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跳下榻去门边迎他,卫敬容哎哎两声,秦昭已经进了殿门,正要解下大氅,看她过来,一声叠一声的让她小心。
卫敬容看着就笑起来,如意瞪大了眼儿,黑葡萄似的眼睛圆溜溜的转,学着秦昭的声调也说起“小心”来,如意很喜欢这个哥哥,每回他一来,就伸手要他抱。
如意生得雪白粉嫩,眼睛大嘴巴小,穿着大红袄子,满身都是灵秀气,秦昭一到内室,她就伸了手,卫善点点她的小鼻子:“才还不许我抱呢,姐姐吃醋了。”
如意不知道什么是吃醋,秦昭把她抱过去,她马上就笑起来,卫敬容赶紧叫人上野鸡汤下的银丝面,看秦昭鬓角还有水迹,示意卫善替他抹去,问道:“户部对帐,怎么样了?”
秦昭笑起来,抱孩子的姿势还是童子功,当年怎么抱了卫善的,这会儿就依样抱了如意:“底下虽然都叫穷,可今岁的光景比去岁更好,也就是听听,当不得真的。”
卫善眉毛一动:“我才还说让姑姑建言呢,原来这些人都是装穷。”
秦昭听了停办千秋宴,再建议轻徭赋的事,点一点头:“能办。”他一点头,卫善便松一口气,觉得这个主意有人撑腰,秦昭看她的模样,伸手拍一拍她:“善儿的主意从来不坏,便我不知道的,也能办。”
她明明每回给的建议总不错,看得也很远,可从来说话做事都少一份底气,秦昭原来不曾看重,这回便着意夸她,说她这主意不错。
“我还得给子谦写信,天这样坏,军田又是头一年收成,明岁的春耕还得看得紧些。”两句话说完了公事,宫人送了面上来。
卫善才吃了半屉小饺子,这会儿倒不饿,秦昭把如意抱到榻上,接过碗吹凉了,先给卫善喝一口,把凉了的蟹肉小饺泡在汤里,挑着面丝道:“三弟还在户部,不如送些给他去。”
卫敬容立即点头吩咐,跟着又吩咐了结香,若是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提前先送过去,秦昱有了,整个对帐的官员都有了,皇后对齐王慈爱的话,也一并传了开来。
等到王忠让小太监传话给小福子,秦昱自个儿还不知道差事被调了,秦昭便已经先知道了,按下不说,陪着卫敬容卫善两个看过师家的单子,秦昭笑道:“小叔腿脚不便,子厚的亲事,我怎么也得管一管。”
越到冬日,卫敬尧的脚就越是疼痛,秦昭在郊外买了一个温泉庄子,卫善这两日又在做皮毛护腿,请小叔到庄上住着,这些细事他本就不通,免得师家觉得受了怠慢,倒不如换人接手,把三书六礼走得妥妥当当的。
卫敬容看着这两一对小儿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互相握着手,秦昭的目光更是时不时落在卫善的脸上,眼睛里满是笑意,一时摸她的鬓发,一时又揉她的手指头,两人自己都不知道,旁边人看着有多亲昵。
夜里正元帝来时,卫敬容便把落了几日冰珠,恐有冰灾的事说了:“这会儿还大办生辰做什么,倒不如使粥舍米,做做功德。”
正元帝眉头一皱:“可是有人说什么了?你也操心的太多了。”
卫敬容被他握着手,低头轻笑:“哪能不操心呢,一到年底对帐,你这眉头就松不开,昭儿今日还去户部对帐,要不是年关难过,哪还用他去对兵部的帐,我看千秋宴也不必办,就后宫嫔妃孩子们摆个席面罢了。”
第209章 夸奖
正元帝握着卫敬容的手皱眉; 因着照顾孩子; 她手上不戴首饰,还把养的一把玉管似的指甲都剪去了,怕划伤了如意; 乳母嬷嬷自不必说; 连带身边侍候的宫人都不许在手上戴戒指手镯。还是如意大了; 才又戴上玉镯玉戒。
卫敬容见他沉吟不语,反握住他的手; 她打小便养尊处优,一双手到了这个年纪也依旧温软; 摩挲着正元帝大掌握上突起的筋络; 缓声道:“一年都比一年辛苦,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难道不办千秋宴; 我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正元帝才刚见过崔尚书; 可崔尚书却只字未提秦昭去了户部对兵部二月三月的帐; 崔尚书不说; 不代表正元帝不知道。
对帐的时候拖得这么久; 十来天了兵部的帐还未平……正元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崔崇还跟我弄这些个鬼。”一面说一面摇头; 要不然他也没这么容易就把秦昱调去闲职。
崔崇要是没点本事平上安下,也不会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这么久; 他有的是法子把秦昱引开,却非得把年前这笔帐拖这么久,为的就是告诉正元帝; 齐王不是这块料。
最起码,如今的齐王在户部还呆不住。
卫敬容装作不知:“怎么?可是亏空了?”
