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瑟瑟发抖地朝他磕头,响头一个接一个,额头都磕破了,灰尘沾在了流血处,变得污黑一团。
“当初你就是拿这个烙印烫他的?”沈钧眯着眼道,眸子深不见底,“从前你是怎样烫他的,现在就怎么样烫自己,回头我若发现位置有一点儿不对,大小有一点儿不对,力度有一点儿不对,形状有一点儿不对,便不是要你再烫个印的事了。给你一炷香时间,一炷香后,我亲自过来检查。”
话音虽然平常,绿衣太监却如同听到恶魔发话,脸吓得青白,一刻也不敢停留,双腿跪地爬过来,颤抖着接过沈钧手中火红的烙印,下面不经意流出微黄的液体,裤子也湿透了,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渍。
沈钧凝眸望向门口,早发现了荀裕,身如游蛇朝他去,拉住他的手,走进另一间无人之室。太监全堆在门口,似是恐惧他的身手,再加上昭王殿下也在里面,更无一人敢进去打扰。
荀裕抿着嘴不说话,看着这阴暗潮湿的司礼监,怒火烧红了眼圈。
沈钧凑近他耳边,沉声道:“当初审问拂尘的十二个人,我一个个揪出来了,抽鞭子的扎手指的主审的,刚才都照顾过,就剩最后一个烙印的。欺负过拂尘的人,我一个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话音刚落,忽听传来惊恐的大叫,地也跟着在颤动,伴随铁物砸地的声音,绿衣太监哑着嗓子痛苦地嘶吟。
沈钧突然抱住他,双手箍得紧紧,眼里带着雾气道:“荀裕,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那该多好。”
荀裕抬起头,定定地凝望他,摇头道:“不,早认识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把我的运气分给你一半,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沈钧轻轻抵住他的额头,叹息似的嘀咕。
“有你相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荀裕直勾勾看着他,两眼坦诚。
沈钧呆了呆,一时心酸又甜蜜。却听见心上人主动说起这样的稀罕话,虽称不上情话,也如吃了蜜的孩子,一脸满足。
荀裕看一眼四周,似是勾起了不适的回忆,皱眉道:“走吧,我讨厌这个地方。”
沈钧回神,拉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好,我们回家。”
荀裕刚走两步,又顿住,若有所思,看一眼畏畏缩缩的太监,一眼瞥到沈钧被火烫得红肿的手,眼神一闪,打横抱起他,“你的手受伤了,我抱你出去。”
沈钧微一错愕,随即双手配合地环住他的脖子,料定拂尘是故意做给皇帝的人看,又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恰似娇羞的小娘子。
出了司礼监,荀裕这才松开手,欲放他下去。沈钧却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如同一只树熊,对着他的嘴,用力亲一口,才跳下来,舔了舔唇道:“真希望我的手能受点重伤,最好永远都好不了的那种,这样人家就能日日夜夜和拂尘黏在一起了。”
“不许口无遮拦。”荀裕瞪他一眼道。
沈钧意犹未尽点头,想起了什么,忽而又笑道:“这次拂尘堂而皇之从司礼监抱走我,只怕会引得皇帝大怒,拂尘准备好和他正面冲突了么?”
荀裕正色道:“朱泰深谋远虑,早让冯副将带五万人马,提前赶回了京城,这时只怕都到了重华宫。朱泰自己所带的二十万兵马,也都侯在了京城郊区。皇帝此刻便是再调回冀州军马,也远水解不了近火,破不了京城这围了。”
“若非他自大轻敌,拂尘也不可能这么快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倒多亏了你弄来的那两块兵符,若非如此,我也没办法现在行动。”
沈钧笑了笑,又问道:“今天的宴席上,皇帝把拂尘叫去做什么?他可有为难拂尘?”
