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着喱!记着喱!”来旺又搓着手道:“姐姐且去,保管到时候轿子好好等在门口!”
待到花婆子往放凉的酸梅汁里浸了许多碎冰,宝茹已是万事俱备,只差着出门了。小吉祥抬着装酸梅汁的大铜壶陪着宝茹出的门来,果见的四个轿夫领着一抬翠幄小轿已等在门口。
“去天王庙对面。”
“晓得喱!”
四个轿夫大声应道,抬起轿子来——走得倒还稳当。到底是小姑娘,两个人也不甚压手。
宝茹两个在轿子里对面坐了,宝茹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那布帘子。如今江南风气开放,除开那头等的高门大户,似宝茹这般,只要不出城去,只带一个养娘或是丫鬟,满城里逛也没什么。别说坐轿子掀开布帘子了,听说北边来的小姐还要骑马喱!
宝茹掀开布帘,一是气闷得很,为了透透气。二是为了瞧一瞧街上景儿,倒也不算看稀奇,再是西洋景也不知看了多少回了么。只不过一路上无聊,解解闷罢了。
这时候街上不甚热闹,那等小摊小贩,挑担子做买卖的,这时候都没出来——倒不是他们嫌热,穷苦人讨生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敢误了呀!只不过他们不怕热,客人却是没有,这样热,谁耐烦出门?
只不过没有这些摊儿、贩儿,商铺却还必然开着的。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色繁多:
有那茶楼、茶坊,门上挂着水帘子,屋内支起炉子来,以茶招揽四方客人,专售梅汤、和合汤、胡桃松子泡茶——只是如今大日头的,大伙儿都嫌这些絮烦,生意且冷清。
有酒馆、酒店,挂着大大的‘酒’字旗。如果是一座大酒楼,就更加气派。宝茹塾学里第一个好朋友,一个叫周媺的女孩子,她家就开着一家这样一座大酒楼。她家酒楼里头总好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听说本司三院四处窠子里头的粉头□□都会到酒楼赶趁,怀抱琵琶,弹唱曲儿,或者吹笙品笛,替公子王孙或食客侑酒。
各种食店、面店,买卖各种吃食。如羊肉面店,日日都要宰羊数只,面如银丝,有蒜面、肉内寻面,兼卖扁食、夺魁。此外,还有杂货铺、绸缎铺、当铺,如此等等。
宝茹家开着的那一家百货铺子也算是杂货铺,只不过杂货铺却也有许多不同的名目。其中分了三等,头一等的叫做‘南北货铺子’,一般杂货铺决计不敢挂这样的招牌。这样的铺子里,如州县衙署一般,也分作六房,分别有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买者到柜上交钱,取一票,再凭票到各房取货,由管总掌管其事。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
第二等的就是宝茹家这样的‘百货铺子’,要说铺子里头的货物齐全、摆设、价格等都与头等无异。只一样,凡南北货铺子,大都在全国上下都有分店,少则十几家,多则几十上百,各地货物流动他们自有一套门路,不似姚员外进货,必然多过几道手儿,利润也就分薄了许多。宝茹初见自家铺子,心中感叹了好久——这与超市也没得什么两样,古代实在与人想的不同。那些以为来了古代便可以凭着一点半吊子的见识发财的,实在可笑了。
最后一等才叫做杂货铺,虽说也卖百样货物,但一般就是一两间门脸,一层的房子,挤挤挨挨,瞧着便没有什么气象!还有那推车挑担的货郎,风餐露宿,连一个落脚地儿都没有,连等都不入了,就更不必提了。
“如今这样热,连做买卖的都少了好些呢。”小吉祥拿袖子擦了擦汗,手上捏了一把绢扇,望着宝茹额头细细的汗珠儿道:“姐儿,我与你扇扇子罢!”
