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书房里揉着脑袋傻笑的小姑娘一见他,便乐颠颠扑上来抱住他,绘声绘色讲了自己如何痛快利落与罗霜相认,只听得严怀朗目瞪口呆。
早知事情可以如此简单,就不该平白绕这么大一圈。
严怀朗抱着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接手替她按揉着她的额穴,没好气的轻笑,“所以,你还要不要去给你的曾祖母挑寿礼了?”
“说起这个事,”月佼微恼地嗔着他,环住他脖子的双手一紧,凶巴巴地训道,“好你个严小二!哼!”
“看到我额头上浮出来斗大一个‘冤’字了吗?”严怀朗回视着她,无奈一笑,“我怎么了?”
“你竟没告诉我,罗堇南大人……”
月佼张嘴在他下颌上咬了一口,有些发恼地改了称谓,“曾祖母,她今年的寿宴,是陛下在宫里给办的!”
“我忙忘记了,”严怀朗闷笑着朝后躲了躲,别有深意地咬牙道,“你若再招惹我,今日可就别想出门了。”
想想早前在榻上发生的事,月佼面上倏地滚烫,忙不迭自他怀中跳了起来,假作若无其事地扯着他的衣袖拖他出门。
严怀朗眸中漾起轻笑,由得她将自己拖着走。。
月佼面上红云久久不散,为缓解尴尬羞赧,一路叽叽咕咕念着,“当初在飞沙镇时,你说过会带我去见皇帝陛下……”
想想约莫就是去年此时的光景,当夜的种种历历在目。
严怀朗薄唇略扬,哼笑一声,反手与她十指相扣,“那时你还对我‘下毒’,说在见到皇帝陛下、证实我身份之前,每个月会给一回解药,后来却从没给过。”
“你怕不是傻?”月佼扭头嗔他一眼,笑弯了眉眼,“那时就跟你说过,是骗你的。”
那时严怀朗突然闯入房中,她手中没有旁的东西防身,只有一罐子木蝴蝶留给她的化瘀药膏,便假模假式唬他罢了。
之后她心中过意不去,明明主动招认过是骗人的,哪里来的解药给他?
严怀朗长指略收,将柔软的小手牢牢握在掌心,斜睨笑眸,“你就是下毒了。”
他中毒极深,只怕这一生,都要靠着身边这颗蹦蹦跳的漂亮小药丸子保命了。
如此“悲惨”命运,当真是闻者伤心、简直流泪……偏他又甘之如饴,不必救了。
第七十四章
大学士罗霜是同熙帝登基之前最重要的臂膀人物之一,行事妥帖周全且雷厉风行;如今虽年岁渐长; 又只担大学士之衔安心治学; 却仍旧不改年轻时的那种利落飒爽之风。
她在十月十五下午去了弦歌巷,与月佼将身份之事挑明落定后; 十月十六一大早便命儿子罗昱修再度前往,除了给月佼带去一堆首饰、药材、补品及一些精巧物件,还从罗家调拨好几名侍女及护院随侍供她差遣。
大早起就面对摞成小山头的物事,还有一堆侍女、护院,月佼整个人都懵掉了。
“都是……你曾祖母和你姑奶奶; 对你的关爱。”罗昱修强自忍笑; 尽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月佼几度张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到最后急得开始薅头发了。“我不要的; 你原样拿回去,这些人也都带回去。”
昨日与罗霜的仓促相认是从心而为的选择,身为长辈的罗霜亲自来到她面前; 也不强令她做什么改变,只望她能认下这血脉亲缘,她本不是扭捏性子,自然就认下了。
毕竟旁的不说,单就罗堇南年事已高,走失四十多年的小儿子是再见不到了; 孙女也英年早逝了,眼下就看着一个传承着小儿子血脉的独苗苗重孙女; 明明都已到了京中,明明彼此也知晓对方的身份,月佼也做不出一直不松口、让老人家心头挂着遗憾的事来。
可她并未打算仗着这身份就去贪图罗家什么,这在她的心中是很不像话的事。
“那不行,你曾祖母和你姑奶奶定会打断我的腿。”罗昱修道。
月佼又急又恼地踱脚道:“你若不拿回去,我现下就把你打得扁扁的,叫你有腿没腿一个样!你自己选你愿哪一头吧,哼!”