正元帝摇一摇头,语音带笑:“哪里就亏空了。”秦显打下蜀地,这一片的铁盐矿产尽归大业,说是免去三年税的,不收米粮也依旧有盐有铁,姜远要是手上没钱,哪里就能当真挂起君子的招牌,薄征徭役。
三年期未过,可铁盐却牢牢握在手里,云州地广人稀,不如蜀地繁茂,可松木香料也是一笔不少的税收,再加上各地实行改革户籍新法,今岁比去岁要有钱得多。
正元帝不欲在卫敬容的面前说秦昱的不是,可到底不满意这个儿子的性情,数一数哪个都比不过秦显:“是老三,在户部呆不惯。”
卫敬容笑起来:“他才多大,慢慢来也就惯,这些个老大臣,是办了十几年的差,这才得心应手,昱儿就是学得慢些,也是年纪小的缘故。”
正元帝拍一拍她的手:“我先把调成闲职,让他在一边看着,多听多看多学,学会了怎么办事,才能办实事。”
卫敬容伸手拿簪子挑一挑灯花,屋里倏地一亮,又暗下去,外头冰珠渐小,又从黄豆大下到了米粒大:“就算库里有钱,这些也是不必要的花费,倒该让京兆尹报一报这冰珠砸损多少房屋,京郊几个门上开粥棚,可比我一人办宴要积福得多。”
卫敬容这半年里笃信佛教,便似原来的赵太后那样,念经捏香抄经书做功德,正元帝自是为了什么,她在替秦显求来世安稳,这辈子已经极贵,下辈子就求他无灾无难。
这些话卫敬容不在他面前说,也自有人告诉他,正元帝一听,倒有一刻说不出话来,再有些日子就是儿子的周年,正元帝阖了阖眼,靠在枕头上,更没了年轻时候那种精气神,两只手搭在毛被子上,依旧道:“开粥棚是开粥棚,你的千秋宴还是得办。”
话说到此处,卫敬容也不再推:“那便简薄些办,我倒真想仔细看看师家姑娘,今儿昭儿还说,他闲着无事,要替子厚把婚事的礼给走了。”
正元帝的性致似乎一下子高起来,连语调都升高了:“哦?昭儿替子厚走礼?他说了自己闲着?”