“不用,”宝茹见她也是满头大汗,只道:“你自个儿扇一扇吧。”
“外头这样也没什么趣味,要不然姐儿待会儿回了老爷,在外头吃晚饭,晚上再逛一逛吧。”小吉祥猜度着自家小姐的心思,建议道。
宝茹有一些心动,但最后还是扁扁嘴否了。不为别的,只是这样一遭,只带了一个丫鬟逛夜市,回去后母亲肯定是要说的。之前那一次母女冷战结束于姚员外平安归来,表面上,宝茹与姚太太是四平八稳,好似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里子里都绷着一根弦呢!如今宝茹都行事小心了一些,想着自己的坚持母亲是不会明白的了,只能是与母亲相安无事了。
“算啦!今次就先这般罢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凉爽了,我们再出门。”宝茹扳着指头与小吉祥算日子,几时才能凉快,又说到时候要约同学出来玩耍等事。
“娘子,到了喱!”
脚程实在太近,没觉察就到了。
两人下得轿子来,小吉祥把铜壶搁在地上,摸出一个湖绿色的缎子荷包来,倒出几块零碎银子,捡了了一个大约三四分的与了那轿夫。那轿夫心中一喜:本来这一趟差使是没什么好的,脚程忒短,能有几个钱?只不过天气炎热,连轿子店也十分冷清,有生意总好过没生意,不想却有些赚头——至少多给了一两分。虽则少,四人一分,也只多得了五六个大钱,可他们这等卖力气的,是最贫贱的,一日也不过三四十个钱便养活老婆孩子了,那几个轿夫谢了谢才走。
宝茹与小吉祥转了身,正要进自家这挂着一个大大的‘姚记’招子的铺子。
第10章 宝茹好意
天气再热,客人再少,总还是有人一时少了些什么,临时非得出来采买的。铺子里自然是有人的,做伙计的自然耳聪目明,听到外头的响动还以为有客来,正要堆出待客的笑脸来,冷不防却见哪是什么客人,分明是东家大娘子。
“诶!”那站着柜台的小伙计赶忙迎了上去,不由分说地先抢过小吉祥手里的壶把儿道:“这样重?吉祥姐姐劳累了吧!我来与你抬。”
后又与宝茹说:“大娘子今日怎的来了?这样热的天呢!”
这小伙计名叫罗小官,年纪不大,在郑卓来前是一伙儿伙计里最小的,只得十五六岁。不过还是比小吉祥大,只不过当今风气如此,人人惯于自贱,称弟做哥,称妹做姐,实在寻常。还有那叫老婆大嫂的呢!就连宝茹自己爹娘不都叫她‘姐儿’么。
罗小官虽然小,但十分机灵,只做了半年学徒便升了伙计,一个月拿了二两银子的工钱。此时见是东家小姐来了,自然十分殷勤。
“小官哥别忙!你且守着柜台吧!”宝茹指了指他的身后,原来是隔壁卤肉铺子齐大娘拿了一包香料,就是桂皮、八角、香叶等几样,来结账喱!
“齐大娘莫怪,我这就与你会账。”罗小官当下便有些讪讪的,赶忙把那一壶酸梅汁搁到柜台后,擦了擦手,与齐大娘结账。
好在齐大娘与宝茹家挨着铺子做生意好些年了,关系融洽的很,把那香料往柜上一推,也不看罗小官如何算账——姚家百货铺是出了名的实诚。只与宝茹说话。
“入了暑再难得见到宝姐儿了,这才多久没见?倒一日大似一日了。”
宝茹极爱齐大娘家的卤货,不说吃饭是做一个菜碟,把那肚儿、蹄子等物切成一片一片,平常当作零嘴有一嘴没一嘴,也能吃下好多呢!因此过去常往她家铺子去,熟的很!