荀裕闻言冷哼道:“他赐了我两只金足,叫我以后别撑拐杖。还说你的行为不检点,叫我好好管教你,不要落人口舌。”
沈钧苦着脸道:“冤枉啊,人家明明一颗心都挂在拂尘身上,哪里行为不检点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去说好了。”荀裕道,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叫这些乱嚼口舌之人通通闭嘴。
行至重华宫,远远望见两道人影打闹着。隔得老远,荀裕就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呛鼻气味,抬起来,果见是胡有毅和藏身过来。
“荀兄弟,可算又看见你了。”胡有毅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
藏身翻白眼道:“也不怕羞,现在还荀兄弟荀兄弟的叫,谁是你兄弟?这会子荀公子可是正儿八经的昭王,你再口无遮拦乱叫,被人听到了,看你有几个脑袋掉。”
胡有毅倒不恼,摸摸后脑勺笑道:“说的也是,今时不同往日,祸从口出,我也得管好我这张嘴了。”说着扑通跪下,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昭王殿下。”
荀裕笑着叫他起来,看一眼守卫在重华宫门口的面生侍卫,心知冯副将已带五万人马赶到,又道:“朱先生到哪儿了?”
藏身道:“朱先生也到了城外,先生叫我转告昭王殿下说,昭王殿下托他办的事,都办妥了,请昭王殿下按照计划行事。”
荀裕点点头。沈钧突然看着门外,用胳膊碰了碰荀裕,“有人来了。”
仿佛知道来人是谁,荀裕看向门口,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们都暂且回避,他来了。”
沈钧却意味深长道:“他是来教训我的,我留着,你们都下去。”
——砰。
梁王荀治踹门进来,却见荀裕和沈钧对坐在椅子上,手里呷着茶杯,貌似悠闲地抿着茶。
胸口瞬间燃起无名火,一上一下起伏,荀治蹭地走来,抓起茶盅用力掷去,荀裕坐着未动,任由空中飞速旋转的茶盅逼近,眼看它马上就近身,一粒黄豆从荀裕的侧方位射来,叮的一声,黄豆与茶盅碰撞,茶盅瞬间裂成均匀的碎片,全部往荀治的方向飞去,却又紧挨他的双脚落下,尖锐如武器的碎片,围着他的脚,形成一段规整的半弧。
荀治心中大骇,一瞬间手心冰凉,脸上溢出豆大的冷汗。紧绷着身子站着,他的尊严不允许他有丝毫的后退。惊吓之后,愤怒只如出闸的猛兽,咬牙道:“荀裕,你以为你是朕唯一的儿子,便可为所欲为?朕告诉你,朕能给你什么,一样也能收回什么,朕今日能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日也能让你贱如蝼蚁,人头落地!你以为你能翻得了天么?”
荀裕置若罔闻,继续端坐喝茶。
“荀裕,你敢对朕大不敬?”耻辱!天大的耻辱!荀治心中叫嚣着,气得脖子也粗了一圈,怒吼道,“来人,把沈钧绑起来,打入天窂!”活到现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战他的权威,今天,若不能依法处决沈钧,他就不叫荀治。
荀裕终于放下茶盅,站起身上前一步,走至沈钧与荀治之间,面若平常道:“父皇何必动怒?我的一切若是父皇给的,自然也任凭父皇收回去,只可惜这一切,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父皇便是想收回去,恐怕也由不得父皇。”说罢,荀裕一改温和之色,眼神如同尖刀一般扫向荀治,一字一顿,“谁若敢动沈钧一根寒毛,我剥谁的皮。父皇若不信,尽管试试。”
荀裕双手忍不住颤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你说什么?你这个逆子!逆子!来人,快来人!”
荀治看着冲进来的一队人马,面露得意之色,“通通给朕抓起来,逆子荀裕目无尊长,朕要好好管教一番,立刻抓起来!”
侍卫纹丝不动。
“快抓——”意识到了什么,荀裕猛地住嘴,声音戛然而止。
荀裕摆摆手:“都下去,这儿没什么事,别把堂堂天子吓出病来了。”
侍卫训练有素地退下。
荀治双眼越睁越大,一脸不可置信。刹那间,恍如梦醒,身子像漏了气一般,疲软的后退,歪歪的撞上身后的墙壁。这一撞,登时回神,急急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跟着他的太监宫女没有一个进来,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与恶人对峙,眼里露出惊慌的神情,声音发颤道:“荀裕,你……你想做什么?”
