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逃出去不过半个时辰,蚕宫之中就变了一付模样,没能逃走的宫妃宫人们都被关在前殿,如何处置还得看魏宽如何下令。
重要的官员们都在长清宫,留下的官眷们尚有用处,可宫妃宫人死上几个,没了几个都不打紧。自前殿往后殿去时,一路都能听见偏殿里传出来的惨叫声。
守着窗户的女人中有眼尖认出卫善的,胳膊从窗栏中伸出来,冲着卫善大声呼救:“公主救命!”
卫善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她救不了这么多人,也没有能为救这么多的人,可她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这是苏太姬。
她喊了两声便被人拖到屋中,卫善身子一抖,魏人杰自然也听见了,他转身往偏殿去,将几个兵丁拖出来,派人守在门前。
太医官拎着药箱,知道是给太皇太后看诊,手不住颤抖,他是被押来看诊的,看的还是个无论如何都治不好的人,牙齿打颤抖如筛糠,生怕自己医不好,这些兵就要了他的命。
卫敬容一路都不曾醒来过,卫善替她盖上软被,垫上软枕,紧紧握住姑姑的手,到得此时,胸中痛意才弥漫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副将一见魏人杰竟听从卫善的话,先行派人去往宫城,将此间事报给魏宽,快马而去,没一会儿就带了魏宽的命令到了蚕宫:“魏王有令,命将军即刻进宫。”说着看了一眼窗口,“能医则医,不能医便抬了尸身回去。”
卫敬容昏迷之中还紧蹙眉头,气息奄奄,此时进宫就是立即要了她的命,卫善隔着窗户听得分明,内室里只有她与太医官在,姑姑胸口那支箭不拨还能多活得些时候,只要拨出,血流难止。
逃亡之际,分无长物,卫善取下耳中明珠递给太医,问道:“可有麻沸散?”
太医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敢伸手去接,只是连连点头,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瓷瓶来:“用酒送服,行效更快。”
卫善将那付明珠塞进他的药箱,让宫人去讨些酒来,宫人哪里还有这个胆子,连声对卫善讨饶:“公主发发慈悲,咱们好容易才活下来。”
卫善看她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只怕与当年贺明达烧宫也没甚分别,走到门前对魏人杰道:“太医开了药,要用酒送服。”
“我立时叫人去取。”魏人杰看她还是一身污衣,眉头死紧,转身吩咐人寻些干净衣衫来。
蚕宫令丞竟还活着,他一微末小官也谈不上尽忠,立即听命魏人杰,让他取酒来,他便取了一壶梨花白。这是春日里宫中常备的酒,滋味清淡,确是卫敬容爱饮的,卫善接过酒壶转身回去。
副将的目光往卫善身上一触,倒能明白魏王为何要下密令,看一眼魏人杰,想催他回宫,又不欲在此时得罪他。
魏人骄在晋地,能不能活着杀回来还不能知,如若不能魏宽就只有魏人杰这一个儿子,说不准这晋王妃就要变成太子妃。
卫善捧酒回到殿中,宫人替卫敬容擦去面上血污,后殿本就是亲蚕典礼休憩之所,兵丁还不及掠劫此处,倒有些干净的食水衣衫可食用替换。
卫善接过巾帕,替姑姑擦拭面颊,又让宫人寻出妆奁牙梳来,好替她理一理散发,卫敬容悠悠醒转,略微一动便胸口剧痛,抬眼看见卫善,欲唤一声善儿,张口却吐出血沫来。
卫善将麻沸散调在酒中,喂她饮下,强忍悲痛挤出笑意来哄骗她:“姑姑稍安,等回了宫城太医就能替你诊治。”
卫敬容不忍拂了她的意,忍着痛楚饮尽,看她面上血迹早已凝固,想替她擦拭,可却无力抬起手来,卫善察觉她指尖微动,立即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道:“昰儿如意已到雍州,姑姑不必担心。”
