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的后宫比外头传说的要干净得多了,皇后娘娘公正平和,除了一个杨妃时时爱给人难堪之外,日子倒也不难过。
若是一辈子当宫女,那也没什么不好,分到六局之中,挨过了三十便放出宫去,两人还曾约定要一同回到故里,符昭容已然没有家人,乔昭仪却还有父亲母亲,两人攒下钱来,一同过日子,谁知偏偏是乔昭仪被尚宫姑姑选上去当了采女。
符昭容生得美貌机灵,身段又纤细婉转,只是性子强些,眼见着妹妹要去侍候皇帝,把攒下的钱全塞给了尚宫姑姑,两人一同从掖庭进了后宫。
两人一前一后承宠,乔昭仪更得喜爱,份位也提得更快,符昭容便比她晚些,就在徐淑妃的拾翠殿里,一个住东偏殿一个住西偏殿。
不承宠的时候便行也一处,坐也一处,卧也一处,天长日久,耳鬓厮磨,情谊渐深。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原来那点苗头点头火星子似的燎起来。
两人之间是符昭容性子更强,有甚事都是她拿主意,在外头也是她护着乔昭仪,徐淑妃早知道她们是结拜姊妹,这宫中拜干亲结姐妹的多的是,倒也不以为忤,看她们在自个儿殿中并不生事,反而宽心。
两人的事,徐淑妃却是听见些风声,宫人太监结的假夫妻也还罢了,两个女人要怎么结夫妻,虽有传言却被她喝止,直到两人都升了份位,挪出了拾翠殿。
紫兰殿中鸳鸯鸟的话在宫里隐秘的流传,此时二人都已经二十多岁的年纪,进宫相伴十年有余,符昭容才进偏殿,便把事情一口应:“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阿乔无关。”
正元帝看那些东西,既有同心结又有春宫图,还有什么不明白,符昭容面上隐隐含笑:“我心里爱阿乔,恨齐王让她落胎,从此不能生养。这才做了人偶,日日扎他一针,方解心头之恨。”跟着又看向王忠:“东西也都是从我殿中搜出来,公公也可作证。”
第291章 宫秽
符昭容若是痛哭求饶; 虽不能活命; 却还能少受些折磨,可她如此口硬,正元帝断不会留她一个好死。后宫中这些女人; 他一个也没放在眼中过; 高兴了给些赏赐,不高兴就扔过一边; 再宠另一个就是。
他拿这些女子当作猫狗一般看待,却不曾想会被自己养的猫挠上一下,眼光从符充容身上刮过去,又看向那银针扎着的木偶:“你说……你爱乔昭仪?”
正元帝语意古怪,民间确有磨镜一说,宫里这许多宫人太监,结对食的确也不少,正元帝还曾问过王忠; 要不要找个人侍候着; 可王忠说他一个人早就惯了,徒弟们都聒噪,何必再添个女人。
话是这么说; 外头的宅子却依旧置着,正元帝听了也只笑一笑; 不曾当真,可他没想过自己后宫之中,会有女子互相爱慕。
符昭容脆声应道:“是; 她虽不爱我,可能日日看见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荒唐”两个字,正元帝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他看着符昭容的脸,自她承宠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得这么仔细,到得此时,符昭容是活不成了。
卫敬容看了符昭容一眼,知道她这是想要保住乔昭仪的命,这才一口认下罪责,从来都知道她们要好,原来竟是“夫妻”那样的情谊。
卫敬容一只手轻轻颤抖,心底不忍,阖阖眼儿又再张开,提气正声问王忠道:“符昭容的话可当真?”
