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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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尘公寓-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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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浓雾笼罩着静尘公寓。即使太阳光再刺眼,黑色的雾也不会散去。耻辱而肮脏的蛆虫成片地隐匿在破败的角落里,啃噬着早已经僵硬腐败的灵魂,发出绵延细切的哀叫,像夜里的海边泡沫渗进沙子的缝隙。

这些千创百孔的灵魂都有着孤单而绝望的梦境,他们沉睡在这无边的幻象中不愿意苏醒。潮湿的霉爬上他们的床单,钻进他们的耳朵,可是他们只听见自己孑然的心跳。

2004年12月26日

那是我看到过的最温馨最纯洁的梦境。我看到她在梦里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羊毛衫,银色的绒线打着可爱的卷儿,沉甸甸的黑白红相间的苏格兰裙下面是巧克力色的长筒皮靴。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那小镇和我记忆中的家乡如此相似,在薄薄的雾气中呈现出羊角面包一样的颜色和味道。一只粉红色的气球跟在她身后,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无声地跳跃着。

这时候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有无数金色的星星闪烁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像潮水一样从每一条小巷里奔跑出来,他们笑得那么灿烂,乳牙脱落露出空洞,像是正在演奏的雪白琴键。背带裤,烂球鞋,红头绳,羊角辫,掉了颜色的变形金刚,打了一个又一个结的皮筋,磨得闪闪发光的抓子儿,叮叮当当滚动的铁圈。阳光在他们红润的脸蛋上投下柔和的透明阴影,兴奋地雀跃。

这美丽的梦境像灰黑的废墟里绽开的雪白花朵,我惊异于它单纯的快乐而呆呆地站在公寓的走廊里,直到她关上自己的房门。

2004年12月31日

夜里我跑去了“宝贝的尸体”,为了看到她。和那些甜美的梦境不同,她站在舞台惨白的灯光下,像炼狱里的万劫不复的罪人一样用黑色的皮鞭捆缚着抽打着自己的身躯。她的歌声像是垂死的儿童对母亲最无辜的呼救对虚无的上帝最虔诚的祈祷,泪水冲淡银色的眼影,镜子破碎发出凄凉的声响。

听着她的歌,我的眼睛竟开始模糊,像隔着瀑布在山洞里看外面的世界,扭曲变形看不真切。我抹了一把眼泪,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然后我看到吧台的角落里坐着住在她旁边的那个摄影师,他右手拿着高脚杯靠在自己光亮的额头上,左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摩着放在两条大腿中间的黑色照相机,像在爱抚着自己的宠物。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像一团潮湿而白亮的火焰。

2005年2月6日

她的病房里一片狼藉,能摔碎的都摔了,那些旧报纸和稿子也都被撕得粉碎,当她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跌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时,纸片还在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飘着,慢慢地归复一片墓地一样的平静。

她把嗓子都哭哑了,可是白色的绷带下面一滴眼泪也没有。她不会再有眼泪了。摘除白内障的手术失败了,甚至因为伤口感染而不得不摘掉了眼球。光明不会再眷顾她。

她像个孩子一样啃着折断的铅笔,血丝从唇齿间渗出来,滴在白色的病号服上。我没有去阻止她,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时候是减轻精神痛苦的唯一办法。我把她抱起来——她早就瘦得不成样子了——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这时候我想起一首诗歌,我哼着那些轻灵的句子,她慢慢地安静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咏,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

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着它的赧颜。

2005年2月14日

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看到这世界最阴暗最恐怖的噩梦,最血腥最没有意义的阴谋。

他坐在一列生锈而且破旧的老式火车上,窗外水绿色的寂静天空下是无数铁管和绳索编织起来的孩童的攀缘游乐设施,秋千在风里兀自摇摆,发出咯叽咯叽的刺耳声响。疯长的乱草堆里扎着黑胶轮胎,却没有一个人影。

火车到站,他来到一个昏暗的酒吧,这个奇异的酒吧有着暗红色像血液一样流淌的地板,当他走动的时候,地面在他脚下漾开一串红色的涟漪。忽然间他就陷到那粘稠的血液中去,像淹没在水银镜子的背面。暗房一般通红的空间里漂浮着无数小动物的尸体,被铁的荆棘扭曲得四分五裂。金属磨擦发出的喀嚓声在混沌的空间里像死人的心跳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我恢复清醒的意识,看到他正站在走廊里面对着我,警觉的目光像两把利剑。

