜,伙头兵里有个机灵小子样样会做,拿这瓜切薄了炒肉片比单吃肉要爽口得多,等以后也在王府里种上一些,夏日里亲手摘给她吃。
卫善看着才进上来的缨络枣红绡梨,让初晴也给芙蓉阁送去些,又让素筝打听上回秦昭住在哪个殿中,他从来爱洁,得先把屋子熏一回,再糊上冰纱。
初晴回来面上有些不好看,面颊鼓鼓的,坐在廊庑挑着蛋黄喂鹦鹉,看着黑袍将军不许它扑,落琼看见了推她一把:“怎么在外头坐着,跑这一趟怪热的,进去喝些酸梅汁子罢。”
初晴摇摇头:“我连殿门都没进呢,说里头乱得很,便不请我进去了。”
落琼一怔,初晴确是仙居殿的小宫人不错,可卫善也很喜欢她,除了自己和沉香,也就排在素筝冰蟾之后了,得了差事连殿门也没进,不禁蹙蹙眉头:“可是里头有事儿?”
初晴把蛋黄捣碎在小米里,把银食盒填满:“往后这差事还得姐姐们去,我没有姐姐们的体面。”
宫人一场官司未揭过,卫敬容又特意叫了卫善到紫云殿去,山中清凉,那株紫丁香还有余花未落,卫善算着还有一天秦昭就要回来了,喜意盈盈的进了殿,才刚坐下,卫敬容便对她道:“善儿年岁大了,跟哥哥们再不能似小时候那样没有规矩,东宫少去,芙蓉阁也要少去。”
第145章 有私
卫善才要拿自己做的那只荷包给姑姑看; 卫敬容总叫她要待秦昭好些,往后出嫁了也不能任性淘气,秦昭处处都想着她; 事事都给她体面; 她就该越加敬重他,可不能嫁了人还拿他当二哥; 把自己当小妹似的撒娇。
卫敬容还教她做鞋子衣裳; 原来是给哥哥做的; 如今是给丈夫做; 意头不一样,她已经裁了细葛布; 预备给秦昭做贴身的衣裳; 可这又被姑姑说了两句,就算是给丈夫做; 此时也该做外袍; 哪能还没过门就做起贴身的亵衣来。
还有半年就要嫁人; 卫敬容看着侄女总觉得还小; 对她就越发严厉; 在京中且还罢了; 若是往后去了藩地,顾不着她可怎么办。
卫善这才把做好的荷包给她看,叫她知道,自己也是用了心的,再说二哥才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的; 上回来信还让她慢慢做,别扎着手,那一对儿鸳鸯枕头,有一块已经绣了大半了。
卫敬容忽地这样说,卫善眨眨眼,有些不明白,手里捏着那只荷包呆望着卫敬容:“姑姑怎么忽然说这话?”
除了秦昱,她跟哪一个哥哥都是亲近的,秦显秦昭从小都看着她长大,上辈子是姑姑想把她嫁给太子,往后要当皇后,一举一动为天下表率,不能叫人挑出错来,这才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反而远了哥哥们。
这辈子都已经和二哥定亲了,姑姑也没再说过要她规矩的话,突然开口,必是事出有因的,她一问,就见卫敬容眉间一蹙又很快松了下来,面上带笑:“哪里是忽然说的,这还有多少日子,数着是多,一晃就过去了。”
卫善将信将疑,想到自己确还没绣完枕头套,点了点头:“那也好,趁着二哥回来之前,我先把一只枕套给做完,等他回来好给他看。”
