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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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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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来不及回答,怀容已经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毕竟年少幼稚,一想到要葬身此地,恐惧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先前的强横戾气顿时化为乌有。正紧张之时,拂云突然叫了起来。

    “看,那是什么?”

    循声望向水池,就在池水中央,有一串串水泡不停上升,仿佛沸腾一般,发出怪异的汩汩声响。水泡越聚越多,渐渐地变成了喷泉。

    “这是……”

    几乎在巨大水柱冲天而起的同时,地面猛地颤抖起来,裂缝蜿蜒,烟云滚滚,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周遭世界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挤进了一个扭曲怪异的时空之中,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身体所能感知的一切,化成一片模糊。

    夜色渐渐侵入荒野,天边有时断时续的沉闷声响,似乎预示着另一场暴雨。山庄中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隐约的哭声。昏暗天色中有一星光点在缓慢移动,进入祠堂。

    那是一名黑衣中年男子,背影依旧魁梧,身形却已有些微佝偻,两鬓已能看到星星白发。光影或明或暗摇曳不定,照上他的面庞:正是庄主怀沐怀三爷。仅仅两日光景,面容已变得衰颓不堪,倘若说原先支撑着这个人的不过是一股生气,而今这生气已渐渐散去,如灯笼中即将熄灭的烛光。

    将手中灯笼放下,男子凝视眼前供桌。四周安静得可怕,锁链已被解开,疯癫的人却不再动弹,只是整齐地静静躺成一排,面色死灰,看起来和尸体毫无区别。目光挨个在人身上扫过,突然之间,他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

    “死了……他们都要死了……这是你,是你干的……”

    这景象令人恐惧,面对着空荡荡的供桌,他将声音压的更低,仿佛是在与看不见的魂灵对话。视线停留在林立的牌位上,供桌右侧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块纯黑的石头,圆形,静静躺在那儿,占据了一席之地。伸出颤抖的手,像是想要触摸那块圆石,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就在此刻,石头突然轻微摇晃起来,大惊之下,他向后猛然退了两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无声息的冷风从自己腰胁掠过。

    尽管心神混乱,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依然被怀沐本能感知到了。厉喝一声,侧过身躯,锋利的短刃擦过腰际,拉出长长伤口,却避开了要害。偷袭者本来已经使用了全力,因为他的闪避,收不住力,有个前冲之势,而怀沐则看准了这一瞬间双手抱住他的头,发力一扭,只听“喀”地一声,那人颈项就此折断,软软垂了下来,几乎毫无挣扎地倒在了地上。

    兔起鹘落,说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等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中年男子大口喘息着,疲态毕露。顾不得腰间的伤,定了定神,借助灯笼光线看去,地上那人手脚还在轻微抽动,生命已渐渐远离躯体。脸上残留着惊恐之色,面孔扭曲,半张着嘴,一缕鲜血缓缓流出。怀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认出眼前这人正是自己庄上的猎户,也是当日和怀容一起打猎的年轻人。

    突如其来的叹息声幽幽响起。

    “谁?!”

    怀沐刹那间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仓皇四顾,却看不到人影。

    “是谁?!快出来!”

    他身上并没有带着武器,这时退到墙边,把门闩拔下来握在手上,心神才稍稍安定。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肩头。

    “啊——”惶然大叫,猛地回过头,却看到一张老人的脸。独眼,伤痕密布,青白如同鬼魅的脸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叫声有疑惑,也有不信。这人正是庄中的看门老人。一声出口,才想起对方是哑巴的,那人却开口了。

    “蝉……娘。”

    这两个字发音很奇怪,似乎从喉间挤出,生涩难听,阴森可怖。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怀沐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似的,呆立当场。

    “你……你是谁?”

    老人用一只眼直勾勾地望向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微笑。

    “我……是……谁。”

    奇异的场景,诡秘的氛围,令中年男子目瞪口呆。突然,如同被雷电所殛,他张大了嘴。

    “邹望!你,你是人还是鬼?”

    名叫邹望的人咧开了嘴,脸上神情分不出是哭是笑,“你记起来了。”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般,怀沐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了墙上。就在这一刻,他看见了对方映在灯笼光下的长长身影。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不对,你没死!可你……怎会到这里,又怎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又毁了模样,所以连你也认不出我,只当我是个不相干的残废。可是,我认得出你,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你……”

    含糊古怪的声音,在这诡秘的祠堂中听起来分外可怕,像是来自地狱的宣判。怀沐不自禁地抬手挡住了脸,突然大声说:“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中邪,变成了山鬼!我……我没有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被她害死……”

    “胡说!”邹望声音变得暴怒,“直到现在,你还不敢承认你杀她的真正理由?”

    拣起地上的匕首,森森寒刃贴近怀沐颈中,剩余的那只混浊眼里射出怨毒光芒。怀沐本能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浑身无力。

    “这匕首……”

    “没错,这把刀是用荼藜的汁液浸泡过的,”邹望脸上显出狞笑,“你的死期到了,不过别担心,所有人……这庄上的所有人都会为你陪葬。”

    “不!”怀沐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放过他们!放过我的妻子儿女!”