“十分闷热呢!出门是比以前少,别的便罢了,只想着大娘家的卤味,平日里爹爹也托带些,但到底不若在铺子里新鲜好味。”
齐大娘听了满脸堆笑道:“这有什么!今日出门来了,只管来我家小店便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倒是齐大娘惦记灶上,再三交待宝茹一定过来,这才回去了。
齐大娘才走,宝茹便往铺子后头去。她在这铺子里也玩耍过三年了,一砖一石,一角一落,实在不能更熟。这铺子是五间正房门脸的格局,十分宽敞,上下三层,俱是一样的格局。这都是做生意的所在,如今湖州府这样的铺子,又是天王庙对门这样热闹地处,没得三四千两银子,想都不要想。就是租,一年也好有两三百两银子。要不是当年姚员外买铺子的时候,湖州正是凋敝时候,铺子便宜,哪里能有这样的地方做买卖。
前头是做生意的所在,后头隔着一个小小院落还有两排房子,第一是做着货仓。还有那一两间房,平日里有一个看货的常住,防火防贼。就是伙计们偶尔乏了,也是在这儿歇息半刻。姚员外在这里也占着一间房,与账房金先生同用,算是一间‘办公室’罢。
宝茹正是往这‘办公室’去,临去之前还吩咐小吉祥。
“我去寻爹去,你与小官哥把那酸梅汤分一分罢。”
宝茹见到父亲时,他正与金先生对账,半年多不在家,好些账要盘呢!就宝茹见到的,那大案上便是厚厚的一摞。
金先生见着了宝茹,只不过他不比那些小伙计。本就是账房先生来着,多了一份尊重,又是长辈,就只是坐在书案后点点头,反倒是宝茹福了福身与他行了一个礼。至于说姚员外,他已被账簿子埋住了,焦头烂额,应答了宝茹一声,便又埋头理账去了。
因看着正忙,宝茹也就没留下说话,只不过告诉一声有酸梅汤吃,待会儿送来,就准备要走,没想到被叫住了。
姚员外这时候起身道:“账篇子也太多了一些,宝姐儿你且住一住!替我打一打算盘。”
宝茹也不推辞多话,干干脆脆地站到了姚员外的书案前头。不由得咋舌,心里叫苦——这可不是什么简明账目,忒琐碎了些。虽则是如此,她也没多饶舌,只爽快道:“爹,这可不是半会子功夫就能得的,非得用心细做好几日才能呢!今日这日头也做不得多少了,爹只管待会儿家去时把这些账本带回去,我与爹算,几日下来,总是能得的。”
姚员外抹了抹自己的一把小胡子,也不怕旁边金先生揶揄神色——反正他早知道自己做这些是老大难,许多时候算得账来都是女儿捉刀的。再说了,靠着自家儿女,有什么丢人的。
“这样好!你且去玩,晚上我自把账册子带家去。”
宝茹见没得自己的事了,应了一声,便出来了。正要逛一逛自家百货铺子的新货,不想,遇着了郑卓,这便住了脚。
郑卓正坐在旁边屋子的门槛上,专心致志捧着一本书本子。若是旁的伙计,宝茹只怕就要心里怀疑在看些‘不正经’闲书,只是郑卓,他还在学字儿呢,哪来的那些?他必定是在用功。见他这样,宝茹眼睛眨了眨,心里促狭起来。
悄摸摸到了郑卓旁儿,只不做声,重重地把手往他肩上一放——郑卓却没似她想的那般唬一跳。只转了头,正好与宝茹对着,拿那黑黢黢的眼睛瞅着她。
宝茹哪里知道,郑卓在他大伯母的暗珰里差遣时,最要警醒,就是半梦半醒,一声吩咐,也要立时醒来,不然当日没得饭吃也是自然的了。宝茹刚刚近身时他就察觉了,只不过不知道小姑娘要做什么,只是想着遂她的意。
郑卓如今只十三四岁,长得倒高,只是太瘦了,一把骨头也似,一看也瞧不出丑俊。只是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自有一种童稚气,稚子无辜,那种忧伤纯洁便蓦地生了出来。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宝茹怔了怔,心里不知怎的就软了,轻声道:“你在做什么?”
“这个。”郑卓举起书本与宝茹瞧。宝茹这才看到是一本《三字经》,哦哦,这也是当然的,发蒙第一本书,不是这个是哪个。
“噫,”宝茹看了一下页数,心里有些惊奇:“这才几日?竟学到这儿了,郑哥哥好生用功呢!”
郑卓只友好的笑了笑。
宝茹抿了抿嘴,把书本还与了他。
“你用功吧!”