王忠躬着身子,这样的阴私事被抖落出来,一个殿的宫人只怕都不能活,符昭容此行既是保住了乔仪的命又保住了她身边人的性命。
以皇后的身份此时也站不得干岸,又深知卫敬容绝不会看着人死,何况符昭容又一口应下。搜捡宫室时人多手杂,搜出什么来哪里能一一记住,低声道:“确是,从符昭容殿中搜出来的。”
符昭容一听,人虽跪着眼睛却发亮,先看向卫敬容,跟着又看向王忠,最后才看到正元帝的身上,卫敬容攥紧了拳头,侧身跪倒:“是我治宫不严,才会有此等事,陛下治我的罪责罢。”
正元帝待她跪稳了又伸手把她扶起来:“皇后仁心一片,眼底哪里见得这些腌脏事。”
卫敬容气息一滞,正元帝又看向符昭容,见她面上竟半点没有惧色,倒笑了一声,手指头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符昭容以巫蛊诅咒皇嗣,既然认罪,就上大刑罢。”
卫敬容的手腕还被他松松扣着,听见大刑,整个人都在颤抖,正元帝安抚似的拍她两下,握了她的手道:“我记着皇后爱吃红白炸元宵,席上怎么不见,王忠,让典膳送上来。”
符昭容被人堵着嘴拖了出来,两个健壮宫奴一左一右拖行她,雪地上留下三行印子,两和脚印,一行是她被拖行留下的痕迹,她眼睛瞪得极大,目光停在乔昭仪的脸上,冲着她笑,又对她摇头。
乔昭仪在殿外等待传唤,她原来生得就白,此时一张脸更似结了霜,眼看着符昭容被拖出来,人就要扑上去,两人相伴十数年,早已经心意相通,寻常在殿中,看一眼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她笑时,她便摇头,匆匆几步跟上去,被人一把扯住了。
林一贯先一步出了殿门,娘娘与大监力保下乔昭仪,若她此时露出些什么来,既废了皇后娘娘一片心,又把自己落于死地,两只胳膊牢牢架住她,低声道:“符昭容舍了性命保下娘娘,娘娘万不能在此时犯傻。”
他嘴唇急急掀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乔昭仪眼前一花,胳膊被紧紧架住,眼看着符昭容被人拖走,喉咙口发不出声来,眼泪落了满襟,正昏沉间,听见正元帝的话:“这是怎么了?”
林一贯赶紧把她交给宫人:“乔娘娘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卫敬容到这会儿不再发抖了:“巫蛊人偶就在她偏殿之中,受了惊吓也是常情,扶她回去殿中歇息罢。”说着看了两个宫人一眼,两个宫人都知这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阎罗王竟然放了行,哪里还敢让自家娘娘犯傻,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正元帝却不开口放行:“吓住了?”他看着雪地上两行脚印,想到乔昭仪确是从来胆小,要不然也不会被吓得落得胎。
乔昭仪整个人发木,心里明镜一船,一眼就知道符昭容的意思,也知道皇后娘娘必然替她说了好话,被人扶蹒跚几步,还未走下台阶,人就昏了过去。
正元帝一挥手,着人用藤椅把她抬了回去。
哪个殿宇中搜出些什么来,王忠一一记着,那些美人采女,有的发往掖庭为奴,有的闭门思过,正元帝在席中牢牢扣住卫敬容的手腕:“这许多年,你也累了,似这等人事,交给下头人去办,何苦累着自己。”
徐淑妃眼见两人都没回来,知道大事不好,又见卫敬容这个模样,立时起身举杯,笑意盈盈:“臣妾愿替娘娘分忧,若有办不来的,再来请教娘娘。”
她从来都是贤妃淑妃,卫敬容给她定下一个“淑”字,倒是最合适不过,此时突然换了语态声调,卫善一刹时间仿佛看见了杨云翘,跟着才回过味来,她学的就是杨云翘。
后宫不和才是正元帝愿意看到的,他把朝堂之术用到了后宫上,卫敬容垂下眼帘,并不举杯,干晾着她,叫她难堪,可徐淑妃的脸上笑意未敛,当着正元帝的面那一盏酒给饮尽了。