卫敬容叫她气得笑了起来:“这也是能拿出来给人看的?你再不许把这个拿出来。”是该赶紧找个尚宫教导她这些事了,甄氏身边那一个也得再换个老道的,原来是怕她面嫩,派一个老道的反把她压制住了,这才挑了个脾气性子都顺和的,这么看着,这个孩子规矩是正的,却多有不开窍的地方,还得慢慢再教。
在卫敬容跟前提出这话的是徐淑妃,她带着秦晏来给卫敬容请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会爬上两步,一个才刚刚能坐,挨在一起咿咿呀呀说个不休,一个说两句,另一个还能应一声,倒像两人正在交谈,殿中全是孩子的笑声。
卫敬容手里拿着软布老虎逗秦晏玩,徐淑妃几回张口又都咽下不说,还是卫敬容看了她一眼:“我们姐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淑妃低头笑起来:“我实是张不开这个口。”
她一说,卫敬容便笑起来:“还是你弟弟的事儿?我已经派人送过信了,总不会亏着他就是。”徐淑妃的弟弟徐文清去岁秋闱没能中进士,如今选官还有一半不是从科举中取士,徐淑妃既然贵为四妃,她的姓氏也列在《氏族录》中。
徐家既然在册就能选官,选一个县令不是难事,不过是看离得京城近些还是远些罢了,卫敬容说了这句,徐淑妃赶紧摇头:“已经烦着娘娘,我是再开不出旁的口来了。”
跟着便把卫善常去东宫,与太子来往过密的事说了:“原是太子妃来跟我讨主意,她觉得不妥当也在规矩之中,公主年纪大了,就算太子看她还是小妹,旁人可不这么想,何况原来又过别的思量。”
卫敬容看这两个孩子都是亲生,看他们来往只有高兴的,却不曾想到这一节,隔得一会点一点头:“她说的确在情理中,只太多心了些,就是当着我的面说,我也只有称赞她的。”
秦显和卫善从小一处长大,两人之间从未生过一点私情,可卫敬容确是想把过两人配成婚姻,宫里有些流言也是寻常,太子妃所虑的是丈夫和妹妹的清名,却又怕婆婆一意回护,这才到徐淑妃跟前去说。
自己心底无私,却管不住旁人心底有私,看得多了说得多了,再打几场眉眼官司,怕不当真碍了善儿的名声,昭儿不会多想,旁人又怎么看她。
卫敬容心里虽叹,也立即让结香赏下缎子香料到芙蓉阁去,称赞这个儿媳妇贤惠,又对徐淑妃道:“当日你说她规矩,果然是讲规矩的。”
挑太子妃时,先是尚宫们看,跟着是妃嫔们一道相看品评,甄氏和苏氏两个不分伯仲,是正元帝一支御笔分出了上下。
徐淑妃笑一笑:“娘娘好气度,这事已经许多日子了,连我都张不出这个口来,怕公主面嫩,听见了反要羞恼,也不知道是坏了姑嫂情分,还是坏了妯娌情分了。”
卫敬容立即摇头:“善儿这点儿心胸还是有的,我来跟她说就是了,原是我的疏忽了,只想着他们一处长大的情份。”
这才把卫善叫来,跟她说了这一句,待看见她绣的那个荷包,她自己都不擅针线,更别说教善儿了,看着倒觉得不错:“昭儿喜欢素色,这个倒能配他的衣裳,可这两片叶子又是什么意思?”