他果然不是傻子,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302

2005年10月22日

那个声音今天再次唤醒了我——我说不出它来自哪里,不知道是谁在对我说话,亦或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带着魅惑与虚无,再次将我召唤到109号那个铺满了白色塑料布的房间里。我像做梦一样,蹲下身去寻找那条难以发现的拉链,然后慢慢地拉开它,像抽掉尸体胸膛上的手术线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我掀开这块厚厚的海棉,看到水泥地板上放着四张照片。是那个天天晚上在“宝贝的尸体”演出的女歌手!我简直不敢相信究竟是谁对她下的毒手,竟然把这么美丽的花朵蹂躏成这个样子,她的脸上全都是血迹,那长长的睫毛下面银色的眼影再也看不到了,那珠光诱人的红唇也没有了,她的额头上留下一条深深的伤口,可以隐约看到森白的颅骨显露出来。她那圆润光洁的乳房也只剩下一只,左胸上只留下一条用粗大的金属线缝合得歪歪斜斜的伤口,让我想起雪白的塑料布上那条拉链。真是讽刺,干这些事情的人就好像是把她当成了一条装圣诞礼物的长筒袜,随时都可以拉开拉链把神秘的礼物塞进去。

我捡起照片,才注意到它们刚刚是放在一个圆形的铁制井盖上的,看上去就像是潜水艇的舱盖,表面略微鼓起,焊着几个带合叶的活动把手,还有一个小圆盖子,大概有一张光盘那么大。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盖子掀开,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阴冷而有些潮湿的空气里,分明有一股腐烂的臭味涌上来。

我在身上四处摸索万能钥匙,许久才发现自己把它忘在了房门的锁头上。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井盖边缘的锁孔,井盖开启的那一瞬间,刚刚微弱的气味汇聚成一股强劲的气流冲上来,差点把我掀倒在地上。我看着脚下一条慢慢隐入黑暗的长长的阶梯,心里直发怵,然而容不得我犹豫,背后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猛地就把我推了下去。

灯光。这里竟然有灯光,是声控的,不过相当微弱,而且是令人作呕的昏黄色。台阶一直向下延伸,墙壁潮湿而冰冷,在死寂中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发现自己置身在楼梯拐角处,一条肮脏的走廊一侧是一个接一个的铁门,门的上方开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窗户,腐臭的味道像霉雾般飘出来,我借着昏暗的灯光向里面张望。

尸体,全都是尸体。肌肉组织正在分解,呈现出粘稠的胶状,有的已经只剩下骨头。从体格上看,似乎都像是小孩子,或者,是它们离我比较远的缘故?

越往前走,光线越暗,湿气从脚底下渗上来,像有手指头在地板上蠕动。我猛然转身,发现被光明笼罩着的楼梯口已经是那么遥远,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火般慢慢熄灭下去。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拔腿就向那微弱的光明跑去,周围腐烂的黑雾越来越浓,像头发一样在潮湿的空气里层层缠裹,我伸出双手抓住楼梯的扶手,想也没想就向下跑去。

台阶像一只只摞起来的棺材,在我孤注一掷向下奔跑的时候,压根没有想过也许不小心就会踩到棺材里面的尸体,它会死死攥住我的脚踝,那么我在这里烂掉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楼梯再次拐弯的时候,面前又出现了一条走廊。青色的荧光灯管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就像锋利的汤匙在玻璃上刮擦,留下一条条令人心悸的裂痕。我看到走廊一侧的那些房间里,无一例外都摆满了密封的玻璃缸,里面装着的……的确是小孩子。他们的表情都异常痛苦,肢体扭曲成常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姿势,犹如浸泡在药酒里奇形怪状的人参,福尔马林腐蚀了他们的肌体,表皮已经膨胀和肌肉分离,像一层半透明的空壳罩在身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究竟是谁对这些孩子做出这种事情!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刺鼻的药味让我觉得大脑里像烧着了一团火,如果这是梦,快点让我醒来吧!

楼梯还在向下延伸,我的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不需要什么死尸拖住我,我现在就想坐在这望不到底的棺材堆上,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刺骨的冰冷惊醒了我,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长满苔藓和水草的台阶一直伸到水下,整个地下三层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团冒着寒气的冰块浮在水池的中心,涟漪从我脚下一圈圈荡漾开,推动着那块浮冰缓慢地上下起伏着。

【静尘公寓】  正文 s。a。 nobody

——思想的气球

双手,依照给你的吩咐去做;

牵引着思想的气球

膨胀并且飘曳在风中

抵达它狭隘的棚屋——

旋转

旋转!旋转!古老的石脸,向前望去;

想得太多的事呵,就再也不能去想;

因为美死于美,价值死于价值,

古老的特征已在人的手中消亡。

非理性的血流成河,染污了田地;

恩培多克勒把一切乱扔在地上;

赫克托死了,一道光在特洛伊映照;

我们旁观的,只是在悲剧性的欢乐中大笑。

如果麻木的梦魇骑上了头顶,

鲜血和污泥沾满了敏感的身体——

又怎么样?不要叹息,不要哀恸,

一个更伟大、更动人的时代已经消失;

为了涂过的形体和一箱箱化妆品,

我在古墓里叹息,但再也不叹了;

又怎么样?从岩洞中传出一个声音,

它知道的一切只是一个词“欢欣!”