可惜罗昱修没胡子,不然可当真要“吹胡子瞪眼给她看”,“怎么跟你叔说话呢?”
按说月佼该称他“舅舅”,不过他本从母姓,月佼又称他二叔罗霈为“祖父”,罗家这表亲堂亲的区分可算乱了套,于是他也跟着他母亲的法子,顺着月佼的习惯去捋这称谓了。
月佼气呼呼叉着腰举目望天,想了半晌,眼儿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你若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这些人也带回去,那你才是我叔,否则我不认你的。”
罗昱修被噎了一下,只好循循善诱地开始讲道理:“你看啊,你既不愿回家住,又不愿家中大肆张扬迎你归宗,长辈们体谅你自在惯了,也都纵着你的心意,按下不提了。眼下不过是你曾祖母和你姑奶奶想表示对你的爱重,你若不肯收,她们该多伤心?”
听他这样一说,月佼按着额头认真想了想,苦恼地叹着气,退让一步:“那,东西我收下,这些人你带回去,好不好?我这院子小,哪里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况且我平素都住官舍,这几日也是养伤才在家多些,真的用不上。”
那些东西都还好说,放着就放着,占不了多大地方。可这么多人,那得要吃多少饭啊!她的薪俸可养不起这么多人呢。
罗昱修沉吟片刻,与她打起了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就你在家养伤期间,这些人就留给你使唤,待你上值当差去了,就叫他们回家。”
“就养个小伤,哪用得上这么多人照看啊,”月佼苦着一张脸,“再说了,我又不是猴子,这么多人在周围盯着我,我头疼。”
对月佼来说,这几日有严怀朗自高密侯府拨过来的两名侍女照应,就已经足够了。
她自来就不是个排场大的娇气姑娘,从前在红云谷时,身边也只木蝴蝶与两名洒扫小婢;去年自飞沙镇出走进京之后,更是习惯了凡事自己来。
真要让她被一堆人围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可受不了。
两人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好几个回合之后才终于达成共识:侍女们都带回去,只留护院随侍在这儿看护几日,待她上值之后便让他们仍旧回罗家去。
罗昱修如释重负地拍拍手,“那,这下我是你叔了吧?”
“我开先提出的要求,你只答应了一半,”月佼白眼睨他,“所以你只是我一半的叔。”
她那调皮兮兮的笑模样让罗昱修怄得直磨牙,又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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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罗昱修之后,高密侯府来的两名侍女帮着月佼将罗家送来的东西整理清点,分门别类地收好,一通忙活下来,就过了半日。
吃过午饭,又喝了汤药,月佼忽然想起明日罗堇南的寿宴是摆在宫里的,于是又央着两名侍女陪她挑选明日要穿的衣衫。
“我没见过那样的大场面,不知穿成什么样才合适呢,是庄重些好,还是随意些好呀?”月佼坦诚自己的困境,打开了柜子,挠挠头,“算了,还是请两位小姐姐给我讲讲。”
侍女青萝上前替她取出一大叠当季合穿的衣裙,与另一名侍女红绡一道,将那些衣裙一件件展开,轮流在月佼身前比划着。
青萝与红绡虽也是未去过宫宴的,但毕竟是高密侯府的侍女,在这种场面事上的见识自然比月佼要多些。
红绡性子活泼些,当即爽利笑应:“既是宫宴,郑重些自是要的,选贵重的料子总不会错。不过也不宜太过素净,毕竟明日是帝师寿喜……况且座上都不是寻常人,各家小姐必定会打扮得更俏丽些的。”
说着就取过一件桃花色织锦袄,比在月佼身前认真打量着。
“做什么要打扮得俏丽些?”月佼疑惑地歪头觑着她。
红绡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青萝笑瞪了一眼,“也不好太招眼的,不然,若是被别家公子惦记上了,只怕有人要吃人。”
两人齐齐垂脸轻笑片刻,红绡赶忙收起那件桃花色小袄,又与青萝一道重新翻找合适的衣衫。
“啊?什么人要吃人?你们在说什么?”月佼茫茫然站成个桩子,任她俩折腾,“我明日究竟是该素净些,还是该俏丽些啊?”