郑卓接过书,宝茹就在一旁看着,郑卓一面默念,一面手上划着。看了一会儿,宝茹觉出一点不对,忍不住问道:“怎的还不翻篇子?”
郑卓只围着几页打转,停在一处,既不往前也不往后。
“昨日新学的,旺哥只念了一遍,浑忘了。”郑卓沉默后道。
宝茹想了下才知道,这‘旺哥’是指的来旺,疑惑道:“怎的不问呢?”
这也是正理,铺子里的伙计哪个不识字,问他们就是了嘛。
“大伙儿好容易休息。”郑卓抿了抿嘴唇,半句话就说的意思清楚。
也是,他新来的,本来就不合群,本性又是要强的,如何肯给人添麻烦?
宝茹心里头有了些主意,但并不急着说。她先教了他不记得的几个,又再看了他的进度,只觉得他真是十分用心。
“你学的这样快,定然是十分用功的,只可惜没得正经老师,到底吃力。”
宝茹慢慢地说,郑卓听这些话也依旧不说话,宝茹知道他要强又谨慎,也不能指望他说什么了,只得与他分说:“你们伙计轮着晚班却都是换着来的,不是你时,吃过晚饭你只管来院子里游廊那边,我也有些功课,咱们一道儿做吧。”
本朝没得宵禁,他们这等做生意的人家都是迟迟上板的,只是晚上杂货铺的生意到底不比白日里头,不要那样多的人手,大家伙儿都是排着班儿来的。
宝茹说完十分忐忑,她并不算十分会与人打交道的,只信着,天长日久,人都是处出来的。如今逼着自己说几句要照顾人家自尊心的商量话儿,便十分艰难了,此时颇觉尴尬。绞了绞手指头,几乎都要放弃了。
“谢谢你”停了一下,后头又轻轻地缀了一声“宝姐儿”。
半晌,宝茹才应了过来——哦,这是他说的。
“我只当你是与我约定了。”宝茹只觉得面上发热,拿手扇了扇,转过话头快快地说道;“我与铺子里拿了些酸梅汤里,你只在这用功,可别错过了!”
宝茹还以为郑卓会依旧没什么动静,没想到他自去把书本放进屋子里,出来便与她去了前头。到宝茹手里也端了一碗酸梅汤,拿了一张调羹,慢慢舀着吃时,宝茹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与郑卓说通了!原来自己也是有些人际上的天赋的么。
不,并不是。只不过是郑卓见她十分窘迫,心里不忍她为难罢了。除了那一股子倔强,郑卓从来是温顺体贴的,小姑娘的善意他又不是没觉察。这样柔软的、小心翼翼的、纯然的好意,他拒绝不了。
第11章 乘凉杂谈
大暑日才过去两日,天气已经闷了两日了——本以为今朝要下来一场雨了,但到底没下。傍晚时分连一丝风都没有,要等到一场雷雨,至少也得后半夜了。
因着宝茹的嘱咐,小吉祥早把游廊收拾好了,底下细细地撒了三遍井水。第一层井水才泼下去,便‘咝’地一声蒸了起来,后头再撒了两遍,这才散了暑气。而后又在四周点了驱蚊香,游廊四周爬着一些花藤,蚊虫不少,非得做这些预备不可。
做了预备,宝茹抱着账册就坐在了游廊大理石桌旁,把那账册摊了一桌子,这账她已经做了一整日了。后又想了一回,收拾了一半的空儿出来。
等到郑卓到,见到的就是女孩子一手打着算盘,一手握着一支湘管。算盘珠子打得极快,‘啪嗒’声带着一种韵律,‘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又快又好,不但不叫人烦闷,反倒是让人听住了。打算盘时宝茹的笔也没停,嘴里默念着数字,手上便写了下来。
宝茹做完一笔,这才抬头,正好撞见郑卓抱着文具盒站定在游廊外,正定定地看着她。
“快过来!”宝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大理石凳子道:“坐这儿!桌儿也分你一半呢!”
和人一同做功课到底和自己一人不同,旁的有一个人那样用心,自个儿便也十分认真了。郑卓坐在了宝茹旁,宝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