卫敬容点起小烛放下帐子,躺下了才道:“哪里真的闲,我原来且不知道昭儿还能花心思这么玩,两个人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哪能一直不着调,你既允了,我就把这开粥棚的事交给善儿办了。”
正元帝听了这话抬抬眉毛,干把秦昭晾着,确有许多人提起他来,可就这么放出去,心里总是不安,倒不如派这些小事给他,让他零零散散的东办一点,西办一点。
“那倒不错,善儿也没办过这样事,叫昭儿一并帮着就是,今日才刚报上来的,京郊房屋多有砸坏压塌的,人员伤亡倒还未计数,今儿一夜,怕不能歇,连五城兵马司的也一并调过去了。”正元帝应了,人靠在硬木枕头上,年岁越是大,脖子便是沾得软物,软东西一靠上去,早上怎么也起不来去早朝。
卫敬容睡在外层,给他掖了被子,烛光下正元帝黑发之中根根银丝,倒比病中看着少了许多,夜里呼吸绵长睡得也足,常吃清虚的药,倒把人吃得强健起来。
卫敬容侧身向外,守着灯烛,盯着帐子上的金丝如意纹,也不知自个儿是什么时候睡的,第二日一早起来,正元帝已经去早朝了。
她难得睡得这么晚,结香扶她起来披衣,满面都是笑意:“陛下看娘娘睡得熟,不许咱们叫起。”王忠侍候着他穿朝服朝靴,走的时候还吩咐光禄寺上个热汤来,说这些日子天麻炖鸡,皇后吃着好,要多进些来。
卫敬容不理会这些,听结香热热闹闹说了许多,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来,着人去请卫善进宫,一看天色又顿住了:“晚些罢。”说着脸上就露出些笑意,找个时候得把白姑姑叫进宫来,善儿也补了大半年的身子了,得派个医女替她按按脉。
结香听了便笑:“知道了,用午膳的时候去请,来了正好吃点心。”回回过来,公主总是满面红云的,王爷公主两人如胶似漆,这会儿必还没醒呢。
卫善果然没醒,倒不是夜里胡闹了,是她身上来了月事,腰上又酸又乏,秦昭手凉,不能替她捂肚子,拿他行军带的皮囊接热水,把塞子好塞实了,替她捂热小腹。
一晚上起来两回替她换皮囊里的热水,两个人就着玲珑夜光灯,看皮囊上那一下下划痕,秦昭指着塞子上的划痕告诉她:“在云州的时候天气闷热,最易中暑气,人人都发霍香叶子,觉着难受了就嚼上两口,我还好些,有滇马可骑,步兵行军更吃力些,这划痕就是争水喝的时候留下的。”
部下军士能他一同吃水,想必他在军中过得痛快,卫善捂皮囊,觉得小腹里暖意升起,挨在秦昭的胳膊上,秦昭低头看她,吻在她额上,夸奖她道:“你那个主意真是不错,往后该多让母亲上表,贤后的名声传出来,对卫家对昰儿都有好处。”
卫善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拨秦昭的手指头,听了夸奖,眼睛一弯,笑完了又道:“我该想得更细,回来的时候才想着也不必非得推了千秋宴,简薄些办,再在光义门广化门开两个粥棚,既是打着姑姑的名义开的,我也捐些粮,便不愁这些命妇们不出粮食了。”
秦昭点点她的鼻子,在那翘起来的鼻尖上轻按一下:“我们善儿最聪明,往后这样的事,你要是想办就办,也别只盯着命妇,这事一起头,必是富人商号那些人跟风跟得最紧。”
秦昭既说了皇后建言的事,卫善便嚅嚅把自己犹豫了许久的事也一并说了:“我把颂恩调到昰儿的身边,就有这个意思,此一时彼一时,陛下的心思既变了,那姑姑的建言也可多上一些。”这些算不得政绩,只能算是美名。
秦昭抚着她的背,手指缓缓用力,顺着脊背按到腰间,替她轻按两下缓解疼痛:“善儿有理,既有东宫学士修《大业地域志》,秦昱又有《孝经》,那母亲自然也可以用皇后的名义修书。”
卫善抿抿嘴儿,这个她早就想过,却不愿意说:“我也知道,似前朝贤后文皇后那样。”可《文皇后训谕》那本书差点儿就害了姑姑,以史书来看,文皇后自己可没照着她修的书里说的那样,当真不问政事,不过用的手段更软更迂回些罢了,字里行间瞒得那么深,世人便只知文皇后是以贤德来劝谏建兴帝的。
秦昭把她当孩子那样哄,下巴磨着发际,看她一眼就心软一片,她看着胆子大了,谁知道还跟小时候似的胆儿小,非得有人在后头给她撑腰,替她托底揽罪,她才敢打坏主意,秦昭自觉这些并不是坏主意,把她搂在怀里:“善儿不愿意?”