正元帝笑得一声:“晏儿也大了,这些年都没给他定下封号来,等过了元宵节,让礼部议一议。”徐家升了官儿,秦晏跟着封王,徐淑妃赶紧从案后绕到前头来,跪拜在软毯上叩谢皇恩。
正元帝仿佛突然想起了这个儿子似的:“早就该封,拖了这许久,儿子的心里可不会怪我罢。”秦昰是六岁上封的王,如今秦晏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正该给封号了。
殿中小宫妃们,便是还能坐着的,都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原来后宫一片和乐,四时节中大伙一处赏玩,还从未有过似如今这样暗潮汹涌的时候。
正元帝说完这些,忽然又道:“今儿是元宵,便不见血了,符昭容降为采女,先关起来,等过了节再收拾罢。”
两个字说得殿中人人心中一颤,小太监送上一碟子红白炸元宵来,卫善坐在卫敬容的身边,紧紧挨着她,替她夹了一个元宵。
正元帝没把巫蛊之事扯到皇后的头上,不是他不敢,而是此时他不能,清江大军在卫平手下,营州边军在卫敬尧手里,晋地扩军五万,加上原有四万,有将近十万人,这十万报的还不定是实数。
若是卫平一不作而不休,倒向了大夏,江宁王立时就可发兵,正元帝便只得收拢权力,不仅不怪罪皇后,反而加倍的体贴,团圆之夜,还留在了甘露殿中。
两人面对面时,软声开口:“我说你是心慈,你自个儿从来不认,你哪里见过外头那些阴谋诡计呢。”说着上搂住卫敬容的肩:“我也知道你这回是为着什么同我生分,昱儿行为颠倒,说不准也是受巫蛊诅咒之惑。”
卫敬容背脊挺得笔直:“是我治宫不严,再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胆子。”那木偶年深日久都已经被摩挲得发光,符昭容也确是认了,这个娃娃已经做了许多年了。
正元帝拍拍她:“咱们也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底下还有这许多儿媳妇,哪里就非得你自个儿打理宫务呢?”
让徐淑妃管着宫务是假,要提起太子妃来才是真,卫敬容只觉好笑,手底下这么些人,徐淑妃还是昭容的时候学了一年,件件大事都能拿得起来,太子妃这么些年了,还被杨宝盈比在后头,竟要让她管理宫务。
可她一口应下:“倒也好,她学了几年,也该出师了,总不能一直扶着帮着,往后她自个儿也得料理这些。”
两人说的话对口不对心,正元帝暂时安抚住她,卫敬容也假作自己确是后悔,帝后二人冷战了半个月,又和好如初。
乔昭仪大病一场,接连发梦,梦中呼喊不止,徐淑妃亲自去看,见她短短几日,人瘦成了竹杆,眼睛也木呆呆的,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用药,一心求死。
徐淑妃苦劝她无用,最后气道:“娘娘为了保你,难道不担罪责?陛下不过此时不发落罢了,你这模样,对得起阿符吗?”
乔昭仪的眼睛一下子活了,她盯住徐淑妃的脸,眼睛干了几天都没掉下泪来,忽得落泪:“我们可是拜过天地日月,对着灯火菩萨发过誓言,我自然要对得起她。”
符昭容是如何死的,后宫无人肯告诉她,可她心知必是死得很惨,心里烧了一个洞,怎么也填不满,突然间听了这话,倒有了新指望。
老老实实养了一个月的病,病好了去往甘露殿请安,卫敬容看她瘦了一圈,倒比原来更添了颜色,乔昭仪拿了绣花样子给卫敬容看,指着上头的八宝攒花:“这个原来是宓充容拿手的花色,我学了许多日子,如今也能绣了,娘娘少什么只管让我来做就是,宓充容能做的,我也能做。”
卫敬容怔忡片刻:“你……你安心养病罢,才出了这事,陛下一时也无兴致再进后宫……何况他也不会信。”不信乔阿二人当真无情。
乔昭仪突然笑了:“他会信的,他自己没有,自然相信。”
第292章 稻草
元宵宴上搜捡宫室一事; 瞒不过外宫; 可此时朝堂上已经无人能指谪正元帝,袁礼贤在世时,以监督正元帝操行; 使之合乎明君风范为己任; 如今袁礼贤深埋在了龙门山,再无人能跟正元帝顶着来。