活计下了功夫,可图案既不是竹叶枫叶也不是芭蕉柳叶,倒像随手画上去的,除了能看出来是两片叶子,旁的什么意思也没有。
卫善微红了面颊,伸手抽过荷包,依旧藏在袖兜里:“二哥知道就成了。”
算着日子还有两天,急巴巴的回去绣枕头套,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把这枕头套绣完,差一片荷叶没绣好,两只鸳鸯倒是活灵活现的,一只正在拍翅,另一只把头埋在这一只的翅膀下面。
秦昭两日之后按时抵京,他是坐船回来的,到了港口不回皇城,直往离宫而来,他先拜正元帝,跟着才来紫云殿中拜见卫敬容。
卫善一早就起来了,昨儿一天铜熏笼就没停过,素筝和冰蟾两个替她熏了五六件衣裳,有她爱穿的银红桃红,也有秦昭喜欢的湖色青色。
梳了头发簪上钗环,依旧还没选定穿哪一件衣裳,沉香和落琼两个说桃红色的那件好,素筝冰蟾两个说湖色的那件好。
见面就是喜事,该穿红的,可晋王最爱素淡颜色,就该穿湖色,卫善被她们几个搅的没了主意,半晌一跺脚,还是穿了秦昭送她的那一件,银纱上衫桃红纱裙,早早就去了紫云殿,乖乖坐在卫敬容身边,等他过来。
正元帝对秦昭自然是百般嘉奖,秦昭把赐婚当作奖赏,正元帝也依旧赐了大批金银给他,看在他立在那儿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骂了一声:“去罢去罢,赶紧到后头去给你母亲请安。”跟着又笑起来,一面说一面点头:“你也一年没见过你妹妹了,女大十八变。”
秦昭心口一热,脸上跟着就笑了起来,这般笑意至真至诚,正元帝摆摆手,让他赶紧去,看着秦昭走出殿门,还对王忠说了一声:“都说儿大不由娘,倒是真话。”
王忠抱着拂尘,躬身点头,正元帝还道:“得啦,等到成亲的时候也赏你一壶酒。”他一句还未说完,王忠就已经跪下谢恩,正元帝笑了两声:“你要不是无根之人,如今也能享享儿孙福了。”
秦昭急从回廊上来,大步往紫云殿去,知道善儿必在等他,已经大半年未见,也不知道她长高长大了没有,心里想着,脚下步子越发加快,恨不得能小跑起来,山间阴凉,他又少出汗,这会儿手掌心竟是湿的。
卫善等得片刻,早已经坐不住了,恨不得能到殿门边却等他,可殿中还坐着卫敬容和太子妃,她脚尖一动,卫敬容便看她一眼,卫善这才收回脚尖,咬住嘴唇,眼睛盯着门坎,有一点响动都不放过。
待秦昭一进殿门,卫善倏地立了起来,才迈出去一步,叫了一声二哥,又立即坐下,偷眼去看卫敬容,看见姑姑冲她皱眉,赶紧抚了抚裙子,原来当兄妹时她早早就能出去迎了,如今将要成婚,反而不能说不能动。
一声二哥由耳入心,秦昭眉眼都笑得弯起来:“善儿。”
他脚步才刚迈进殿门,眼睛里除了卫善便谁也看不见,他一路过来,风尘仆仆,在船上洗漱过,骑了马来也是衣摆沾灰,可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
两个人一坐一立笑得喜意团团,卫敬容咳嗽一声,秦昭这才收回目光,赶紧下拜给卫敬容行礼,见她眼中含笑,知道她并无怪罪之意,跟着又对太子妃行礼:“见过嫂嫂。”
太子妃在掖庭初选时就已经听说过晋王俊秀非凡,是诸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一个,她已经见过秦昱,男生女相粉面红唇,还当秦昭也是这一流的人物,谁知秦昭剑眉薄唇,笑起来譬如春冰乍破,果然对得起“非凡”这两个字了。
她立起来敛袂还礼,再抬头时就见秦昭的眼睛又盯在卫善身上,两个人你对着我笑,我对着你笑,眼睛里再没旁的,见过秦昭,方知那些传进耳中的流言全无头绪,这样一对壁人,卫善哪里还会有别的心思。
秦昭先笑完了,问卫敬容的身子如何,又给弟弟妹妹们预备了见面礼,跟着才问卫善:“善儿的绣活做好了没有?扎没扎着手指头?”