“那是愚民。”她知道这话天真,为政者修的书,一半儿都是虚言,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得有些来历,梦日托生的有,化龙钻腹的也有,正元帝还是震中降生的帝星呢,林先生修的那本《大业英雄志》,把正元帝写得神乎其神。
朝中大臣还有循着这本《大业英雄志》中的话来称颂正元帝的,林文镜满腹经纶学识庞杂,佛教儒道张嘴便来,替正元帝这颗震中降生的帝星定下名字,翻阅古籍还真有此星,正元帝心中满意,朝臣中自有拿这个拍马屁的。
秦昭拍拍她:“愚人不能愚己,自己心中明白,这些不过都是虚的。”
卫善瞥他一眼,粼粼眼波把秦昭看住了,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水,秦昭叹一口气:“知道了,我们善儿绝不修女德书。”
卫善这下满意了,舒舒服服挨着她,枕在他怀里,一场好眠过后,才被卫敬容请到甘露殿,接过了在城外开粥棚的事。
卫敬容说完问她:“善儿有什么主意?”
卫善叫来了小顺子:“粥棚该设在光化门广义门,那儿贫户口最多,你且去问问哪几个坊市损伤最多,坏了多少房子,伤了多少人。”跟着便对卫敬容道:“姑姑起头,得捐一百石米。”
第210章 捐米
卫善笑盈盈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一”; 没有这个数; 那也不是诚心开粥棚了,打着皇后生辰薄办寿宴,降惠于民的旗号; 捐得少了; 可不显得小气。
卫敬容笑着点点她:“我还想着便不收妃嫔命妇们的寿礼了; 把这些都折成米粮,就当是作了功德。”这还是她跟徐淑妃两个商量着来的; 她一说要开粥棚,徐淑妃立时凑趣儿:“这样的好事儿; 娘娘也叫咱们沾沾光。”
昨儿秦昭还说若开粥棚命妇富户的捐粮必不会少; 如今宫妃也算在其中,那宫妃中有了官职的人家,譬如徐家和甄家杨家; 就都要进献。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没人敢越过皇后捐的一百石; 这一批米粮也不会少; 卫善等着小顺子回禀; 心里却盘起帐来; 这些米该怎么用,往何处施。
小顺子没一会儿便过来回报:“京郊京县落的冰珠比城里大的多; 还听说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坨冰砸下来,伤了十来个人,养的猪牛也有砸伤砸死的; 光化门边的房子倒了一片,总有百来户。”
那儿的房子是薄木板起的,连王府中都砸落了瓦片,更别说这些贫民的屋子,卫敬容心慈,一听便蹙了眉头:“济民所里又得忙乱一阵,除了米粮,我再捐些药材。”
事出紧急,宫里高床软枕的卧着,听雪籽打窗还觉得别有意趣,听了灾报才知道外头艰难,京郊都已经如此,各地受灾只怕更重,得亏进言停办千秋宴,若不然外头百姓受了冰灾,宫中却还大宴宾客办寿礼,落在言官口里总不好听,便此时看着正元帝的脸色不说,心里也要记下一笔。
除了光化门之外,还有永乐坊长安坊,那一片儿多住着翰林文官,五品以下的小官员,一样受灾,苦不堪言,翰林文官本就清贫,在京城里是买不起房子的,只能租住,月俸一半儿付了月租钱,另一半儿还得周济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受了灾房东拿不出这许多钱来补屋,日子过得比百姓好些,却也好不了多少。
小顺子跑一趟,小福子干脆送了个条子来,卫善一看就知是秦昭写来的,墨意未干,上面一条条罗列分明,可报的数却和小顺子打听来的不同。
小顺子挠挠着脑袋,他除了去值房,还跟采买太监们打听了一圈,这些事知道仔细的还是采买上的人,晚菘正当时节,菜农受了灾,庄户上养的猪羊也交不出来,光禄寺正发愁千秋宴上的要用的菜肉,一听说皇后简办宴会,恨不得念佛。
秦昭这个是从京兆尹那儿打听来的,将要年节又有寿宴,瞒报了几户,数额差得不多,便是知道了,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好办事。
卫善留下椿龄,卫敬容这儿挑了颂恩,这两个原就在书房共事,这会儿把各殿的妃嫔捐多少粮都记下来,卫善自己往礼部值房去。
各部都在前宫有一溜值房,除了床椅,还有两张小榻,正元帝在紫宸殿中日日批折到深夜,不定什么时候便要传唤,各部每日都有人轮值。
此处屋子低些,昨儿落冰珠,这会儿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