何况正元帝只是惩罚小宫妃; 并没有动皇后的意思,这些臣子便也充聋作哑,把后宫事当作是正元帝的家事,连监查御史都大多闷不作声,只有包御史依旧上书。
同僚劝他这是陛下家事,却被他一口喷了回来“自主误人君者,多是此言。”,依旧上书呈送到御案前; 以后宫之乱象; 写到前朝之乱象,若事事以家事回避,那么帝王以四海为家; 天下事就都是帝王家事了。
正元帝对包御史早有不满,派他去晋地; 就是为着让他捉秦昭的错处,谁知却把一口好刀送到了秦昭的手上,反替他肃清了晋地; 而秦昭只落了个纠察不利的罪责。
一口好刀若是不听凭主人的心意,那便是扎手的凶器,锻造不成便把它化成铁水,包御史这几句触怒了他,正元帝看过奏折,便把包御史贬官发配。
监查御史本就是七品小官,正元帝将包御史发配往岭南,可他这样直言敢谏,反而落下了清名,押解他往岭南去时,官员同僚们还给他送行。
永乐坊中住的俱是这样七八品的小官,十几个监查御史凑了凑,给差役塞钱,让他们在路上能够善待他,包御史到得此时依旧瞪着一双牛眼,一一谢过诸位同僚,看了京城最后一眼,被差役押出城门。
秦昭经此一事,反多人有同情他的,当日情状和正元帝的态度,官员都瞧在眼中,后来杨家突然阖家覆灭,也引得人猜测,正元帝分明不是为了晋王,才处决了杨家的。
杨云越在朝中早已经没有多少势力了,当年削爵保命,他门下那些乌合之众便作鸟兽散,等到好容易翻身,靠着秦昱才又收罗了一批下阶官员,这些官员还想升迁,可杨云越却再不似原先那样得到正元帝的宠信。
这些指望着依靠他能升官的,渐渐又都散了,杨云越阖家身亡,在朝中竟没能掀起波澜,就连秦昱也不曾过问,还是曾文涉写信给他,指点他此时应当去收裹尸身,为杨家人立坟。
到底是齐王母家,纵然获罪也该得最后的体面,此事旁人看的不是杨家,而是秦昱,秦昱对杨家人不闻不问,连提都不提起来,如何不让人心寒呢?
秦昱先时还能以病推脱,说是邪风入体,须得在床上静养,连元宵节宴都报病不出,等进了二月,他的病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出来,替舅舅收尸。
杨家事人人都知是正元帝做的,秦昱自然不会去质问,他日夜辗转,最后还是觉得舅舅就这么死了更好些。秦昱对杨夫人最后说的话时而深信,时而起疑。
可他确是生得不像正元帝,可接着他又宽慰自己,秦昰秦晏两个长得也并不全像父亲,兄弟之中除了大哥与父亲生得一模一样之外,余下的兄弟总有些不像他的地方。
秦昰越长大越文气,秦晏便是一味老实忠厚,六岁大的孩子,事事都懂得谦和中正,可就算如此,秦昱也是所有的孩子里,跟正元帝最不像的人。
杨夫人一句话,似投进他心底一枚尖石,时时翻涌,没有一夜能够安眠,若是父皇知道了他的下场是不是跟杨家人一样,被野狼叼吃了去,连全尸都没留下。
他越是想像就越是害怕,在杨宝盈的屋子里呆得越来越久,杨宝盈躺在床上,他就坐在窗边,背着日头,时不时的打量她一眼。
她是一个证据,一个杨夫人说谎的证据,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他呢?再是蛇蝎心肠总还有些人伦。
秦昱偶尔还会开口问一问杨宝盈小时候的事,跟着一同陪嫁来的嬷嬷更是问了又问,问杨宝盈出生时的事,问杨夫人当时的情状。
他是想从嬷嬷的嘴里掏出些蛛丝蚂迹来,也许杨宝盈不是杨家亲生,而是抱养的呢?他自己也只记得杨夫人怀杨宝丽,那会儿他已经记事了,可怀着杨宝盈的时候,他实在太小,记不真切了。
嬷嬷从小看带大了杨宝盈,眼看她日子过得这样,哪里会不帮她说话,常人以己度人总是想勾出秦昱对舅家的感情来,哪怕不是善待妻子,也能善待表妹。
杨宝盈却噤似寒蝉,被他接连盘问,不住想起母亲的好来,想到杨家一家如今还只一口薄棺停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