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症结,不意妹妹问的却是闹不闹鬼。卫修手抚着卫善的背,心道妹妹到底还是心善,都已经拿杨家当政敌看了,却还在意这些小处。
卫善震惊杨家没有女儿,可她又是当真听过鬼哭的。不是在小瀛台里,而是在杨家,从杨云越到杨思齐再到杨思召,人人都好这一口,家里七八岁的女孩男孩,她见过许多,有一个还曾跑到她的小院前来。
卫善的院子在角落里,她许是慌忙之间走错了路,沉香不敢开门,进屋禀报,只晚了这一刻,那女孩子就又被拖走了,隔着门听不真切,仿佛曾拿头撞柱求死,到底死了没有却不知道了。
一年里到底死了多少个,也没人去仔细数过,没了多少就再添补进来,夜里风吹窗棱,沙沙竹叶声传进屋中都似是这些女孩子们在哭。
卫善略定心神,她才想开口就听见卫修问道:“杨家女可是买来的女童之一?”
王七没有实据,只能依理推断,他也确是问询过,只没能找着人:“当年的人牙子死的死散的散,只知道杨家喜爱买南边来的女子。”年小貌幼的就最好,若是看得上眼的,肯费千金去换。
卫修听见这一句,看了卫善一眼,两人心里想的都是一样,杨妃怕就是买来的女童了,她此时还未满三十,跟着正元帝的时候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既不是杨家女,那就是买来的女孩子。
“那个孩子,可还在吗?”卫修已经知道小妹和父亲在做些什么事,便是没有害人之心,也得有防人之计,他一问,王七便摇头:“乡间人多有离散,时间仓促,还未细查。”
卫善沉吟片刻:“把这个人找出来,是生是死得有个交待,若找不到他,就找到当年知道旧事的人。”跟着她又蹙眉:“寡妇含冤她虽死了,娘家竟不去告状?有没有当年的状纸?”
王七一时也不知要怎么答她,隔得会儿才道:“当年还是大夏。”
县衙都在乱中被人抄过,早年的案卷也难寻,王七去了宿城,又去了宿城乡下,打听了当年那些旧人有的逃难,有的死于战乱,能问的一个也没有了,这才回来先禀报卫善,后头如何,再听她定夺。
卫善吩咐完,看了王七一眼,心知他会把这些都告诉秦昭,抿了嘴儿一声不响,卫修道一声“辛苦”,王七这才告退。
两人坐在屋中,隔得一会儿卫修才看向小妹,看她渐渐有了大人模样,叹一口气:“这桩事要不要告诉姑姑?”
卫善立时摇头,姑姑的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如今虽好了许多,也会为自己打算,可似杨妃这样的来历身世她必是忍不得的。
“眼前又无实据,咱们说了,又要拿什么取信于人,就算告到陛下跟前,杨家又有什么罪责?献妹和献美又有什么分别?”卫善徐徐说道,若是能找到杨家那个侄子,只要他还活着,总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却不是现在。
送金银和送美人都是官场上的惯用手段,就是在京城的王府中,也有许多人送钱送人来,正元帝自不必说,小叔身边就有好些人,可他从不贪恋女色,怎么送上来的,又怎么还回去,还有的被他嫁给了下属为妻。
当年青州那些旧人一个都没带进京都来,有些美人送过来时已经十七八岁,辗转几手,因着会舞会歌或是有些旁的好处,这才被正元帝领进府中,新鲜劲头一过,就丢开手去。
也怪不得杨云越要假称美人是妹妹,既是他的妹妹,他又有救驾大功,不论是否生育过,自然都要带进京城来的。
卫善说了这句,卫修轻轻点头,就算杨家狡称是妹,他们也拿不出杨妃原来出身低贱的证据来,这事知道了也是无用。
“但若找到他侄子,就能有用了。”杨云越弑兄夺产,逼死寡嫂,凌虐侄儿,乱时无人追究,可既然正元帝要还天下一个治世,这些事便不能不论。
这一路过来,卫善总算知道名声是个多么紧要的东西,好似竖在身前的一道墙,万箭难穿。可一旦名声坏了,这些箭就能让人处处见血。
先把这些事捅出来,等杨云越救驾的功劳名声都不能抵去这些罪责的时候,才能再把杨妃的事跟着抖落出来,这样秦昱就再也不能肖想帝位了。
卫修眼看着小妹长眉轻蹙,一时喜一时又忧,心中似有千百样的烦恼。他扫一眼桌上堆着的花粉面人,那一匣子缕金剪彩的花胜只等着明日簪在头上,篮子里还有好几个摩诃罗彩泥娃娃,心中滋味难明,只觉得小妹辛苦姑姑辛苦,想同她说些什么,又开不出口。
“善儿别想这些了,赶紧歇一歇罢。”卫修把她按坐在椅子上:“我叫沉香给你弄些软食来,你要吃杏仁酪还是牛乳粥?”