有些话红绡与青萝也不便多说,只好含含糊糊带过,最后替月佼选好了一身杏色云绫锦箭袖小袄配上莲花绣幽蕊褶裙,端庄明丽又不过分招摇,算是很得宜了。
似乎是那汤药中安神的药材终于起了效用,这一通折腾下来,月佼竟然有些瞌睡兮兮的模样了。
于是她便自己揉着脑袋窝进被中,红绡与青萝便退了出去。
躺了一会儿,月佼在迷迷糊糊间不大舒适地翻来覆去好几圈,睡得并不算安稳,总似乎有哪里不对。
待到傍晚严怀朗过来陪她吃过晚饭,她才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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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严怀朗对月佼嘱咐了明日的安排,便要回高密侯府。
月佼依依不舍地扯着他的衣角,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一路黏出院门。
她这模样让严怀朗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只好停下脚步回身笑觑着她。
月佼低头拿脚尖轻踢着地上的砖缝,捏着他衣角的手轻轻晃来晃去,扁着嘴咕囔道,“都怪罗昱修,偏不肯将那些护院随侍带回去。”
有罗家派来的护院随侍在,严怀朗自是不方便再留宿了。她先前没想到这一层,要不她才不会稀里糊涂同意那些人留下呢。
严怀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气嘟嘟的小脸,低声笑道,“也好。”
有些事月佼不明白,他可不会糊涂。
罗家今日塞人过来的举动,很显然就是冲他来的,其中维护的意味不言自明。
眼下月佼既与罗家相认,严怀朗总算有个提亲的去处,对于罗家并不算为难人的小小警示,他是必须要尊重的。
听他竟还说“好”,月佼恼得一脚踹向他的脚尖,“哪里好了?”
今日午歇时她就发现,没有严怀朗在身旁,她似乎睡不安稳了。这真是糟糕,可她没法子。
严怀朗闷声笑着将她拥进怀中,薄唇贴着她的耳畔,悄声与她耳语道:“不然,你总任意招我,却又老是半路叫停……很伤身。”
他贴得极近,说话间那薄唇便若有似乎地轻扫过她的耳尖,灼热又温醇的气息尽数扑在她的颊边,烫得她从耳廓一路红到脖子根。
月佼浑身一个轻颤,忙不迭怂怂地将红脸埋进他的肩窝,躲着他那恼人气息的侵扰。
她闷闷笑着嘀咕道:“什么嘛……我只是……那、那我今后都不招你还不行吗?”
“你这小姑娘,脑子怎么长的?”严怀朗以长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使她不得不与自己四目相接,这才似笑非笑道,“对于你的招惹,我是乐意之至的,可你敢不敢别再半路喊停?”
“……不敢。”月佼面上更红,眸心被羞怯笑意照得晶晶亮。
院墙四下站着罗家派来的护院随侍,严怀朗实在不好造次,只好轻咳一声,万般无奈地放开她,只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低声笑道,“明日我先同罗堇南大人谈一谈,之后便选个日子提亲,同意吗?”
“你母亲不喜欢我……”月佼有些犹豫。
严怀朗握住她指尖的双手晃了晃,轻笑,“这事你不必烦心,反正将来咱们不同她住一处的。”
“谁在跟你说这个?”月佼嗔笑着轻瞪他。
严怀朗笑得温柔,嗓音徐缓,“那你就说,你是同意不同意吧。”
月佼有些羞赧地退后一步,却并未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同意什么?”
赧然无措的心慌使她难得地矫情了一把,明明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却偏要装傻。
严怀朗举步迈近,将她才拉开的那一步距离又消弭于无形了。
“你这个小松鼠精!我务必要提醒你一句,只让暖床却不给名分这种事,可以说是欺人太甚了啊。”
“哦。”月佼红着脸左顾右盼,偏不再看他。
“不许哦哦咦咦糊弄人!什么便宜都给你占了,竟还想拖着不给名分,当严大人是这么好欺负的?”
严怀朗稍稍使力捏了捏她的指尖,故作凶恶地催促道,“快,给句准话。不然我可报官了啊!”
月佼被他那委屈喊冤的神情逗笑,眼儿弯成细月牙,“你很急么?”