卫敬容听见这句眼中浮现笑意,身上的痛楚都钝了许多,可她依旧无力说话,只能松松握住卫善的手,目光微湿的望着她,没有看见卫善逃出去,纵是死了也难心安。
卫善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对宫人道:“把窗户打开。”
二月桃梨初绽,蚕宫是只有此时才有人来的,是以遍植桃梨,让贵人们能赏此美景,正是花季,推开窗便见满目红白,轻风微雨夹着桃梨香气拂面而来。殿中无人说话,过得须臾卫善低头,就见姑姑已然阖上双眼,方才是痛得晕迷过去,如今才是安眠。
副将眼见魏人杰望着窗户不发令,提气上前又催促一声:“魏王还在宫城等待将军。”
都已经谋反,不能再用正元帝给的尊封,可又未行登机大典,只得囫囵称呼,不等他再催第三次,卫善从殿中出来,对魏人杰道:“姑姑睡了,启程罢。”
魏人杰闻言默然,可他已经将人拦下,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在蚕宫中寻出一辆干净马车,着人将卫敬容抬到车上,连姜碧微一并押至宫城。
京城四面城门早已大开,朱雀街上空无一人,各坊之间的栅栏紧闭,整个城就只能听见兵甲声。车辙碾过路面,每扇窗户后头却有人窥探,只是无人敢出声。
从早至午,城中不肯降了魏宽的官员都被拉到菜市口去,离得近了便能闻得到阵阵血腥,黄泥被血水浸成了红泥。
这不是京城头一回经乱了,距上一回也没有多久远,总比兵丁杀进城里来要好,城中百姓紧闭门户,等有人在街头敲锣宣告新帝登基,那这一场乱象就结束了,商铺又能再开门迎客。
卫敬容被抬进了甘露殿,卫善也一并被软禁在甘露殿里,从始至终卫善都没有见到魏宽,魏人杰一直行到将她们押到殿门前。
他时隔六年再现人间,原来的同袍都为了大业战死,而他却反了大业,手上无有一兵一卒,无人听他号令,只得自己守在殿门前,他怕自己一转身,就会有人对卫善不利。
甘露殿中还有留守的宫人在,一看见卫善便扑到她的脚下,卫善指使宫奴宫人抬卫敬容进殿去,屋里还像她们走时那样烧着地龙,熏着檀香。
宫人们又有了主心骨,不论外头如何烽火,还没烧到甘露殿中来,抖抖索索说着城中事,太皇太后一出京城城门,宫城四面的角楼就被拿下,大半护卫都跟着新帝出城亲耕,魏宽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了宫城了。
宫人太监四处逃散,小宫人磕磕巴巴道:“各殿的女眷都被关到大福殿去了。”到不似蚕宫里那样生出乱象来。
卫善陪在姑姑身边,摸着她的手越来越凉,耳中听了,却无话说。
反是碧微,一路失魂落魄,到此时竟回过神来问道:“太后呢?”承吉未死,被忠臣勇士簇拥逃到长清宫中去,那么魏宽就能拿她来谈条件。
小宫人摇一摇头:“不知太后身在何处。”
卫善就在此时踢了鞋子,钻进软被,抱住了姑姑,她身上越来越凉了,软被炭火都不能让她更暖和些,伸手搓着姑姑的指尖,想渡些热气给她。
卫善就在此时踢了鞋子,钻进软被,抱住了姑姑,她身上越来越凉了,软被炭火都不能让她更暖和些,伸手搓着姑姑的指尖,想渡些热气给她,对宫人道:“再添些炭来,把屋子烧得热些。”
卫敬容沉沉睡去,这一觉没有再醒来,直至第二日天明,卫善才又唤宫人进内殿,对她们道:“太皇太后薨逝,着人来办丧仪罢。”
第348章 求生
卫敬容是不能以大业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葬的; 掘人山陵的事正元帝曾经做过,魏宽纵然此时还顾念这最后一点旧情; 不动正元帝的陵墓; 也绝不会再让卫敬容以太皇太后的尊号下葬。
卫善这么说只是想见一见魏宽; 请求他能够给一块清净地方,好让姑姑落葬,就算承吉有对不住他,卫敬容不论是在青州还是在京城; 当皇后还是当太皇太后,都没有半点对不起魏家的地方。
信报传出去片刻,宫人便抖着身子进来禀报:“魏将军……魏将军在殿外……想要求见公主。”这话连宫人都说不出口来; 卫善已是阶下囚,魏人杰却还放低了身段求见她。