卫善松开眉头来笑一笑:“哥哥不必忙了,让沉香提热水来罢。”说着靠到榻上去,等着抬热水进来泡浴,眉间郁色一扫而空,上辈子杨云越到临死都没为他做的这桩事付出代价,这辈子就当加倍讨回来。
第88章 娃娃
卫善泡在浴桶里时昏昏欲睡; 等散了头发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了,心里把这事想了又想,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可一时又想不起漏掉什么来; 手里握着金簪,手指头摩挲金簪上那一排圆珠; 想起秦昭来。
也不知道他到了吴江没有; 是不是已经安营扎寨操练水军了; 二哥原来从没打过水战; 这一场又是上辈子没有过的大仗,根本就不知输赢; 前世今生改变了许多; 纵有天命也难免替他担忧,卫善越是想就越是睡不着。
脑子里的东西多了; 想的事也多起来; 前世那些事不住在心里打转; 先叹一声杨家那些没了的小姑娘; 想着等到中元节时; 要替她们好好烧一回纸。
跟着又想起杨云翘; 若她真是杨家买来的女童,那她对杨云越这对“哥哥嫂嫂”言听计从倒不足为奇了,卫善见过许多这样的女孩子。
杨思召对待她,跟对这些女孩子用的手段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些买来的女童; 年纪幼小,没有主意,想逃的能逃的没有几个,何况逃也逃不出去,多数就此忍辱偷生,熬到年纪大些就配给小厮。
还有些年纪大了不再侍候杨家兄弟了,又想起当时在杨思齐杨思召屋子里有多么风光,随手一把赏赐,就足够她们二三个月的月银。
十岁出头女孩儿便晓得抹胭脂敷花粉,争缎子争衣裳,除了在杨思齐杨思召的跟前讨宠,还要到太太跟前去讨宠,杨夫人看这些跟看猫儿狗儿也没什么分别。
叫得好听些的,便多得两块花缎子,久而久之,这些留下来的女孩子们,就似宫里养的灵猫细犬那样,只知道讨主人的喜欢,再不像个人了。
还有的为着慢些长大,绑胸绑脚绑腰,把自己饿得细瘦,只求不要这么快就出园子去,还有知道自己要被配人,转而去求杨夫人的。
卫善脸贴在锦枕上,身下铺了象牙抽丝编的小牙席,伸摸到压席的水晶瑞兽上,滚烫的掌心这才慢慢凉下来,她胸口起伏,阖上眼儿调息,这才慢慢平复。
杨妃同这些女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对杨夫人是从小到大的恐惧,她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不会,被杨云越送给正元帝,怕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当贵妃,更没想到自己还能当上皇太后。
卫善出小瀛台的时候,杨云翘已经死了,她当上皇太后时四十岁都不到,分明年纪还不大,秦昱当上皇帝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舒心,怎么突然就死了,短短几年都不够她过足皇太后的瘾。
卫善出来时也曾问过碧微,她只说杨云翘是急病而死的,秦昱还在母亲灵前痛哭,缀朝三日,给杨云翘建祠堂,里头的像据说塑得极肖真人,因着美貌轻灵,还真香火不断。
杨云翘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急病,穿着太后冠服到小瀛台来耀武扬威时看上去气色极好,怎么隔得五六年,竟能急病而亡。