    “哼”了一声,邹望的脸色更加阴沉,嘴角歪斜成一个可怕的弧度,“放过他们,当年你可曾放过她……”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闪电从窗外蜿蜒而过,紧接着雷声响起,震得窗棂都在簌簌抖动。突如其来的霹雳让邹望停滞了一下,面部不由自主地抽搐,手脚也随之痉挛颤抖,连匕首也握不住。千钧一发之时,怀沐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抓住那柄刀,反手插进对方腹中。

    颤抖停止了,邹望脸上在这一瞬恢复了平静。并没有惊讶愤怒,相反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了结了……”

    突然明白过来,怀沐浑身冰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摇晃对方:“不,你不能死!救我!”

    邹望青白的脸庞此刻已经变成铁灰,眼神却回光返照一般,变得异常锐利兴奋,“没用……我不会救任何人。你会死,你的家族也会灭亡,什么也不剩。”鲜血从他嘴角涌出,令那张可怕面孔变得疯狂,“蝉娘!这是你想见到的,对吧?”

    “不。”

    这声音不属于在场二人,冷静得异乎寻常。殊死纠缠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声音来处,却看到一人举着灯笼,从门口缓缓走来,“没有人愿意见到杀戮,更何况,是毁灭她曾经的家族。”

    灯笼被放在了供桌上,暗淡光线下,依稀可见来人修长眉眼,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态度。怀沐首先叫了起来:“那位长安客人?”

    来人拱手:“正是长安城中李淳风。”

    怀沐呆了一呆。邹望腰背突然挺直,“你怎么知道她……”

    凝视对方,李淳风摊开手掌。手中是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看起来和供桌上那块极其相似,“是这石头告诉我的。”

 第十一章 蝉娘

    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量,邹望瘫倒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冰冷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在那里见到了所爱之人的面容。

    “是她,蝉娘……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又老又丑,二十多年前,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邹公子的名头?祖上产业丰厚,父亲是太子府中宠臣,我又正是挥金如土的个性,长安城那些闺阁俊秀,教坊烟花对我趋之若鹜,我却自视甚高,一直没有遇到合心意的人。直到那一日出城打猎,遇见了她……”

    语气温柔,一瞬间,眼前这丑怪老人不见了,幻化出当年锦帽雕鞍,翩翩公子的模样,“她赤着双脚,发上戴着一顶柳叶编成的花冠,却比那些珠围翠绕的女人好看千百倍,又天真,心地又温柔。或许是前世冤孽,我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立誓非她不娶,她却对我很是冷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这位兄长是狼心狗肺之徒,为了接近她,我与他曲意结交,彼此也成了好友。”

    “天有不测风云,杨广登基,杀父弑兄,父亲也在宫廷变乱中以谋反之名被杀。我孤身逃离长安,无处可去,便投奔了山庄。这恶人收留我,我还很是感激,以为交到了义气深厚的朋友,没想到他其实早就想要除掉我,夺取我随身带着的财宝。那天夜里,一场大火……”

    听到这里,怀沐低下了头,身形更见佝偻。李淳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颗青黑色的珠子,正是从怀沐送给他当作酬劳的那些珠宝中取出的。

    “这蜑珠应该是你的吧?家父在隋为官,曾提及此物,是大月氏的贡品,贴身安放,能辟百毒。多亏了它,我才未中荼藜之毒。”

    “不错……这是当时太子赐给父亲的,可笑这无知又贪婪的山野村夫只把它当作寻常珠宝。”望着怀沐,邹望冷冷道:“你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因为你不知道,是蝉娘救了我。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她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模样,那眉眼……原来她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只是觉得身份不能匹配,又碍于兄长,才狠心冷淡。这一生一世,没有比山洞里那些天更好的时光。虽然我残了,废了,变成这般可怕的模样,可是只要有她在我身边,神仙也比不上我的快活。”

    这几句话说得深情已极,令人心中恻然,同时一张丑陋的脸也变得容光焕发。叹息一声,酒肆主人明白,这是回光反照之兆,纵有灵丹妙药,也再难相救了。如此看来,这个名叫蝉娘的女子应当便是山洞中遁世隐居的无心子和青湘之女。大约两人自知寿限已到,便将女儿带出山中,却让这个身世奇特的女子有了这段坎坷经历。

    怀沐冷笑起来,“别忘了,她是山鬼化身,只会给人带来灾害!”