魏人杰一整日都未离开甘露殿宫门;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几番召见; 他都没离开半步,既是逃避紫宸殿中的政事,也是对卫敬容心怀愧疚。
他还记得在青州的时候,每回跟着父亲去的王府拜见正元帝,都会有香喷喷的点心果子送出来; 那是太皇太后特意替他预备的; 这些年四时节礼从未少过; 两家虽没有多少交情; 可也从来不曾交恶。
听见宫人的脚步声; 魏人杰就知道卫敬容没了,他依旧不知要跟卫善说些什么,他一整夜都在后悔最后拉住了她的马笼头,后悔回到中原。
卫善颔首,宫人将魏人杰引到廊下,卫善不愿意让他迈进殿中一步,她整夜未睡,除了罪己之外,无可控制的将满腔恨意倾泄在魏家人的身上。
魏人杰站在清晨的薄雾里,到此时卫善才看清楚他的脸,他脸上有道深深的刀疤,从上至下,几乎劈开了他整张脸,感受到卫善的目光,魏人杰赶紧将脸低下去,暗哑着嗓子道:“对不住。”
卫善侧过身去,目中盈然有泪,却不肯当着魏人杰的面落下来:“姑姑的棺椁在先帝身侧,已不能用,烦你往城中寻一付寿材来。”
帝陵中的棺椁还是前朝陈皇后留下的,连着两任皇后都未能用睡进沉香木中,不去陪伴正元帝,倒衬了姑姑心中所愿。
卫善念及此处再不能忍,转身向着殿门,不欲让魏人杰见到她落泪,魏人杰却在此时问她:“你……你恨不恨我?”
卫善脚下一顿,裙角翻飞快步入了殿门,魏人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隐身帘后,这才出了宫门,当真替她去寻了一付棺木要来。
卫善缩身帘后不住喘息,一双拳头攥得死紧,碧微在殿内等她,走到她跟前,将她攥紧的拳头托起来,一根一根掰开手指,细软掌心一片殷红血色,她看一眼窗外,刚那个高大的身影缩着肩膀迈向殿外。
“咱们之中,总得有一个人保住性命。”
卫善抬眸看她,阖宫人都已经换过了素色衣衫,碧微也是一样,一日一夜都没有消息传来,暂且只当他们已经到了雍州。
姜碧微不曾想到魏人杰对卫善这样长情,她已然嫁人生子,魏人杰此刻放着紫宸殿不去,却守在甘露殿前,还对她有求必应。
卫善有片刻吃惊,长眉一蹙抽出手来,转身对宫人道:“将太皇太后的箱笼抬出来,开妆奁,我要亲自替姑姑梳妆。”
不会有人派尚宫来了,魏宽进了紫宸殿,甘露殿早晚是要腾出来给新皇后魏夫人的,这两人都对姑姑身亡避而不见,可人不能等,卫善站在殿中阖阖眼,须臾又再睁开,指点宫人架出熏笼熏香。
既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下葬,便不穿吉服礼冠,而是挑出几身她日常爱穿的衣裳,又寻出妆奁里她最常戴的几样首饰,一件一件比照着记忆中的模样搭配。
宫人纷纷们依命行事,在殿中架起铜熏笼,烧热了水将大礼服搁在上面熏蒸,屋里片刻便都是沉香味,卫善取过牙梳,解开姑姑的头发,替她换上莲青色常服,簪上冬珠大钗,套上佛珠,又在她腰间系上一枚玉佩。
卫敬容睡梦之中离世,面上安详,只唇间没有血色,碧微默然看着她做完这些,从妆奁中挑出个胭脂盒子来,递到卫善的手里。
卫善伸手接过,打开了玉盒,指尖轻沾胭脂,点在姑姑唇上,绯色一染面容如生,仿佛立时就要睁眼,开口叫她一声善儿。
棺木还未送来,尚宫局便来了,还是卫善的熟人,卫敬容派到甄氏身边去的阮尚宫,她避祸出宫又再回到宫中来,如今已经服侍了魏夫人。
她斜签着身子,对旧主依旧恭敬施礼,对着内室更是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低声道:“前头要腾地方了,公主无论如何忍耐了罢。”
跟着便把宫中情状说给卫善知道,魏宽一掌宫廷便叫人各宫传话,若效忠旧主的,自行了断,若投奔新主的,便还老实安份过日子。
大家自然还是老实安份过日子,活计也还和原来一样,京城百姓今日又再开市,东西二市虽不似原来那样繁华,民人也多不敢往街上去,可人声一响,朱雀街便又活了过来,还似往常那样衣食住行讨生活。
卫善听她用“前头”来形容紫宸殿里的魏宽,冷笑一声,问她道:“你知道长清宫此时如何吗?”