卫善坐起来,两只脚叠着,拿指甲一下一下刮着牙象席,杨云翘死了没多久,她从小瀛台出来,杨宝盈从甘露殿里迁居到内廷角落的大福殿去。
说是清净深幽,适合皇后修身养性,可大福殿在前朝就是冷宫,旁边就是三清殿,犯了错的宫妃宫人们被罚到大福殿去,就在那儿当女道侍奉三清,这辈子都不许出殿门。
那会儿杨云翘已经死了,杨宝盈被发落到冷宫云,卫善心里也并不觉得痛快,她的仇人都好好的活在宫外,杨宝盈姐妹怕是杨家两个“干净”人。
原来没有细想这些,还当是碧微把她挤了出去,哪作是碧微极得秦昱的宠爱,这才让他连礼法都不顾,把甘露殿给了碧微,让皇后住到大福殿去。
这样没有体统的事,朝上便是再自顾不暇,也依旧有言官进谏,反是杨家,一点声息都没有,杨云越一句话都没替女儿出头。
秦昱能当皇帝,好少不了杨家作推手,他当了皇帝之后,也确是对杨家多有加恩,碧微身边的宫人,也曾说过杨宝盈不止一次折腾过碧微,要她下跪要她奉茶,零零碎碎拿这些事来折辱她,秦昱要怒早就怒了。
若说他是因着母亲容忍表妹,上辈子的卫善都不会信,秦昱眼里就没有旁人,登上帝位后行事更是随心所欲,哪里会为了母亲忍耐。
这些事她还曾经问过,碧微面有难色,她便没再问过,此时想来处处都是古怪处,难道秦昱发现了自己的出身,跟杨家也并不是亲戚,这才发难不成?
卫善想不明白,把这事又在心上记一笔,必还有让杨家和秦昱反目的事,她记下一笔就听见窗前微响,一只手按住金簪,可她院前围着许多兵丁,一夜还轮换一次,等得一刻外头什么声响也无,怕是野猫,躺在席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七夕节,卫善一早起来掀了帘子,沉香几个都凑到床前给她行礼磕头,一人三拜齐声祝祷:“恭贺殿下芳辰。”
卫善笑一笑,挥手发赏,沉香打开窗子,卫善坐到窗前梳头,一抬眼就看见窗前栏杆上摆着一个穿绿色荷叶半臂,手里执着荷叶的粉白摩诃罗娃娃。
她一下子笑起来:“这是谁放的?”
沉香握着满把的头发,细细替她梳过,在发尾抹上茉莉香膏,一面梳一面道:“早上起来就瞧见了,怕是青霜放的罢,她起得最早。”
青霜日日都要练剑,要寻一个后院无人的地方,练上一个时辰这才回来,本来屋里也不必她侍候卫善,也只有她一个有这般孩子心性。
可等卫善梳了头换过衣裳,青霜迈进门来时,头一句便是对沉香笑道:“外头的娃娃是谁立的,立在栏杆上竟不倒。”
这才引人惊异,沉香把竹苓广白初晴几个问了一圈,没一个人去放这个娃娃,卫善看了一眼道:“拿进来给我瞧瞧。”
去拿的还是青霜,她胆子最大,沉香倒是先去了,仔细一看栏杆上已经爬了一圈蚂蚁,原是拿饭团粘在上面的,天热米酸可不引了蚂蚁来。
青霜伸手掰下来,这么个彩画的娃娃,又不能拿水冲,一冲就失了颜色,便盛在托盘里,拿给卫善看,做得倒确是精致的,青霜还指着娃娃头上两只金蝴蝶:“这不是昨儿公主头上戴的。”
能进院来,还能在院里粘上东西,这倒半点儿没趣味了,想想都有些渗人,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卫修来了,看一看这个娃娃,笑了起来:“是我放的,想你今儿开窗就能看见,哄你高兴。”
卫善这才笑了起来,叫人把娃娃弄干净,收到小匣子里,卫修看着面上带笑,心里却蹙了眉头,娃娃不是他放的,可他却知道是谁放的。
昨儿轮班,魏人杰轮的是第二班,半夜里轮着他,除了他哪个还干得出这事来,怪不得他一双眼睛老是盯着善儿,原来打的这个念头!