荀裕慢悠悠道:“父皇既然送上门来了,你说儿臣若是现在送父皇去西方极乐,会当如何?”
荀治一手扶在墙上,睁大眼的道:“你,你想弑君?荀裕,我告诉你,没门!没门!朕便是死了,没有朕的御笔诏书,你也休想名正言顺当皇帝!”
荀裕脸上浮出一丝狞笑,“名正言顺?你以为我会稀罕这些?只要能当上皇帝,正也好,歪也好,顺也好,逆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说着缓步走到他身边,“父皇对儿臣这么好,儿臣怎会舍得现在就要父皇死去?戏还没完呢,父皇可千万保重龙体,好…好…活…着。”猛地转回头,“来人,送皇上回宫。”
荀治仓皇地走着,心在滴血。真没想到,朕唯一的亲儿子,竟是一只如此喂不熟的白眼狼!竟暗中藏着这样狠毒的祸心!朕是他的父亲,他的一切都是朕给的,他怎么这样做?没良心的畜生!瘸腿的恶魔!
荀治艰难地抬起头,天空被乌云遮住,远山罩在灰纱里,宫殿雄伟壮观却死气沉沉。
朕的皇位,朕的江山,为何偏偏只能传给他?如果朕的大皇子没有夭折,如果当初留下了贤妃肚子里的孩子,也许今日朕就不用留那逆子在世了,亦不会如此刻这般心痛难忍!
荀裕望着他佝偻渐远的背影,缓慢回过头,脸上露出报复的快感,“来人,去给朱夫人送一条信,就说——荀裕请她回京收礼!”
☆、第78章 第 78 章
徐府。
徐之善道:“昭王殿下与沈公子大驾光临,徐某有失远迎; 快快里面请。”
荀裕道:“明日早朝; 我想请徐大人帮忙做一件事。”
徐之善笑道:“昭王殿下但说无妨,徐某若能做到; 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倒不必; 不过是想请徐大人趁明日早朝之时; 向父皇奏明一事。”荀裕说罢,研了研墨; 提笔在纸上写了八句话,凑近到他耳边; 悄声嘱咐几句,抬起头; 把水墨未干的纸递到他面前; 看着一脸呆愣的徐之善,缓缓道:“怎么做,徐大人可听明白了?”
徐之善乍回神; 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却迟迟不接那张纸; 良久,深深看一眼荀裕; 眼里头初次露出莫名的畏惧,恰如看到一张隐藏在假面里头的真正用心,看清深藏已久不为人知的怨恨之火。
徐之善沉吟片刻; 低头道:“昭王殿下想清楚了?”
荀裕道:“若是徐大人不乐意,我便不打扰了。”
“昭王殿下且慢,”徐之善忙拦住他,伸手接过荀裕手中的纸,恭身行一礼道,“下官愿唯昭王殿下马首是瞻。”
荀裕停住脚步回头,“如此,我便在重华宫等候徐大人的好消息。”
当晚,徐之善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朝,徐之善惴惴不安地站着。
皇帝荀治绷紧身子坐在龙椅上,瞪着百官前排一个空白的位置,双手握紧了拳头,一动不动。这个位置原本是荀裕的。
忽然,一个太监俯身走进来,低垂着头,战战兢兢道:“启禀皇上,昭王殿下说身体有恙,今日来不了早朝了。”
一时间,死一般寂静,人人屏住了呼吸,生怕大声喘了气。
荀治浑浊的双眼动了动,目光转到太监身上,却默然不语,疲惫地挥挥手,太监小心翼翼退下。
徐之善余光未离皇帝,一直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并没有意料中的大发雷霆,心中微微疑惑,脚下却不再迟疑,仿佛壮了胆子似的,大步跨出来,双手捧着一张纸条道:“启禀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荀治魂不守舍地瞥一眼他,“你有何事?”