阮尚宫贴身侍候着魏夫人,尚针局已经在赶制魏夫人的皇后冠服了,她确是听了些,低声回禀:“今日说是派人去长清宫议和。”
到得此时竟然议和?卫善眉头一动,这回却不是冷笑出声,而是哧笑出声,魏宽难道还想让承吉让位给他不成?就算承吉不懂,臣子们又岂能答应。
阮尚宫听她笑声,赶紧用余光看了眼同她一并来的小宫人,只当卫善绝不肯让出甘露殿,不得不软言相求:“若是当真如此,公主还有条路走,此时莫要再起争执,不如咽了这口气罢。”
卫敬容御下宽仁,尚宫们自然也多爱戴她,阮尚宫劝得一言,卫善立起身来,整一整衣衫道:“前头安排了个什么地方给我们?”
阮尚宫松一口气,就怕公主悲痛之下不肯听劝,白白起了争执,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魏夫人可不是个好脾气的:“在大福殿,俱是……俱是先帝女眷,公主正可替太皇太后戴孝。”
她连棺木要也一并备好,卫敬容的棺木会跟着一并送往大福殿,魏夫人只令她收拾此间事,阮尚宫却能善待她们,让宫人收拾了贴身衣物,示意她们多取些钱财。
这殿中摆设俱是姑姑的爱物,卫善缓缓扫过去,知道不能带走,挑出几件来,这才看见一只玉兰花斛摆在窗边,这是她未出嫁前送给姑姑的,伸手捧了起来。
阮尚宫说给一盏茶的功夫,碧微命宫人多收拾金银,手腕上套了七八只金镯,行到卫善身边,拉过她的手,替她也套上几个,裹上两三件衣裳。
一行人刚出甘露殿,便撞上魏人杰,他当真令人抬了一付棺木要来,一见有人要将卫善带走,勃然大怒。
他本来生得便不俊秀,何况又被划伤了脸,怒目圆瞪,吓得阮尚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结结巴巴抬出了魏夫人:“是……是娘娘吩咐的。”
卫善见他这番怒意不是作伪,直视他道:“将军不必为难她,这地方总要腾出来才是。”
魏人杰满腔怒火立时冰销雪融,知道这是母亲吩咐的,当着卫善的面再抬不起头来,一路跟在她们身后,送人到了大福殿中,眼看卫善与一众女眷关在一起,大福殿的宫门紧紧关上,这才去了紫宸殿。
大福殿里还有些先帝女眷,她们倒比卫善几个的消息要更灵通,一日三餐都有宫人太监送食水来,还能听到些内城外城的消息。
卫善这才听说崔家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要在城中的,俱被绞杀,只因崔博在长清宫宫门前将魏宽一番痛骂。
“这么说来,长清宫竟然守住了?”卫善一问,几位太姬便都摇头。
长清宫也有城门河道,又背临高山,几千人马要脱困不易,要守一座修缮完备的宫城,倒还能守得住,等到各州派兵勤王,魏宽这些人马也支撑不住。
北有秦昭,南有卫平,魏宽能取的只有东边诸州的兵马,早已经矫诏往东,说新帝将帝位让给辅政大臣成国公。
魏宽在城里杀了这么多人,骨头硬的少软的多,自有文臣替他草拟旨意,盖上了新帝那方没用过几回的玺印,通报诸州府。
这话一听便是假的,就算新帝年小,齐王被废,也轮不着魏宽坐帝位,各州各地都有驻军,只要能来京城勤王,魏宽便支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