“十万火急。”
静夜缱绻,连拂面的凉风都似乎格外温情。
月佼笑眸轻垂,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来划去,好半晌后,才小小声声道,“其实,我也急的。”
天凉了,是时候抱颗松子精回窝过冬了。
第七十五章
十月十七,辰时。芳草柔艳歇; 白露沾衣寒。
这近冬的天气里; 即便是旭日朗朗之下,也不免凉意袭人。
马车在内城东门的下马桥前停住; 月佼搓着手下了马车,刚一抬眼,就被迎面而来的云照扑了个满怀。
“哎哟哟,这是谁家的小月佼啊?”
自从香河城回京后,月佼一直在弦歌巷养伤; 云照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已有好些日子未见,自是亲热得很。
今日的月佼着一袭杏色云绫锦箭袖小袄,配了同色莲绣幽蕊褶裙; 因她自来怕冷,还特意添了一圈茸茸的白兔毛围脖,于娉婷袅娜间又多了些许温软可人。
云照从来手欠; 边说着话,就笑嘻嘻去揉她脖子上那圈茸茸,“瞧瞧这小白兔……”
月佼边笑边躲,口中轻嚷道,“不许瞎摸,仔细小白兔要被你摸成小灰兔啦!”
“可我还是最喜欢你妖里妖气的娇模样; ”云照笑得一派风流郎当,揽了她的肩膀; 边走边道,“不用东看西看啦,有人将你卖给我了,乖乖跟着我走吧。”
原来,严怀朗天不亮就已被急召进了内城,虽他知道罗家今日必定也会对月佼贴心照拂,可月佼与罗家人终究还有些生疏,他怕她会不自在,便托了云照在内城门外迎她。
严怀朗对月佼的性子当真是摸得透透的,有云照陪同,月佼心中的确踏实不少。
“许多事我不太懂,你提醒着我些。”月佼扭脸望着云照。
既是帝师寿辰,又是陛下亲自给设宴贺寿,便是月佼这般很多事不懂,也多少明白内城里必定有一些与外头不同的规矩。
云照颔首,红唇轻扬,搭在她肩头的那手顺手捏了捏她的脸:“我瞧着你气色还行,好些了吧?”
“没大碍了,那个隋枳实当真厉害,”月佼抬手,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只还有一点点头疼。”
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地行过落马桥,一路说说话,倒也不觉无趣。
“我问你一个事,若你不方便让我知道,就假装没听见,好不好?”月佼觑了身侧的云照一眼,有些犹豫。
云照怔了怔,转念一想就明白她是要问什么,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是想问你的那个伙伴木蝴蝶,是吗?”
因玄明一案相关的人是由云照协同严怀朗负责押送回京的,职责上此案与月佼无关,按规矩不该随便打听。
“虽知道你一定会帮忙照应她,可还是有些挂念。”月佼小声道。
“放心,最多两三日你就可以接她走了,”云照道,“她身上的伤,我也托人给她送了药去。只是她脚上那索环很奇怪啊,竟然当真谁也打不开。是你有什么家传的神功秘术,专开那锁?”
关于木蝴蝶脚上的索环,云照很是好奇。
回京后一连找了三名开锁的高手,竟都没能顺利打开。她单独找木蝴蝶询问过,木蝴蝶不肯过多解释,只说等月佼来接她时就能解开。
其实云照真正好奇的并非那索环本身,而是木蝴蝶口中的“神女月佼”究竟拥有怎样神秘的灵通。
她很难想象,这个与她几乎朝夕相伴一年的单纯小姑娘,是怎么被人奉为通神的“天神谕者”的。
明明就只是个惹人喜爱的漂亮小姑娘啊。
“也没有多神秘的,阿木只是习惯了,谷中的事情不会对外人多解释,”月佼无奈地笑着叹气,老老实实坦白道,“哪来什么神功秘术呀,还不就是用钥匙开的。”
从前的月佼虽身为“神女”,却从来不信鬼神,就是因为她自幼就很清楚,第五家“神女”这一脉在红云谷中之所以世代地位超然,其根源不过是家传有一些可与谷主抗衡的毒方罢了。
那些所谓可通神明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