徐之善道:“近日京城之中流传一首童谣,也不知是何人所作,童谣上竟大肆辱骂皇上。微臣将传唱之人抓起来了,请皇上发落。”
太监走来接过那张纸条,呈给荀治。
荀治看罢,顿时脸色大变,眼珠子活像要跳出来,双手攥紧了纸条,似要捏得粉碎!纸条上郝然写着八句话——
“本为九五尊,台水叹无根。妇为千人妇,子为秦人子。旦夕识真伪,厚子复阿谁?大儿夭不寿,幸得仲子归。”
脸上的肌肉抖如筛糠,荀治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大叫一声,狠狠将纸条撕碎,发疯似的砸在地上,两手狂扫御案,奏折全掀在地上,骨节发出咯吱响,一脚踢开碍眼的桌子,跌跌撞撞走下高台,抓住徐之善的衣襟,怒吼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快说,这一切都是谁谋划的?那个唱的人在哪?朕要把他碎尸万段!那个人在哪?快说!”
徐之善扑通跪下,支吾道:“囚犯就在、就在殿外,只等皇上召见。”又回头喊,“快快把他押上来。”
荀治大力甩开徐之善,用力过猛了,眼前一阵昏黑,直直将他推得几步远,自己也倒退好些。须臾,荀治靠着太监站定,死死盯着被侍卫押上来的囚犯,见他手脚皆被绳索捆住,头罩一块大黑布,怒不可遏冲过来,猛地撕下黑面罩,四目相对的瞬间,登时大惊,眼鼓得铮圆,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囚犯,幸得太监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荀治下意识后退,发抖的食指,颤抖着指着囚犯的鼻尖,慌乱地看向左右道:“是谁、谁把这个死物唤来的?滚,快让他滚!快来人,把他押下去,立刻处死他!快处死他!”
荀治癫痫似的大吼。你怎还有脸出现在朕面前?朕把你捧在手里宠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难道还不够?为何今日你还要给朕难堪?!朕是这样推心置腹的待你,万万没想到,你却竟是别人的野种!朕好傻,朕好傻!足足为他人做了二十年嫁衣!荀治站立不稳地抬头,看了看低垂头不敢直视的朝廷百官,又看一眼地上撕碎的纸屑,发狂了一般,猛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妇为千人妇,子为秦人子,说的好啊,说的真好!”
一瞬间,被宠妃和臣子联手背叛的愤怒,和昔日爱子反目的痛苦,被迫接受那瘸子的无奈,以及死人又活了的震惊,一股脑全涌进了他的心里,尽数压下,如千斤重担,狠狠砸跨了他为数不多的承受力。喉咙一甜,脸瞬间鼓肿,喷出一口血,荀治直直往后栽去。
荀瑾狰狞着睁大睛,好不容易见着了父皇,嘴里却让人塞了一块破布,除了瞪着眼看他,一肚子的话却都鲠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等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他了,却没想到他当真要处死自己?他最敬重的父皇,竟然真的对自己下得了杀手?顿时天塌了下来,仿佛一把刀子,朝他的心口狠狠捅一刀,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动力之源不复存在,眼里的活力终于消失贻尽,只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死气!父皇要杀我,秦典说的是真的,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什么皇子,我是一个野种!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荀瑾停止了挣扎,如同一个木偶,线在别人手中,任由牵拿。
重华宫。
荀裕听人汇报完宫里的事,转回头,面无表情道:“父皇病倒,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皇上的病发得急,乃外邪入侵怒急攻心所致,若想痊愈,必须静养,切不可再动怒。”
沈钧道:“看来拂尘这一招力道不小。”
荀裕冷哼道:“那人最爱颜面,发现自己苦苦遮掩的丑事,让人编成了歌谣到处传唱,哪里接受得了?再被活生生的荀瑾一刺激,自然难以承受、败如山倒。”顿了顿,荀裕又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话音刚落,小厮突然道:“启禀昭王殿下,常公公奉皇上之命,来重华宫宣旨了。”
荀裕与沈钧对