魏人杰还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心里惦记了一整夜,一看娃娃已经被收起来了,才要咧嘴笑,被卫修盯了一眼,魏人杰赶紧背着手转过去,只当自己从没进来过。
他回去先是合衣躺了半宿,这半宿眼前就一直是卫善在楼上冲他招手的模样,跟着就是她发怒生气砸窗户,反正除了楼上那一笑,从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声气。
魏人杰对女孩儿家的小性子并不陌生,家里有个妹妹,再乖巧总有使小性的时候,可此时又觉得卫善连发起怒来都不同。
魏人杰在床上翻来翻去,跟他一个房的兵丁就笑起来:“今儿不是出去过了,没找着地方?”
他浑然不解其意,那人便当他还是个雏儿,本钱这样壮,只不曾经过,笑一声道:“你这样的顶好带着东西去见姑娘,外头这许多,就不能买上些,几朵绒花两盒胭脂……”
魏人杰“腾”的一声翻身坐起来,急匆匆赶出去,那人后头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因着平日里处得好,还有心替他顶替守卫,没想到魏人杰竟按时回来了,想想他是头一回,快些就快些,还拍拍他的肩:“多几回就知道滋味了。”
魏人杰袖子里藏着东西,借口听见里头有响动进去查探一翻,飞快把那个小娃粘在栏杆上,做了贼似的面红心跳,自己独个儿紧张了一宿,手心不住出汗,心里急恍恍的,又不知道自己到底为甚做这样的傻事儿。
等卫善盛妆出来,去赴刺史夫人的宴会,魏人杰的眼睛依旧粘在她身上,她穿了一身荷叶半臂,面庞粉白,粉唇轻点,额间贴了花钿,就像昨儿他挑了半日的那个娃娃,魏人杰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第89章 七夕
卫善身边簇拥着一众宫人; 没瞧见魏人杰咧嘴傻笑的模样,沉香扶她踩着小杌子上车,再把两边卷起的细纱帘儿放下; 车里早早熏过茉莉香; 卫善眉头一动,这个刺史夫人也算得有心了。
卫修见卫善上了车; 几步挨到魏人杰身边; 冷冷睨他一眼; 换作平时魏人杰早就跳了起来; 必得揪着卫修的领子问他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要打架就打架; 拼什么眼力。
可今日他竟有些心虚; 还道卫修怎么也不会知道的,干声清清喉咙:“瞧什么瞧。”气比平日弱了不是一点半点; 说完便翻身上马; 目不斜视。
卫修也跟着上了马; 微微用力拉紧缰绳; 促使黑马快步往前; 跟魏人杰并驾齐驱; 依旧还是冷眼看着他,魏人杰硬着头皮,先还能不看车辇,跟着便又走了神,紧紧绷着的嘴唇慢慢松开; 依旧还露出那付傻笑的面孔来。
卫修原来紧紧盯着他,待见他笑得这样,扫过去一回就收回目光,再往前两步,走到妹妹的车辇前,这事儿绝不能叫善儿知道,她现在甚都不懂得,也就没那心思,等她懂了,要是被魏人杰骗了去,可不糟糕。
坐着香车辇从行宫到刺史府,车还未到,就见远远站着许多人,刺史夫人打头,后面是各位官夫人,一个个穿锦饰金,立在府门前迎接卫善。
何家园林是为了宴请公主特意清出来的,青州本地豪富建的私人花园,卫善自大门进来,打量一回便对刺史夫人微微点头:“刺史夫人有心了。”
刺史夫人缓上一步错身跟在卫善身后,听见她这样夸奖,低头称声不敢:“公主驾临,岂敢不在精心。”身后一行官夫人,看卫善年貌虽小,却举止有度颇有威仪,倒不敢谈论,十几个人再加上侍候的丫头,一条长廊上也静无人声,只有脚步声不断。
到了开阔楼台处入座,刺史夫人先举杯敬酒,卫善身前案上几个攒心盒儿一开,样样都是她爱吃的小菜,连酒也是樱桃红色,举到唇前就能闻得见樱桃香气。
卫善到这会儿才抬眼打量刺史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相必刺史也是年青有为,灯会集市便因着她来更多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