要是做好了,就赶紧讨她回家,再有一年,那鸳鸯枕头也就能用得上了。
第146章 偏心
一殿里就只有卫敬容太子妃和卫善三个人在; 算是行家礼,在坐三个又都知道卫善的那份活计也就只有两个枕头套,从赐婚开始绣到现在; 也才将将绣了一只。
卫敬容看看侄女; 伸手握住卫善白玉似的手,露出一点嫩红指尖来:“哪有不扎手指头的; 这回的活计倒算是做得快了。”
宫里有尚织局司针司绣; 殿中还有这许多宫人; 卫善从小到大亲手做的东西; 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里头已经算是秦昭得的最多了。
卫善倒没不好意思; 她挑了这么难绣的一幅; 就是想显摆给秦昭看的:“我还有一片荷叶就绣完一呆啦。”被卫敬容捏一捏手,这才觉得出不好意思来; 赶紧闭了口不再说了。
秦昭嘴上问着; 人往卫善身边去; 在离她最近的那把交椅上坐下; 眼睛往她手上看; 当真怕她扎了手指头。卫善穿了银纱上衫; 挑线绣了一朵一朵红桃花,花心拿金丝做了攒珠绣,袖口绣着一圈,她葱白指尖就衬着桃花色,指甲染了嫩红色; 微微翘着摆在裙上,秦昭看一眼,又看一眼,想到她小时候染指甲的样子,低头竟笑起来。
卫善倒是大大方言看着他,看他笑,自己也笑,还不知道避人,专把手指头伸出来给他看,为着染这几个红指甲,初晴几个把飞霞阁里的凤仙花全都摘了来,非得一层一层的染,染过三四层,才显出桃花红来。
卫敬容看着这两个孩子,嘴角便止不住笑意,拍一拍太子妃,含笑看了她一眼:“这两个是从小处到大的情分,旁的再比不了。”
太子妃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笑着应了一声是,再去看晋王的模样,半个身子都侧对着卫善,眼睛里就只有她,想到才刚进门时那爽脆利落丰神如玉的模样,低一低头,心里有些懊悔,不该这么早就去寻徐淑妃。
两人竟凭般好,倒是她没想过的,倒回去看也早该想到了,卫善连大婚枕头上绣些什么花色都要写信问一问,晋王在外头征战,光听见丈夫漏出两句就知道那头的事很要紧,还能抽出空来挑花样子给她,两人就是很要好的。
心里有些后悔,到底是自己耳根子软些,听见那些话,竟多心起来,可好好的哥哥妹妹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非得到书房去,都已经各自长成了,说话行事还这么不避忌,传了出去坏的也是东宫的名声。
皇后娘娘赏下缎子来,太子妃还当自己进言是对的,此时被婆婆看上一眼,这才觉得多口了,笑盈盈看着妹妹和晋王,回去也得约束李承徽云昭训两个,也不知道坐哪儿听来的话,往后不可再说了。
宫人奉了点心上来,八珍面三鲜丁还有一攒盒的玫瑰蜜卷三层玉带,卫敬容招手让秦昭坐到身边,让卫善团起来坐到罗汉床上,殿里也没外人,把面摆出来给他:“你回来,你大哥很高兴,在他那儿摆了宴请你去吃,你先垫垫肚子。”
跟着又解释道:“这些日子你父亲腿上的毛病又重了些,才刚挪到离宫来,腿上还疼,分不出神来摆宴赏你。”
秦昭接过筷子,掀开食盅,把三鲜丁一并盖在面上,手上搅拌,嘴上还道:“我在南边也访了几个有名的大夫,把他们都带了来瞧瞧脉案,都说夏病冬治,父亲每到夏天腿上便胀痛,试试冬天用药。”
修长手指握着两根乌木筷子,搅了两下看下卫善,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冲她笑起来:“善儿要不要尝一口?”
卫敬容笑了:“你还当她当小娃娃不成,看见什么都馋,我倒觉得如意昰儿都像了善儿。”
卫善皱了鼻子:“我才没昰儿那么爱吃呢。”秦昰年纪越大,功课越重,秦昱守孝读书,正元帝赞了好几回,秦昰知道读书能让父亲高兴,也用功起来,这个点儿正在书房上课。
秦昭回来,秦显就在芙蓉阁中摆宴,请他用饭,兄弟两个许久不见,朝中又有许多事宜要论,秦昭拜见过卫敬容,就要往芙蓉阁去。
卫善看看太子妃,自己要是去了,太子妃就要当陪客,若是大哥二哥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面说的,只怕她又要多心,可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二哥了,他一双眼睛看过来,竟不能说个“不”字儿,嘴里咬着糕,点一点头。
面还是秦昭吃了,他从攒盒里头挑出一块玉带糕塞到卫善手里,看她盘着腿儿坐在床上,问道:“大哥那儿吃酒,你也一道去罢。”
隔了半年,日思夜梦,好容易看见她了,能多看两眼就多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