行为和工作渐渐粗了,灵魂也粗了,

又怎么样?古老的石脸亲切地看待一切;

爱马匹和女人的人,都将被从

大理石的破碎坟墓里

或暗黑地在鸡貂和猫头鹰中

或在任何富有、漆黑的虚无中掘起,

工人、贵族和圣人,所有这些东西

又在那不时髦的旋转上旋转不已——

步入暮色

在一个疲惫的时代里,疲惫的心呵,

远远离开了那张是非织成的网,

欢笑吧,心,再一次在灰暗的暮色中,

叹息吧,心,再一次在早晨的露珠中。

你的母亲爱尔兰共和国永远年轻,

露珠永远闪烁,暮色永远朦胧,

虽然你失去了希望以及爱情——

这一切在诽谤的火焰中燃烧殆尽。

来吧,心,那里山岭连着山岭,

因为太阳和月亮,幽谷和树林,

还有小河和溪流,有着神秘的

兄弟之情,按着它们的意志前行。

上帝伫立着,把他孤独的号角吹响,

时间和这个世界总在飞逝中,

爱情还不如灰暗的暮色那样多情,

希望还不如早晨的露珠那样可亲——

丽达与天鹅

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

一双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

抚弄她的大腿,鹅喙衔着她的颈项,

他的胸脯紧压她无计脱身的胸脯。

手指啊,被惊呆了,哪还有能力

从松开的腿间推开那白羽的荣耀?

身体呀,翻倒在雪白的灯心草里,

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异的心跳!

腰股内一阵颤栗.竟从中生出

断垣残壁、城楼上的浓烟烈焰

和阿伽门农之死。

当她被占有之时

当地如此被天空的野蛮热血制服

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开之前,

她是否获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识?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206

2005年3月10日

当我从一团混沌中醒来的时候,记忆是一片纯粹的空白。耳边还能听到刚刚寂静下去的喧嚣,至少有二十个人的不同声音混杂成洪大的声浪,鬼哭狼嚎着要把我瓜分吞尽,他们的牙齿撕咬切割着我的全身,刻骨铭心的疼痛让我的视线渐渐朦胧起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血红色的锈迹从深蓝的夜空中慢慢褪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起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坐在污秽的垃圾堆里,刚刚的幻觉此时已经成为一个远去的噩梦,我的全身完好无损,只是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还布满了丑陋的皱褶。我没有再继续思考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因为我隐约闻到垃圾的恶臭中混杂着一股血腥和焦糊味儿。

凭借着一点光亮,我看到离我不远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只铁笼子,看上去就和集贸市场里狗贩子用来关肉狗的笼子一般无二,被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填得没有一点空隙。我凑近了一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个人,或许已经死了。他的肢体在笼子里不可思议地以各种姿势扭曲着,任何人被折腾成这样的姿态都必死无疑。然而就在这时,他竟然叹了一口气,我甚至听到空气穿过他充血的气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笼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供他咳嗽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我没有再踌躇下去,找了根绳子绑在笼子上,拉着他离开了垃圾中转站。不远处,有一座公寓隐藏在黑暗里,边缘的灯箱发着刺眼的红光,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了过去。得找人帮忙救救这个可怜的人,可是我敲遍了每一扇门,没有一个人回答,整个公寓的人好像都死去了一样没有半点声息。当我走到204门前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人,于是我找了块木板垫在楼梯上,把笼子拉进屋。

我找来工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拆开了笼子,在铁青色的日光灯下,一派骇人的景象血淋淋地展现在我面前,他的全身都是网格状的黑色灼伤,似乎那囚禁他的笼子被通过高压电,鲜红的肉从破损的表皮下面露出来,不断地向外渗着血和脓,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打碎了,边缘尖利的断骨从淤青的肌肉下面戳出来,黑红色的骨髓洒得到处都是,有的骨腔里还钉着锈迹斑斑的大钉子,他的指甲都被拔掉了,十根指头可怕地扭曲着,像是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弹奏着魔鬼都为之恸哭的夜曲。

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活着,以后还会不会醒来。

2005年4月9日

他的情况没有一点好转,全身像有岩浆在滚滚流动,我不敢打开窗户,怕浓烈的血腥味引来苍蝇,整个房间像蒸笼一样潮湿而闷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做手术截掉他感染坏死的胳膊。我偷偷地溜出公寓,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些药品和器械,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把立式衣柜的镜子拆下来,翻出抽屉里的小圆镜子和用剩的蜡烛,甚至一些CD也派上了用场。

我第一次在这么多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如此丑陋的容貌和身体,如果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可以被称作巨人,那我就是侏儒,一个残疾的,连路都走不稳的侏儒,肿瘤、皱褶和曲张的血管布满我的身体,吞噬着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多少未来的生命。

正当要下刀的时候,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看着面前这个不省人事的可怜的巨人,他已经流了那么多血,我这一刀下去,又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想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想呻吟,血块却堵塞了喉咙,说不定下一秒钟他就会因为这一刀的痛苦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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