    “带来灾害的是你!”邹望声音一刹那变得高而尖利,令人毛骨悚然,“对……是你……蝉娘的生身父母是世外奇人,给她留下一本卷册,上面记载了毕生所学道术和黑云岭山洞的秘密。其中就有道家视为炼丹秘宝的荼藜花,这种花种植在阴阳同源的地气中,需要以童女之血浇灌才能开放。在她长大之后,你父亲便将这卷册交给了她,而她也常常进山,将那花当作父母遗念般珍爱照料。那一次正值花开之期,地牛突然震动,寒泉枯竭,混有落花的水污染了庄中水源,这才发生灾祸。是她独自进山查探原因,疏通泉水,救了庄上人的性命。这件事她曾原原本本告诉你,你是唯一能够证明她清白的人,可你,非但没有为她辩驳,却力证她是妖孽,将她当作妖邪烧死!”

    像是喘不过气一般,怀沐发出一声呻吟,同时伸手抓住了自己前胸,满脸都是痛苦神色,“不,她在骗我,那些都是妖邪的花招,障眼法,她……她一定是山里的妖精,否则……”

    突然他瞪大了眼,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一般顿住了。

    “否则什么?说啊,为什么不敢说?”邹望嘶声怪笑起来,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指着对方:“好!我来替你说!真相便是,那时的你其实和我一样,疯了一般想得到她!你心中对她起了不良的念头,又不敢背负兄妹逆伦的罪名,这才由爱生恨;为了减轻自己的恶念,便将她想象成妖邪,说服自己她是邪恶的,好彻底把她毁掉!懦夫,胆小鬼!该下十八层地狱!”

    一瞬间,怀沐脸色苍白如纸,看起来就像个死人。喉头“格格”两声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门口传来一声惊呼,转头看,却是拂云、尉迟方和怀容。怀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青年的尸体,脸色已经变成死灰。

    “来得正好。如今已可确定,这便是可以解救庄户的解药。”见到二人,酒肆主人嘴角终于露出了微笑。伸手从怀中取出装有寒泉的水囊。垂死的邹望脸色本已平静下来,见到水囊,突然长声惨叫。

    “不——你不能这样做——”

    他伸出手,竭力想要抢夺李淳风手中的水囊,却挣扎不动。酒肆主人神色平静地望向他,道:“抱歉。既然答应了救庄上的人,便不能让你复仇。”

    “你——”叫声已经变成了怨毒的嘶嘶声,听起来如同毒蛇吐信,“我活着……苟且偷生地活到今天……只是为了给蝉娘报仇……你毁了我的……”

    “你错了。如你所说,她是个生性善良的女子。之所以将父母遗物交给兄长,正是为了保护村民不受山中毒花的侵害。倘若她还在,也不愿见到你为了给她复仇,杀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粒混浊的眼泪从邹望那只剩余的独眼中缓缓滴下,颤抖着双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叹息一声,酒肆主人将那块黑石放入对方尚未僵直的手掌中,俯身低语道:“因爱而生者,不应因恨而亡。不要再去想那些令你与她抱恨遗憾的事情,只需记得初相见时,她在你心中的模样。”

    陌上花开,彩蝶翩跹。英姿勃发的青年,头戴花冠的少女,嘴角的笑意,目光中的缠绵……一点一滴,如同初见时一般清晰,又像是刻在了心底。邹望狂乱的眼神慢慢柔和,仿佛风暴过后,惊涛骇浪逐渐平息。

    “嗒”地轻响,却是那只手垂了下来,终于不再动弹,手指仍然紧紧握着那块黑石。李淳风转过头去,不禁一怔:怀沐靠在一旁,瞪着无神的双眼,脸色铁青,寂然不动。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死去多时了。

    “真是让人永生难忘的经历!”

    尉迟方一面满足地咽下口中美酒,一面长长吐了口气,“说实话,在那山腹之中,你说回不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就要困死在里面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

    “嗯。我也没想到,地动居然震开了石门。这一次,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只可惜山洞也因此而毁,今后只怕再难见到这珍贵之极的荼藜了。”

    “那种害人的东西,我宁愿从未见过。”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花本身不会害人,能害人的,依旧是人心。”

    此时已是三日之后。两人此刻正安坐在随意楼中。酒肆主人的青布衣衫因为天气炎热完全敞开着,衣带也未曾结,只是随意披在身上,露出内里白色衣襟,看起来颇为凉爽。窗子推开,窗外的梧桐树荫浓密地洒了进来,将暑热拒之门外。

    “也就是说,这山鬼降之事是邹望一手制造的?”

    “不错。蝉娘的父母是非同寻常的人,他们隐居在山中,留下了一本关于黑云岭奇特地象的记载。她把那本书交给了怀沐,怀沐却将它视为邪物,加之对蝉娘之死一直心怀鬼胎,并没有开启过,直到最终被邹望得到。因此他才知道这座山下有阴阳双源,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喷出地面,造成震动。”

    “然后他便装神弄鬼,利用怀容和那青年,让他们作他复仇的工具。但那位怀三爷……他又是怎么死的?”

    “或许是心中愧疚,导致心疾发作吧。”李淳风不在意地说,“此人一生,心中的纠缠痛苦,只怕比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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